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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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白天鬧學--誰在整老師 《哭著樂》係列之四

(2022-03-25 14:10:03) 下一個

上次說到,1973上半年,我是一個沒有戶口的人,用了一點裙帶關係,參加高中入學的考試,得了個100分,是全縣第一。坦白說,我是被告知有這個考試之後,臨時搭火車汽車趕去的,考試的前一晚才趕到。兩天的路程顛簸,人困馬乏,表哥請了一位老師給我惡補。

第二天一早去考場,居然考了滿分。根本不是我厲害,而是那位補課老師厲害(很對不起他,我當時太累,他給我補習時光線又太昏暗,我連他長什麽樣子都沒看清)。那時還沒有補習班,我算是提前二、三十年就從中“受惠”了。

在校旁聽生

因為我考了高分,加上有一層關係,縣教育局就為我開一個特例,允許我一個無戶籍之人,成為當地高中的旁聽生。這半年上高中的經驗相當有趣,不光是學知識,更重要的是了解鄉村學生的生活方式。

當年的我十分頑劣,又因來自大城市,即便是“黑戶”,還自我感覺良好。現在想來,當年老師同學們對我太好,而我太不懂感恩了。

我不像鄉下孩子那麽樸實,看著老師也覺得挺土,每當同學們想偷懶或者對老師敢怒不敢言,我就帶頭仗義執言;也喜歡搞點惡作劇,給老師找點小麻煩。那段時間,但凡有同學被老師訓斥的事情,多數都是我去應付。第一我的表哥是老師,其它老師多少要看他的麵子,不能對我怎麽樣;第二我反正是旁聽的,不在乎將來老師的評語。

盡管如此,似乎沒有人痛恨我,而且我還莫名其妙地成了物理老師和化學老師(遠房表哥)的“最愛”,不同的是物理老師“愛”表揚我(不知道怎麽回事,我物理曾經考過全校第一,而今天的我連基本的物理原理都忘得一幹二淨);化學老師 “愛”罵我,他是華東師大的高材生,說我即使考全校第一,和他的標準比,隻算作將將及格。

我是學校的一個“怪咖”,沒有本地戶口,不會本地話,打扮也和他們不一樣,偶爾穿雙涼鞋露出腳丫子,被認為不守婦道(當地風俗可以露胸不能露腳)。不但同學們常常在背後或者當麵笑我,連我走在路上也被牲口欺負。

一次放學走過沁河大橋,對麵的一頭小馬駒子突然衝著我狂奔而來,到我對麵突然停住,擋著我、不許我過橋,我往左繞,它擋左邊;我往右繞,它擋右邊。過橋的人們都像看好戲一樣哈哈大笑。

我與馬駒子對峙了一陣,才有一位老漢(它的主人)緩緩地走過來,瞪了我一眼,拉長了音調對我說:“牲口也看稀罕呢!”我生氣地問:“我有啥稀罕好看(須知稀罕就是貶義的與眾不同)?”老漢說:“女子,滿橋的人都盯住你,你還不稀罕嗎?”

後來問表哥,為什麽說我“稀罕”。他大笑,說我剪了短發(沒有梳長辮),比農村女子瘦好多(那時才不到90斤),不像她們紅光滿麵的,自然是異類。

班主任

我的班主任段老師,是語文課老師,他與表哥共用一個辦公室。每次我進表哥辦公室,都被表哥訓斥:怎麽不給段老師鞠躬,是不是又在課上搗亂了?

經過文革的人都應該記得,那場革命是先拿教育界開刀,最先破除的就是所謂“師道尊嚴”。大城市的老師,講話稍不小心就要被學生批判。然而我去的那個地區可能因為交通閉塞,民風很古樸。上高中的學生要通過文化考試,選拔出來的都是各鄉村的少年才俊。他們很珍惜這個學習的機會,到了學校之後,對老師非常尊重,不但學校的各種勞務、勤雜工作完全由學生分擔,連老師的日常生活、柴米油鹽、洗衣、做飯等家務,學生們也主動幫助打理。

通常女學生會幫助老師洗衣做飯,男學生則幹些粗重話,還有…大部分老師都娶了自己學生中最漂亮的女子當老婆。可見鄉村教師不但受人尊敬,也挺實惠的。

可表哥知道我是在城裏見過造反的女孩子,跟我說話時,似乎常常假設我是個“動亂分子”,一邊訓我,一邊很想知道我又出了什麽新花招,搗了什麽亂。

段老師其實麵對我的時候,多少有點尷尬。表哥與他一同教書,而且個性十分圓融,與所有人的關係都很好,可以說是左右逢源。而我就比較“楞”,一不小心就會在課堂上提出一個奇怪的問題,引得全班哄堂大笑。

段老師對我是批評也不好,不批評也不對。加上他和表哥一個辦公室,常常見我闖進辦公室,跟表哥說起話來沒輕沒重的,即便被表哥罵,也嬉皮笑臉地滿不在乎。我對表哥沒大沒小的時候,他常常滿臉忠厚尷尬,哭笑不得。

表哥道貌岸然地訓我(其實是在訓給他看),我依然猴子般的不消停,甚至頂嘴,見到如此景象,他也很難插口。表哥往往訓了一陣,發現我是“朽木不可雕也”,自己也覺得好笑,段老師自然就更無法參與了。

不平衡的三棵樹

最後有一件事惹得表哥把我大罵一頓。

話說農村中學到了春夏季節,都有支農勞動,學生們最不樂意的就是去某村支農,如果要幹農活,不如回本村掙工分合算。那一次支農是到學校北邊十來裏的一個村子,除了收麥子之外,學校還要求每個學生在社員們歇晌的大中午,去河灘砍楊樹椽子,運回學校蓋房子(規定是每人要帶回一根椽子)。

那天中午我們三個(一起住的兩個女孩)一起,在中午頂著大太陽到河灘砍了三棵樹,拖回村裏,想到回程的十多裏路還得扛著五、六米長的樹,越想越不樂意。這時候我偶爾看到段老師靠在牆邊陰影下的自行車,立刻心生一計。對兩位室友一說,她們先是笑翻了,接著就說害怕受罰,我一口擔保出了差錯我一人承擔,二位才答應同謀。

先是史同學到她的親戚家借了一條十分結實的繩子,然後我們把三棵樹綁在段老師的自行車後架上,不過一邊兩棵,另外一邊一棵,怎麽也綁也不平衡,最後隻好讓車斜著靠在土牆上才不至於歪倒。

……終於到了黃昏收工回校的時候,同學們累了一天,村民已經回到炕頭歇息,我們還得走十幾裏路回校,更可氣的是,還要扛著樹走這十幾裏。想到老師可以騎車又不用馱樹,大家更加氣惱。我給老師起的外號叫“老段”,平常大家隻敢背地裏偷偷喊,這時都大聲大氣地說“老段咋就不扛棵樹呢?”

熙熙攘攘間,突然有人大喊一聲,“別嘰喳了,老段也帶了三棵呢!”大家轉頭一看,段老師推著後架綁了三棵樹的自行車,像不平衡的三腳架一樣,一邊兩根,另外一邊一根。他根本沒辦法騎車,步履艱難地把車往公路上推,因為不平衡,那車輪一邊側歪著、無法正麵著地…一路上跌跌絆絆,很吃了些苦,也讓其它同學一路上笑得肚子痛。後來大概是有人在隻有一棵樹的那側又加了一棵樹,自行車才算恢複平衡,可以推著前進。我們躲在後麵遠遠的,看見同學和段老師的身影遠去才敢往回走。

回校之後暫時也沒啥風波,其他班同學還說段老師“仁義”,肯體恤同學。

可是很快我的遠房表哥聽說了這事,立刻斷定我是主謀。他知道我不會輕易承認的,就先找史同學,史對老師非常敬畏,老師剛一板臉,她立刻就把我“出賣”了。但是剛出了辦公室,她就來跟我道歉,讓我趕快去主動坦白,順便也把她捆木頭的繩子要回來,說她的親戚催了好幾次了(在當時,那一套又粗又長的繩子是家裏的一份財產)。這之前,我曾經幾次去表哥和段老師的辦公室,想趁他們不備,偷出那條繩子。但表哥把繩子藏得緊密,我一直不能得手。

最後,還是我和史同學一起去到辦公室,嬉皮笑臉地問表哥要繩子,說不能耽誤貧下中農生產。段老師也在場。表哥沉著臉,隻問了一句話“這是誰幹的,誰出的主意?”史同學低頭不語,偷偷給我使眼色。農村女子上高中太不容易,最怕得罪老師,再說我也也一口答應過,有禍一人擔,於是我說“那當然是我”。表哥說“繩子拿走,史XX出去”。

表哥板著麵孔把我訓斥一頓,讓我當麵道歉,最後又說:“這女子太刁蠻,雖然是我表妹,我也管不了她。段老師你不要看我的麵子,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辦吧!”段老師緩緩地問:“你為啥要做這事呢?”我說“樹太重,我扛不動”。

段老師又說“我看那綁樹打的結就知道你打不來,你不會”。我說“是我讓史XX打的”。段老師歎了口氣說:“你們城裏的女子也不容易,不過下次別和同學一起做這事了。”表哥又板著麵孔教訓我:回到班裏麵好好表現,少說話,多幹活,向其它貧下中農子女學習。我還在忐忑,表哥大喝一聲“還不出去,謝段老師饒你一命”。我急忙道謝鞠躬下場。

後來,聽說表哥在私底下和他的上海朋友(都是好大學分到山溝裏的畢業生)談起此事時,笑的喘不過氣來,說我實在是個“鬧將”,給他們山溝裏的沉悶生活帶來一些小波瀾和樂趣。表哥也告訴我,其實段老師也沒真生我的氣,隻是覺得城裏的女子真會搞怪,也讓他太沒麵子了。

立功贖罪受傷

我聽了表哥的吩咐,回到班裏麵,搶著幹活,想要立功贖罪。幹了很多重活也都沒怎麽樣,可是有一天在擦黑板這件小事上,居然出了一點意外。學校的黑板都是學生或者教師自己做的,一大塊木版塗上黑色,掛在牆上。我擦不到黑板最上邊,因為隻差一點點,我就沒有搬椅子站上去擦,而是一邊跳一邊擦,結果三跳兩跳,有一次突然手上一陣劇痛,原來是黑板的上邊粗糙(cao)不平,我看不見,一跳就被一根兩寸長的大刺紮入手指,大刺比木梳的齒還粗,拔出來時,鮮血混帶著黑色流出來,裏麵還有些小刺拔不出。直到今天,我食指上又一條黑色的刺痕。

當我後來信耶穌基督,承認自己是一個罪人的時候,常常想起這根刺。

一年多之後,我轉到附近的村子插隊,一個刮大風的春日,我在地裏牽著牛耕田,遠遠地看見公路上、黃沙中一個騎車的身影漸行漸近,竟是段老師。我放下牛繩,磕磕絆絆爬上公路邊迎他。段老師立刻下車,見我灰頭土臉、衣服上還掛著牛倒嚼的絲絲口水,他沒正眼看我,隻略側著頭說了句:“這女子,啥時這罪能受夠呢?讓你娘你大(父親)看見該咋糟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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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利 回複 悄悄話 很喜歡看你寫的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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