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號下午,醴泉機場。嶽謀忠在跑道側麵的貴賓通道前肅立,迎接他的老上司,現任組織部副部長陳靈川。當陳靈川的輪椅出現在電梯口的那一刹,嶽謀忠的眼中有點濕潤。他大步迎上前去,半跪在陳靈川的輪椅前,緊緊擁抱了一下這位多年前國務監察院的上司。陳靈川能感受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向他致以問候,他微笑著拍了拍嶽謀忠的後背,眼中也泛起了淚光。
半小時後,醴泉市委大樓貴賓接待室內,隻剩下了嶽謀忠與陳靈川兩人。
陳靈川:“小嶽,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其實一點沒變,還是那麽二。”
嶽謀忠:“陳老板,你也沒變,還那麽軸。”
陳靈川:“我看了幹部九局對你的評價,各項都是優異。組織上跟你也談了話,你放棄這次副省長的升遷太可惜了。你想過沒有,你到省裏,更能發揮你的作用,可以服務甘州三千萬人民。”
嶽謀忠:“老板,我在醴泉的工作還沒幹好,沒臉去省裏。等我幹好了,我去找你,你給我升官兒。”
陳靈川罵道:“他媽的,你小子不能把幹部考評任用當兒戲。”
嶽謀忠分辯道:“老板,我是認真的。醴泉這邊房地產改革剛開了個頭,不能半途而廢啊!我給你一個建議吧,地方一把手任期三年是不夠的,幹得不好可以早點汰換,幹得好的,你得讓我們幹上十年八年才能見成效。你知道老百姓怎麽說我們?鐵打的市委大樓,流水的市委書記,百年大計,兩年一變。你覺得老百姓是在誇咱們還是在罵咱們?”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後,陳靈川說道:“我在北京見到了貞兒,跟小周長得一模一樣,我第一眼看到時還以為時光穿越了。”
“我第一眼看到她時也這麽覺得。”
“你小子真有福氣,媳婦和閨女都是世間一等一的人物。”
嶽謀忠艱難地笑了一下:“算是吧。”
陳靈川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話不是很妥當,他換了個話題:“貞兒在北京跟部裏的領導們一起座談了一個晚上,她大力建議我們進行幹部任職資格、薪酬和績效體係改革,警告我們這三項改革不做,就不能吸引到最優秀的人才管理國家、服務人民,她還說,曆史上最強盛的時代,都是官員待遇高的時代。”
“是的,孩子也跟我說過。從秦國的軍功封爵到漢唐的文官封侯,都比我們現在高很多。”
“她也提到清朝的雍正皇帝發養廉銀來治理腐敗,吏治為之一振,財政收入不降反增,乾嘉盛世才得以來到。”
“我早被她說服了,人才是政府最重要的資產,我們要把吸引和保留優秀人才當做一項能給國家帶來超高回報的投資,而不是要砍掉的成本。”
“部長聽進去了,他已經讓有關司局去研究,將來應該會在政治局專題會議上匯報。來,給我說說你要搞的保障房改革。”
“其實也是娃給我出的主意。她去新加坡國立大學這次交換學習給她了很大震撼,不眠不休研究了很多新加坡保障住房的政策體係,回來後給我整了個報告。我看了之後覺得這事兒必須要搞。總書記多年前就提房住不炒,其實新加坡這方麵做的很好,真是實現了居者有其屋的偉大目標。”
“十幾年前咱們在江南辦案,小周給咱們講過新加坡的政府住房計劃。”
“是的,這是她的遺願,我一定要實現。”
“說說你的計劃。”
“我這邊的房地產改革需要從頂層設計入手。新加坡的政府公房計劃,五十年來都將平均房價與平均家庭收入的比值限定在5以內,滿足了90%以上公民的住房需求。我們這邊也參考這個比值劃定紅線來確定公共住房的價格,然後倒推建築成本和土地成本。醴泉這邊得益於這幾年文旅業的振興和新能源產業的發展,人口總體呈流入趨勢,每年新增戶籍人口在三萬左右,新增常住人口大數在六萬,增速雖然不高,在西部還算不錯了。現在城鎮化率已經超過70%,420萬城鎮居民由140萬戶家庭組成,目前套戶比已經是0.95了,基本做到了供需平衡。我們做了一個測算,未來十年隨著城鎮化進程、人口流入和棚改工作推進,每年的新增住房需求在三萬套左右。我想拿城投當個試點,新增住房需求的百分之八十由政府出資的公共住房體係來滿足,也就是每年兩萬四千套,大概是兩百多萬平方米。”
“這個增量不算大,對你的城投公司來說小菜一碟吧?”
“是的。但是業務邏輯變了。目前醴泉市區商品房均價在每平方米6000左右,這當中土地成本就占了一大半,我要把土地出讓金和房屋建築成本降下來,這樣房價與家庭年收入的比率可以效仿新加坡從目前的12下降到5以內。而且,未來我們會把這個比例當做一條紅線來考察政府執政業績。如果能實現的話,今後在醴泉雖不敢說是居者有其屋,但是剛需的購房負擔大大下降了。”
“土地出讓金你不要了?”
“是這部分公房的額外土地出讓金不要了,五通一平的成本,每平方300和土地征收補償成本500還是要的。另外市場化住宅和商業用地的出讓金還是照常收。還有目前一部分未完工的爛尾樓,城投公司正在與未央集團協商成立合資公司進行債務重組,救活後轉為公共住房,房價也會大幅降低。這部分也有幾千套,差不多六十萬平方米建築麵積,等同於二十多億的貨值,我們用幾億的資金就可以撬動起來。”
“每平米你少收了2000元土地出讓金,這將近兩百萬平方米建築麵積,容積率按照3來算,也是每年十幾億啊!你財政上的窟窿從哪裏找補?”
“我給您算幾筆賬,第一,房價降低一半,對生育率的影響有多大?我們仔細測算過,以我們這個六百萬人規模的地級市,大數能每年增加兩萬人,這兩萬人能帶來多少經濟增量?按去年醴泉人均GDP算長遠來看保守估計10個億的新增量。第二,醴泉目前的居民儲蓄率在30%左右,每年居民購房省下來的四十億,會有近三十億成為市場上的投資和消費,另外十億成為他們的儲蓄財富。第三,一鯨落,萬物生,地方政府是犧牲了土地出讓金,但是低房價會保證剛需上車,對下遊的鋼鐵、水泥、建材、家電行業還有帶動作用,房租的降低會惠及千行百業,改善餐飲零售業的生存能力,對GDP的增量保守估計預計在2個點,也就是60億左右。這100億的新增GDP,能給市裏帶來多少財政收入?去年醴泉的稅收收入占GDP的比列大致在18%,這就是18億的稅收增量。我還沒有算這些公共住房配套的商業能給城投公司帶來的租金收益:按20萬平方米算,每平方米每年500元的租金,也是一個億。您剛才說的十幾個億這不就回來了嗎?其實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居民會對政府重拾信心,對國家感念,這比黃金還重要,長遠的影響難以估量。所以啊,居者有其屋的公共住房政策,雖然短期會給市場帶來陣痛,但是綜合來看,對生育率和經濟的好處遠遠大於弊端。”
“那你怎麽能保證這些低價房子不會帶崩市場?”
“新加坡建屋局早就遇到了各種場景並出台了應對措施,我們抄作業就好。我們一定要把房地產市場分為兩個:一個是資本自由進出的市場,比如工商業地產、低容積率的豪宅;另一個是政府嚴格管控的安居房市場。自由市場按照供需決定價格;而安居房市場則以成本價供給本市居民;比如大戶型隻能由組建家庭的醴泉市戶籍所有者以家庭為單位購買,沒有結婚的話隻能購買兩居室以下的小戶型。五年內不能在二手市場上出售,一生一個家庭或者個人隻能同時擁有符合條件下的一套公共住房等等。”
“那你這房子要是太偏僻了怎麽辦?”
“不會,我們統一規劃了市區的用地,按照生活區的布局思路,每個鄰裏中心都配套公交、教育、超市、餐廳、醫療和養老設施,而且在全市範圍內均勻分配教育、養老和醫療資源。市委大院附近的老舊棚戶改造就會建這類房子。”
“那人口如果流動了怎麽辦?比如你這裏的戶籍居民去了北京?”
“如果全國都沿用這一體係,那問題不大。一個人如果去北京發展,拿了北京戶口的話,完全可以用這一套邏輯申請北京本地的安居房,那他在醴泉的房子就要賣掉。”
“北京的安居房如果太貴了怎麽辦?”
“除去土地成本,建設成本全國差別不大。新加坡政府公共住房體係,新房全國價差都在30%以內,而且新加坡最新的公房售價中位數與家庭收入中位數之比是4.5,一個家庭負擔起擋風遮雨的房子很容易。在醴泉,這個數字是12, 在北京和上海,這個數字是30,甚至更高。我的意見是,全國統一劃紅線,房價與家庭收入比要小於5,以此為標準倒推建設成本和土地成本,均勻配套教育和醫療資源,實現國民居者有其屋,讓中國的老百姓們先安居後樂業,才會放心生孩子。這應該是政府的長遠目標,也是為了響應總書記房住不炒的戰略。”
陳靈川不說話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問道:“這都是你女兒教你的嗎?”
嶽謀忠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他拉上會議室的窗簾,把門鎖好,支起華為XT折疊屏手機,在陳靈川的麵前投射出了一位年輕女子的全息激光影像,一個溫婉的聲音回蕩在會議室中:
“陳部長,好久沒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