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蘇軾《石蒼舒醉墨堂》詩有句雲:“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石蒼舒是詩人的好朋友,擅草書、隸書,人稱得“草聖三昧”。蘇軾認為,人的一生憂愁苦難是從識字開始的,因此,隻要能寫能認自己的姓名就可以了;“何用草書誇神速,開卷惝恍令人愁”,這實際上是在稱讚朋友的書法的神速和奇妙。
1935年,魯迅先生在《人生識字糊塗始》中說:“中國的成語隻有‘人生識字憂患始’,這一句是我翻造的。”先生所論是識字和讀書的關係,建議青少年讀書要廣泛,不要全鑽在故紙堆裏;這是針對當時的社會風氣,對年青人提出讀書的意見。
餘生也晚,讀書甚少;較之父輩師輩們的讀,吾之讀書尚未入門。盡管如此,但總還算個識字的。識字之後,倒也沒有“憂患”和“糊塗”的認知;這隻因為自己孤陋,見識淺薄,境界促狹,根本達不到這麽高的認知層次。蓋憂患者,要有悲天憫人的情懷;糊塗者,要有兼容並蓄的格局。吾儕粗鄙,何敢望塵;隻能於路旁溪畔,見些微塵草芥而已。
竊固以為,“人生識字痛苦始”。
“人生即苦”,雖是佛家語,卻是人生至理;隻要人還活著,痛苦就不會消失。從哲學意義上說,生活的一半甚至一多半是痛苦,沒有痛苦就沒有人生;有時候連幸福都是痛苦,而且,從根本上來說,隻有痛苦的幸福才是最幸福的幸福。既如是,為什麽又說“人生識字痛苦始”?佛言人生有所謂八苦,曰“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放不下”;仔細想來,這些苦與識不識字沒有多大的關係,當然後四苦識字與否對程度深淺有些影響。
說“人生識字痛苦始”,是依據於人類痛苦的分類而作出的判斷。人類痛苦可分為物質痛苦和精神痛苦二大類,饑寒凍餒乃至生老病死等屬於物質痛苦,而理想事業名譽地位乃至金錢美色等等之求不得放不下的,大抵屬於精神痛苦。物質痛苦是本能,容易消除;精神痛苦是思慮,不易解脫。這裏絕對不是說不識字者就沒有精神痛苦,而是說識字之後,精神上的痛苦複雜繁冗且深刻沉重得多。換言之,不識字者也有愁,但沒有識字者的閑愁;不會多愁善感,傷春怨秋,也沒有太多雨愁煙恨,窮愁潦倒。例言之,人生痛苦之最者,當為報國無門、韶華難再、時不我待、世路艱難、英雄遲暮等等,這些無一不是精神上的痛苦,又無一不是“識字始”。
一個人如果讀過幾本書,就比常人多了一些見解和思考,看問題的角度和眼界也有了不同。不識字時,人生理想大多是“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識字之後,人生理想變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樣一來,就不知平添了多少痛苦。前者無非是買塊好地,砌個新坑,雖有困難但有可能實現;後者卻是要去改善製度,教化萬民,“致君堯舜上,更使風俗淳”,這是很難得實現的目標,很多時候就是一個幻想,因為這些目標的實現,除了個人的努力外,還必須要有環境的和諧與外力的凝聚。這種希望渺茫帶來的“求不得,放不下”,雖賦予人生以深度和意義,但卻有了無盡的精神痛苦。
北宋馮京有《答伯庸》詩曰:“孔子之文滿天下,孔子之道滿天下。得其文者公卿徒,得其道者為餓夫。”詩的意思是說孔子的文章和大道者遍布天下,然而得其文者做了王公貴族,而得其道者卻多為為衣食不給的普通百姓;表達了詩人對社會現狀的不滿,對社會惡劣風氣的憎惡。這裏的文,個人理解不是做文章,而是文過飾非,投機取巧,吹牛皮,說假話,欺上瞞下,玩弄權術,典型的小人;而道則恰恰相反,是堅守正道,重人品,誠修德,正直賢良,容載萬物,因為是真君子,所以永遠鬥不過小人,從而被社會邊緣化。
這實際上就是道與謀的關係,道者,聖人之至道也,重在良心良知;謀者,小人之陰術也,全在權術權謀。二者是完全不同的境界,前者高尚,坦蕩,後者卑下,陰暗;因為境界的不同,人生的走向也各異。前者多窮困潦倒,後者多春風得意;前者“上下求索”“雖九死猶不悔”,後者“拔一毛助天下而不為”;前者“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後者“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顯而易見,前者的人生多是失敗,後者的人生多是成功;但是,遑論成功失敗,人生都是痛苦的。因為少數善謀者為了自己美好的生活而製造陷阱,多數守道者為了廢除陷阱而犧牲了自己美好的生活;犧牲自己固然痛苦,但製造犧牲也很痛苦。
申而論之,識字者於謀於道,大致有四種類型,以明代為例,有道無謀者,如海瑞;有謀無道者,如魏中賢;有道有謀者,如湯和,無道無謀者,如亡國宰相魏藻德。“道”者國之根本,但道鄙視謀,終使其道蹇促;如果有道者同時有些謀,則國之幸矣民之福矣。至於無道無謀者,實為士人敗類,多淪為下層無恥文人,良知喪盡,了無廉恥,卑鄙齷齪,壞事做盡,乃全社會唾棄的人渣。而這類無道無謀的人渣,今天依然綿綿不絕,專門製造痛苦,人多不知,這就讓“道”更加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