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吃的是周崇文夫婦包的鮮肉餛飩,加上從食堂買回來的花卷和辣蘿卜條,端的是鮮香無比。蒙貞驚歎於現代社會的精細化分工協作,所創造出的物質文明是前代不能望其項背的。吃完早飯後嶽謀忠又去加班,周崇文便在電腦上打開小學的課本,認認真真教蒙貞現代文化課程。他萬萬沒想到的是蒙貞所展現出的領悟力遠遠超過他的想象:半天教下來,他覺得蒙貞的語文水平比他這個文史愛好者隻高不低,而數字心算能力也遠超預期。蒙貞告訴他當年讀和寫都是用文言文,她從小跟父親範衡經營客棧,收錢找零都憑心算,周崇文便立刻明白了。他問了一下蒙貞之前都讀過什麽書,蒙貞告訴他四書五經和管子、道德經、孫子兵法都讀過,近期又把漢書和史記讀完了,周崇文便在網上下單了一些唐宋八大家、詩詞和現代文學作品,讓她好好補習一下西漢之後的這兩千年曆史。
到了中午時分,周崇文看到嶽謀忠發來的信息說他不回家吃飯了,便帶蒙貞出去吃了頓手抓羊肉。蒙貞覺得這裏的羊肉味道雖然也不錯,但還是沒有賀蘭山一帶的黃河灘羊好吃。三人飯後打包了一斤羊肉給嶽謀忠,便頂著八月的烈日往家裏走。三人剛拐過街角,卻看到市委大院門口黑壓壓坐滿了人,而嶽謀忠正站在人群中,手拿一個擴音喇叭,滿頭大汗地對著人群喊話:
“各位工友,請你們相信政府,相信我們正在全力以赴解決問題,這兩天市裏麵密集開會,就是在抓緊研究支付拖欠工資的事情。我們現在正在跟幾家央企對接,也在跟銀行開會研究額外抵押融資授信的事兒,爭取資金早日到賬還給大家。”
嶽謀忠話音剛落,人群中卻響起了一片噓聲。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站了起來,額頭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臉上皺紋深刻,多日沒刮過的胡子顯得他更加滄桑,他雙手下壓示意人群安靜,接著便聲音洪亮地說道:“嶽書記,你這麽大的領導,大熱天能站在這日頭下跟我們對話,我們相信你的誠意。我們就三點訴求,第一,給我們一個明確的期限,什麽時候能把我們的血汗錢還上;第二,嚴懲恒太公司買通社會流氓毆打我們兄弟的犯罪分子;第三,我們這幾百號人拿到欠薪之前的吃飯問題如何解決?你什麽時候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答複,我們什麽時候離開。”他話音剛落,四周便響起了一片叫好和鼓掌聲。
嶽謀忠沉默了片刻回複道:“關於第三個問題,從今天下午起,我會安排機關食堂的廚師帶著蔬菜和糧食進駐你們項目部,專門為各位解決吃飯問題,在拿到欠薪前全部免費。第二個問題,你們已經報過警了,我會安排市公安局加快進行立案偵查,決不放過一個壞人。第一個問題,我希望在兩周內能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案。”
“好!那我們就再等兩周!”
周崇文夫婦和蒙貞在街邊看著人群從身邊散去,蒙貞看到的是一張張茫然而又掛滿憂愁的臉,一條大黃狗走到蒙貞身邊停住了,使勁用鼻子嗅她手中提著的手抓羊肉。然後是一個七八歲的黑瘦小男孩跑了過來,拉著大黃狗頸中的項圈就往後拖,可是大黃狗聞到了食物的香氣,死活賴著不走,那小男孩無奈之下對著不遠處的漢子叫道:“爸,你快來把金虎拉走啊!”
蒙貞聽到金虎的名字,心裏一陣顫抖。她從小養的狗就叫這個名字,金虎跟她征戰四方,就在她臨死前金虎還陪她一起去雪原上找霍去病。她蹲下身來,伸手撫摸金虎的腦門,金虎似乎認識她,睜著一雙漆黑的大眼睛望著她,從喉嚨間發出一陣陣的低鳴,像是在跟老朋友打招呼。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也走了過來,他彎腰拉住了金虎的項圈,拍了拍它的腦門低聲說道:“別沒出息,看到別人家有吃的就走不動路!”蒙貞站起身來,來人正是剛才跟嶽謀忠對話的那個大漢,她衝那大漢笑了笑,將手中打包的手抓羊肉塞到了小男孩的手中。小男孩也聞到了羊肉的香氣,他無聲的咽了兩下口水,然後用小心翼翼的目光望向他爹。他爹溫和而堅定地看著他搖了搖頭,他臉上的神情開始變得失望,但還是走上兩步,把羊肉塞回到了蒙貞的手中。他轉身打了個呼哨便朝前方跑去,金虎也隨著小主人跑了起來,還不忘時時回頭看向蒙貞,滿臉的詫異和依依不舍。
蒙貞看著小男孩和金虎在陽光下跑遠,她這才回過神來。她想起了漢代的金虎,不知道它後來怎麽樣了,是否壽終正寢葬在了敦煌的綠洲中?她又想起了雪豹小白,按照考古學專家們的說法,小白也陪自己沉睡了2000多年,蘇醒後經檢查後放回了祁連山的自然保護區中,是不是還能再見到它呢?
嶽謀忠在市委門口現場安排工作,交辦了許多事情後才看到周崇文夫婦和蒙貞,他走過來帶他們回家,一路擔心是否讓他們受驚了。他們三個表示沒事,等回到家後嶽謀忠才將打包的羊肉當午飯吃完,周夫人卻憂心忡忡問他:“小嶽,你剛才答應人家的事兒,能不能做到啊?”
嶽謀忠苦笑道:“我剛才已經讓機關食堂的陳師傅帶隊,開了一輛炊事車去項目現場保供去了,這幾百人的吃喝管上十天半月是沒問題的,時間再久也是個麻煩事。所以,當務之急是解決人家的欠薪問題。”
“那……這些錢有著落了嗎?”
“目前還沒有,”嶽謀忠意味深長的看了蒙貞一眼道,“不過已經有了些眉目,媽,您別擔心,應該能解決。”
“爸,我想跟陳師傅一起去做飯。”蒙貞在一邊插嘴道。
“那不行,你在家跟姥爺好好讀書。”嶽謀忠斬釘截鐵。
“爸,當年我爹開客棧,每年開春和汛期都要接濟好多流民,我從小就在後廚幫工,再說,我可以把書帶上啊!”
“小嶽,我們倆陪她去吧,我們全家一起過這個坎兒。”周崇文也慢悠悠說道。他也理解了,蒙貞叫“爸”的時候,指的是嶽謀忠,叫“爹”的時候,指的是前世的父親範衡。
“爸……” 嶽謀忠隻叫了這一個字,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當灣流550的輪胎接觸到嘉峪關機場跑道的那一瞬間,漢德拍賣行亞太區董事總經理溫舒雅的心也隨著機身的顛簸而加速跳了幾下。她和首席古董鑒定師古永昌特意從香港飛來,是應他們在國內的合作夥伴英華典當行總經理朱劍雄的緊急邀請。朱劍雄在微信上發給溫舒雅和古永昌了幾張高清晰度的照片,古永昌打印成A2尺寸後拿著放大鏡細細觀摩,居然看得他熱淚盈眶。古永昌對溫舒雅說一定要來醴泉現場親眼看看這兩件文物,溫舒雅二話沒說,拿起辦公室裏常年準備好的行李箱就跟古永昌一起出發了。二人落地後緊急通關,上了前來接機的商務車,直奔醴泉博物館文物修複中心而去。而朱劍雄一行已經在那裏等候多時了。溫舒雅和古永昌親眼見到琴與劍的那一刻,還是抑製不住血壓的飆升——直覺告訴他們倆,這輩子所見過的珍貴文物,加起來都比不上這一琴一劍。
古永昌在鑒證室裏工作了三個多小時,他出來後將一頁紙遞給溫舒雅,然後脫下厚厚的工作服,癱坐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出神。溫舒雅看到了3和17兩個阿拉伯數字,她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腔,把紙遞給了朱劍雄。朱劍雄看了一眼,臉上的表情卻變得複雜起來。
當嶽謀忠拿到英華典當行總價二十億港幣的估值後,他激動的從辦公桌後麵跳了起來。他已經三天沒回家了,一是由於工作繁忙,二是不想讓這麽多的負麵情緒影響到周崇文夫婦和蒙貞。蒙貞的劍和琴的所有權經反複法律確認,是屬於她本人的,經她本人和市城投公司簽署協議,以藝術品融資的形式以估值的50%典當出去,所得款項借給市城投公司來解決保證交房和農民工欠款問題。嶽謀忠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兩件文物竟然這麽值錢,多出來的錢如何去好好利用,他也沒個頭緒,他隻想早點回家告訴家人這個好消息。當他坐上車時突然想到,蒙貞和周崇文夫婦應該還在恒太綠洲的項目部給陳師傅幫廚,他立刻讓司機開了過去,當他在售樓處下車時,眼前的景象讓他著實吃了一驚:售樓處前的小廣場上,外圍是幾十個燒烤攤位,有烤雞翅的、烤肉串的、烤蔬菜的、烤香腸的、烤饢的,專業分工極其明確,將上百個簡易小桌圍在裏麵,桌桌爆滿,四周支了好幾個大投影屏,正在播放歐洲杯的比賽,他看著眼前數不清的啤酒瓶子和來回穿梭端著滿滿烤肉串和烤蔬菜串的服務員,聞到陣陣混合著孜然和辣椒的香氣,感覺恍若隔世——這還是那個三天兩頭鬧事的售樓處嗎?
嶽謀忠還在走神,背後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陳師傅,老陳油光滿麵,大聲對他說道:“嶽老板,以後你家幺兒要是去開飯店,你跟她說一定要叫上我撒!我給她打下手!走走走,今兒我請你喝酒擼串!”他拉著嶽謀忠一路走到了炊事車邊坐下,對邊上一個小男孩喊道:“狗蛋,讓你爹烤一百串肉筋,多放孜然和辣子,拿十瓶小郎酒來!”
“中!”
“老陳,咋回事?”
“你家那個天才娃娃,周日過來就幫我做了一頓飯,我炒了兩個大鍋菜,蒸了好多米飯,大家都端著碗在這邊吃,她拿個喇叭對著人就喊,問大家想不想賺錢,然後就忽悠大家去做這種鐵烤爐。這幫人本來就沒事幹,工地上多的是鋼筋和鐵皮,帶頭的那個老魏找了好多人來焊爐子,沒一會兒就焊了百多個爐子。然後這娃娃讓我們炊事班切牛羊肉,她和你家老漢兒去買炭和鐵簽子,當晚就支起爐子請大家吃烤串了。這周邊跳廣場舞的大媽很多,跳餓了聞到香味就來了,她和你家老漢兒就教大家如何用微信收錢,讓我給大家準備烤肉的調料,第一天晚上就賣了幾萬塊錢的烤肉!”
“還有啊,我們這邊正烤的紅紅火火,城管就來了。我還琢磨著給你打個電話,你家娃直接語音了小霍,讓他安排了劃界經營和衛生許可,這一片地兒,以後就是個正規夜市了!咱們好好幹起來,肯定不比淄博的差!”
老陳正眉飛色舞說個不停,狗蛋端著一盤香氣騰騰的烤肉來了,他身後還跟著一條大黃狗,嘴裏叼了個塑料袋,袋子裏裝了十瓶小郎酒。狗蛋放下烤肉,從大黃狗嘴裏取下酒對老陳說:“陳師傅,我爹說烤肉是請您的,不收錢,您慢慢吃!酒錢一會兒去給蒙貞姐姐就好了。”話剛說完,他抬眼看到了坐在一邊的嶽謀忠,愣了一下便轉身跑開了。
嶽謀忠吃了一串烤羊肉,鮮嫩的羊肉飽含著汁水,在孜然、辣椒和花椒粉的裹挾下融化在了口中,竟是生平所沒吃過的美味。他接過老陳遞來的小郎酒,仰天一口喝完,在他眼角的餘光裏,是一派熱火朝天的市井圖畫:飄逝在夜空中的炭火星兒,觥籌交錯中人們的笑臉,來往穿梭送餐的人們,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