從成都出發，經過四個半小時的飛行，蒙貞和周崇文夫婦便落地在了新加坡。新加坡有絲路市集的海外分店，三人先在店裏用晚飯，當天恰逢新加坡國慶，在頂樓的包間，一行人見到了壯麗的濱海灣夜景和新加坡國慶煙花，蒙貞嚐到了小安特別調製的新加坡酩悅未央新酒“光耀東方”，覺得味道頗為驚豔：這酒是為了紀念新加坡開國總理李光耀先生而作，基酒使用了新加坡本地的虎牌晶醇淡啤，加入李光耀先生故鄉廣東梅州的高粱長樂燒，佐以馬來西亞雲頂高原所產的薑汁，再點綴以新加坡國花蘭花，入口清爽之中帶著辛辣的後勁，頗有李光耀先生當年以霹靂手段治國的味道。周崇文告訴蒙貞，李光耀先生雖然外用的是霹靂手段，內裏卻是菩薩心腸，這是一個廉潔、富有、仁愛的國家，業者有其道，居者有其屋，弱者有其扶，這是全世界政體學習的榜樣。蒙貞記住了外公的話，對即將開始在李光耀公共政策中心的交換學習充滿了期待。
在交換學習的三周裏，蒙貞像一塊容量無窮無盡的海綿，汲取著這個小小國家的治國理念、方針、政策和智慧，並且上升到了哲學層麵的思考。她每天幾乎不睡覺，晚上跟周蕙蘅一起探討新加坡的成功奧秘；白天則在課堂上、論壇上聽新加坡退休資政們的諄諄教誨和真知灼見。三周的時間裏，她記了厚厚的三本筆記，每一個字都讓媽媽和小安過目存檔。她甚至沒時間過周末，沒有時間陪姥姥和姥爺去逛街。在課程結束後她才用了三天的時間，陪姥姥和姥爺去了怡和軒、晚晴園和檳城的孫中山革命紀念館，去了著名的華僑中學參觀。在華僑中學的大禮堂裏，蒙貞知道了當年陳嘉庚先生就是在這裏成立了舉世矚目的南洋華僑抗日救國總會，捐助了八年抗戰近一半的軍費，不由得深深敬佩。
在八月底開學前三天，蒙貞才戀戀不舍回國，她給大家定的是國航的商務艙，從新加坡到北京需要六個半小時，安頓好姥姥姥爺後她在12排靠走道的位置坐下，她身邊的位子坐了一位六十歲上下的長者，她友好的跟長者打了招呼，開始讀《李光耀回憶錄》，一直到空姐開始送上午餐，問他們要選什麽酒，機上特別調製的兩款雞尾酒是紀念陳嘉庚先生的‘民族之光’和紀念李光耀先生的‘光耀東方’，看到兩款酒都裝在酩悅未央的特製杯子裏，蒙貞才意識到，自己家的酒已經成功滲透進了國航的機艙。
長者禮貌地讓蒙貞先選，蒙貞選了光耀東方，長者選了民族之光，兩人碰了一下杯子開始聊天。
“姑娘還在上大學吧？”
“是的先生，開學大三，暑假來國大交換。”
“不錯，讀的什麽專業？”
“社會學。”
“哦，當初父母為什麽讓你選這個專業？”
“其實不是父母給選的。我媽去世的早，我爸在政府工作，我自己想學一些專業知識幫他。”
長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陰鬱，旋即恢複了平靜，他試探地問道：“你爸爸對你不錯，出行給你買商務艙。”
蒙貞不以為然道：“他一個月工資還不夠我一張機票呢！我得好好賺錢，幫他貼補政府支出。”
長者眼中閃過一道光芒，他溫言問道：“姑娘，那你要怎麽掙錢呢？”
蒙貞指了指長者手裏的酒杯：“您喝的這款酒，就是我公司的產品。”
這下輪到長者吃驚了：“你......是絲路市集的老板？”
“老板不敢當，就是條創業狗，希望不要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蒙貞歎了口氣，“政府官員的工作太苦了，隻有我爸那種死腦子的才能堅持下來。”
長者還在沉思中，過了一會兒他問道：“你爸爸是不是醴泉市委書記嶽謀忠？”
這下輪到蒙貞吃驚了：“你怎麽知道？”
長者一字一頓地說道：“你爸爸很特別。他不願意升遷調任，說醴泉的事兒還沒做好，他不能走。他有一個特別能掙錢的女兒，把絲路市集開到了全世界，還幫助醴泉城投解決了很多債務問題，這事兒很多人都知道。”
蒙貞想了想覺得也不奇怪，雖然她一直低調躲在幕後，但是她和爸爸之間的父女關係是從來沒有隱瞞過的，她喝了一口酒回複道：“那是我爸讀《漢書》悟出來的道理。當年西漢宣帝繼位後經常說，老百姓之所以能安居樂業沒有怨恨之心，不過是政治清明、執法公正。他認為地方太守是國家之本，是各級官吏中最重要的崗位。如果地方官老是換來換去，百姓怎麽會安心生活？政策與投資哪裏有什麽長期主義可言？所以漢宣帝時期的地方長官任期都很長，黃霸在潁川任職十一年，召信臣在南陽任職十六年，兩人都把這兩個地方治理的很好，甚至連父母官這個名詞的誕生也來源於此。漢世良吏，於是為盛，史稱孝宣中興。”
長者沉默不語，輕輕點了點頭。
蒙貞借著微醺的酒意繼續說道：“到了近代，張之洞在湖北任職了十七年，開辦了漢陽鋼鐵廠、漢陽兵工廠，創辦了自強學堂、武備學堂。他雖然是晚晴重臣，但要不是他這麽多年在武漢積累的新政徹底改變了湖北湖南的風氣，辛亥革命的武昌首義怎麽會發生？甚至後來的五四運動、共產黨的創立都跟他在兩湖的耕耘很有關係：毛主席也參加了在張之洞影響下創辦的新式學堂，接觸到了新的思想啊。我這次在新加坡學習，關注了一下他們的政府幹部培養任用機製，跟我爸的情況對比了一下，我們要向他們學習的地方太多了。”
長者眼裏迸發出了光芒，他聲音也提高了：“那你說說看？”
“第一，人才的來源多樣化。先說根紅苗正的管培生計劃，新加坡政府頒發名目眾多的獎學金給優秀的高中畢業生，基本上每個部委都有設立，資助優秀高中畢業生去世界一流大學深造，畢業後需要在政府工作一定年限，而新加坡政府的薪酬是對標企業界的，這樣很多優秀的人才就留在了政府體係中工作，這些人可以說是新加坡政府的管理培訓生，對他們的職業發展采用精英式的輪崗加速提拔，比如在軍隊、政府、國有控股企業擔任高管，最後再回到政府的高級幹部崗位上，目前新加坡一大半的政務部長及以上級別都是采用這個方式。再說說政府官員的社會招聘，新加坡政府非常重視從商界、科技界、教育界、法律界、醫學界吸引高級人才，李顯龍總理曾經說過，未來新加坡的總理未必從現任政府中產生，體現的就是這個道理。很多部長級官員先是在各自的領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後，政府再著力吸引這些高端人才加入人民行動黨，派到特定的選區和部門去當議員或者行政次長學習如何為人民服務，經過考驗後再去更高的職位承擔更大的責任。”
“第二，人才的待遇市場化。新加坡政府的部長級官員薪酬之高聞名於世，但是背後的設定機製是很合理的，是基於新加坡收入最高的1000人的收入中位數，再打上40%的折扣，以反映政府官員服務民眾的精神；再加上政府對官員的任職資格要求很高，比如廉潔、比如專業能力、比如人際溝通、比如心理穩定性和抗壓能力，還包括組織和領導能力、處理多重責任的能力、解決問題和危機的能力，以及與世界領導人融洽相處並提升國家利益的能力等。所以人民並不反感政府官員的高薪。新加坡政府官員的高薪是政府廉潔的重要前提條件，傳媒大亨默多克在接受英國議會問詢時曾說：‘看看世界上這個最開放和透明的社會，新加坡，每個部長都有百萬美元年薪，總理工資更高，沒有什麽能誘惑得了他們。’默多克的話其實很有道理，我們不能跟人的本性作對，這些年這麽多貪汙腐敗的案子，難道跟政府高級官員的低薪酬沒有關係嗎？我爸是北京戶口，正廳級幹部，在北京隻有五環外一個六十多平米的部委共有產權房，還不能繼承，不能賣。以他現在的收入，買一套四環以內八十平米的兩居室商品房，不吃不喝也要四十年。正廳級的官員們收入都這麽低，連一個普通的程序員都不如，如何讓全家老小過上體麵的生活？誰能忍住不找尋租的空間？我們的幹部薪酬體係，是反人性的，這個體係必須學習新加坡進行徹底改革。”
“第三，人才的視野國際化。新加坡除了人力資源外，什麽自然資源都沒有，這個國家的繁榮是建立在政府和國民的能力和素質之上的。新加坡經濟和貿易發展局，是全世界招商的頂流，他們放眼全世界招商引資，可以給企業17%甚至更低的優惠所得稅，可以給來新加坡設立區域總部企業租金和稅收的補貼，可以給高淨值人士快速辦理簽證和綠卡，給他們最高不超過15%的個人所得稅稅率，以吸引全世界的人才。這個政府打造了世界上最為廉潔高效的行政機構，最為衛生安全的生活環境，還有居民很容易就負擔得起的公共住房體係和交通體係，幾乎免費的義務教育體係--而且是世界級的教育水平。您想一想，這些年有多少中國的富豪和企業家都來了新加坡？”
長者沉默了一下，辯解道：“你說的這些情況我們其實也都掌握，我們也在學習消化，但是國情不同......”
蒙貞打斷了長者的話：“您知道世界上最遠的距離嗎？”
“是南極到北極嗎？”
“是‘想的到’和‘做的到’。借口很容易找，難得的是行動。新加坡不是小嗎？我們還有海南呢，兩個地方的GDP都差不多，為什麽不能先行先試起來？”
蒙貞這麽長篇大論一口氣說完，自己都覺得口幹舌燥，索性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光耀東方’的辛辣後勁讓她冷靜了一些，口氣緩和道：“先生您多包涵，我這也隻是個人之見，未必準確。我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大的方向沒有錯，路線也沒有錯，政府的職能架構也越來越完善科學，但是在幹部管理這篇真文章上，還要好好下功夫，學習新加坡政府的精細化管理，一定要實現政府官員權、責、利的平衡，構築成一個等邊鐵三角，才能實現國家和人民利益最大化。”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後，長者開口了：“姑娘，一會兒落地後你要是有空的話，我想請你到部裏坐一坐，把你的所想所得跟大家分享一下。”
三個小時後，蒙貞和周崇文夫婦下車走進了西長安街八十號的大堂，由於現在已經是下班時間，大堂裏顯得莊嚴而寂寞。蒙貞注意到了一位坐著輪椅的男子在幾位工作人員的陪同下正在電梯口等候他們，那名男子約莫六十歲上下，頭發已經花白，但是雙眼卻炯炯有神。兩人目光接觸之下，那名男子竟然掙紮著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他的眼中已經有淚光湧現，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小周，是......是你嗎？”他的目光又落在了蒙貞身後的周崇文夫婦身上，含淚抱拳道：“周大哥，大嫂，別來無恙？”
當晚，三樓會議室的燈火一直亮到了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