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為了某種緣故,把錢鍾書的小說《圍城》又找出來讀。這小說,四十來年前上大學時讀過。那時,年輕,沒有什麽閱曆、見識,很多部份讀了也沒有多少感受、印像。現在再讀,發現這後來的幾十年倒底沒有白過,竟然有了些親身經曆可以參照。
《圍城》第五章,情節是主角方鴻漸、孫柔嘉等一行五人從上海去內地的三閭大學旅途中的困苦,可以說是當時中國內地社會的詳細寫照:
這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女孩子兩手向頭發裏亂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邊。胖女人一手拍懷裏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癢。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腸,靈敏得很,在頭發裏抓一下就捉到個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攤開手掌受著,陳屍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著死虱,口裏亂數:“一,二,五,八,十……”孫小姐看見了告訴辛楣鴻漸,大家都覺得上癢起來,便回臥室睡覺。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們對床鋪起了戒心,孫小姐借手電給他們在床上照一次,偏偏電用完了,隻好罷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會戰勝一切小痛癢,睡一晚再說。”鴻漸上床,好一會沒有什麽,正放心要睡去,忽然發癢,不能忽略的癢,一處癢,兩處癢,滿身癢,心窩裏奇癢。蒙馬脫爾(Monmartre)的“跳蚤市場”和耶路撒冷聖廟的“世界蚤虱大會”全像在這歐亞大旅社裏舉行。咬得體無完膚,抓得指無餘力。每一處新鮮明確的癢,手指迅雷閃電似的捺住,然後謹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並沒捉到那咬人的小東西,白費了許多力,手指間隻是一小粒皮膚悄。好容易捺死一臭蟲,宛如報了分那樣的舒暢,心安慮得,可以入睡,誰知道殺一並未儆百,周身還是癢。到後來,疲乏不堪,自我意識愈縮愈小,身體隻好推出自己之外,學我佛如來舍身喂虎的榜樣,盡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國人說聽覺敏銳的人能聽見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這副尖耳朵該聽得出跳蚤們吃飽了噫氣。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沒給蚤虱吃個精光,收拾殘骸剩肉還夠成個人,可是並沒有成佛。隻聽辛楣在閑上狠聲道:“好呀!又是一個!你吃得我舒服呀?”鴻漸道:“你在跟跳蚤談話,還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殺。我捉到兩個臭蟲、一個跳蚤,捺死了,一點一點紅,全是我自己的血,這不等於自殺——咦,又是一個!啊喲,給它溜了——鴻漸,我奇怪這家旅館裏有這許多吃血動物,而女掌櫃還會那樣肥胖。”鴻漸道:“也許這些蚤虱就是女掌櫃養著,叫它們客人的血來供給她的。我勸你不要捉了,回頭她叫你一一償命,怎麽得了!趕快起床,換家旅館罷。”兩人起床,把內衣脫個精光,赤身裸體,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縫掏著捺著,把衣服拌了又拌然後穿上。出房碰見孫小姐,臉上有些紅點,撲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說癢了一夜。三人到汽車站“留言板”上看見李顧留的紙條,說住在火車站旁一家旅館內,便搬去了。跟女掌櫃算賬的時候,鴻漸說這店裏跳蚤太多,女掌櫃大不答應,說她店裏的床鋪最幹淨,這臭蟲跳蚤準是鴻漸們隨身帶來的。
……
火車一清早到鷹潭,等行李領出,公路汽車早開走了。這鎮上唯一像樣的旅館掛牌“客滿”,隻好住在一家小店裏。這店樓上住人,樓下賣茶帶飯。窄街兩麵是房屋,太陽輕易不會照進樓下的茶座。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裏幾塊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紅燒,現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旁邊一碟饅頭,遠看也像玷汙了清白的大閨女,全是黑斑點,走近了,這些黑點飛升而消散於周遭的陰暗之中,原來是蒼蠅。這東西跟蚊子臭蟲算得小飯店裏的歲寒三友,現在剛是深秋天氣,還顯不出它們的後凋勁節。……辛楣由夥計陪著先上樓去看臥室,樓板給他們踐踏得作不平之鳴,灰塵撲簌簌地掉下來,顧先生笑道:“趙先生的身體真重!”店主瞧孫小姐掏手帕出來拂灰,就說:“放心,這樓板牢得很。樓板要響的好,晚上賊來,客人會驚醒。我們這店裏賊從沒來過,他不敢來,就因為我們這樓板會響。嚇!耗子走動,我這樓板也報信的。”……樓上隻有三間房還空著,都是單鋪,夥計在趙方兩人的房間裏添張竹榻,要算雙鋪的價錢。辛楣道:“咱們這間房最好,沿街,光線最足,床上還有帳子。可是,我不願睡店裏的被褥,回頭得另想辦法。”鴻漸道:“好房間為什麽不讓給孫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罷。”隻見剝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淡墨字:“路過鷹潭與王美玉女士恩愛雙雙題此永久紀念濟南許大隆題。”記著中華民國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寫的。後麵也像許大隆的墨跡,是首詩:“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緣來相會明日你東我向西。”又寫著:“大爺去也!”那感歎記號使人想出這位許先生撇著京劇說白的調兒,揮著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氣。此外有些鉛筆小字,都是講王美玉的,想來是許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筆,因為許先生的詩就寫在“孤王酒醉鷹潭宮王美玉生來好美容”那幾個鉛筆字身上。又有新式標點的鉛筆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戰時期,凡我同胞,均須衛生為健國之本,萬萬不可傳染!而且她隻認洋錢沒有情!過來人題!”旁邊許大隆的淡墨批語道:“毀壞名譽該當何罪?”鴻漸笑道:“這位姓許的倒有情有義得很!”辛楣也笑道:“孫小姐這房間住得麽?李梅亭更住不得——”
那是三十年代的中國內地。九十年代初,我也湊巧路過鷹潭,位於江西省的一個鐵路樞紐城市,停留了一夜。那時,我在福建福州做上門女婿,春節回貴州貴陽去看望父母。從貴陽到福州沒有直達火車,需要在鷹潭轉車。我這輩子,在上大學期間,坐過不計其數次火車,但都是來往於北京與省會之間,不需要轉車,所以那次在鷹潭的停留,是少有的內地小地方經曆。
在鷹潭下車時已是傍晚,轉上的車要等第二天清晨才到,我就住進了火車站邊上一家小旅館。記憶裏有這麽一幕:一位客人(一看就是個社會下層跑江湖的,可以肯定絕對不會讀過錢先生的《圍城》)雖然沒有讀過《圍城》,卻認定那旅館中該有“王美玉”來跟他“恩愛雙雙”,認定店裏的女工都兼職做“王美玉”,女工不從,他還是沒完沒了糾纏。女工叫來了老板,那客人還是不肯罷休,一定要老板讓女工從了他,不然就要老板退錢給他讓他別尋一家旅館。老板不肯退錢,兩人就在店中大吵。結果老板去叫來了派出所的警察。警察教訓那客人老實一點,不然馬上把他拘留起來。那客人這才罷休了。
到床上躺下,覺得不對勁(不是因為想起了《圍城》上的情節。讀《圍城》時隻注意方鴻漸、唐曉芙的戀愛,其餘的情節都沒有什麽較深印像,那時早忘了),翻開被褥,發現好些臭蟲。不敢睡,把被褥卷起,在光床板上坐到清晨。
回到火車站,隻見站裏貼滿極其惡心、恐怖的照片。原來是那時常有小販在火車上販運煙花炮竹,有時在火車上爆炸了。鐵路當局為了阻嚇旅客攜帶煙花炮竹,就在車站張貼爆炸現場照片。惡心得我趕緊低頭隻看自己的腳尖走路。
那些經曆,讓當時的我非常渴望出國,離開那些汙穢。
平心而論,現在的中國,跟那時比,真可以說是天堂。這巨大的變化也就是發生在短短的三十幾年時間。不管是歸功於政府、人民、還是運氣,這的確是一項巨大的人間奇跡。
中國的“物質文明建設”已經是超好了,“精神文明建設”還剛開始。
社會硬件設施的改善該歸功於經濟發展,但是軟件的改善,光有經濟發展還是不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