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香的書

母親說, 我和你爹爹經曆的事, 能寫成厚厚的一本書
正文

跟母親在一起的日子 ( 43 - 老家補遺 - 老人老宅)

(2020-10-04 22:00:00) 下一個

奶奶張叢氏,1891年陰曆7月初6生人,屬兔。奶奶中等個兒,梳得光光溜溜的黑灰色頭發,在腦後紮上黑頭繩,挽起個小簪兒。奶奶的衣服穿得板板整整,大多是淺藍色那種民國帶大襟的寬大衣服。衣襟上釘著自己打的布盤扣,棉襖上的扣子有的是帶圓疙瘩的銅扣兒。夏天奶奶穿合身的白色大襟衣服,帶白色大褲腰的在腰間打折的黑色便服褲子,係著布腰帶。

    奶奶尖尖的腳上穿著白襪子,褲腳疊起貼在白襪筒外麵,再紮上二寸寬的黑帶子,一圈圈地緊纏在腳脖上,帶流蘇的帶子頭兒掖在腳脖後麵。下地時穿上她那雙誰都穿不了的黑色尖尖鞋。奶奶被裹成的尖尖腳,是走路能發出噗嗒噗嗒聲響的半大腳,不是得扶著牆搗著後腳跟走路的三寸金蓮。就是靠著這雙半大的尖腳,奶奶陪著爺爺種地漏龍口粉絲創下了富農家業。

    奶奶愛幹淨,家裏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利利索索。炕上被褥平平整整的,沒有亂七八糟的東西。冬天奶奶愛盤著腿坐在靠鍋台有點兒熱乎氣兒的炕頭上,低著頭打著盹兒。

    奶奶會過日子。養著幾隻雞,雞蛋不舍得吃,都賣了換點錢。

    奶奶喜歡種植。栽了一棵葡萄樹在進門寫著大“福”字的照壁前。葡萄爬在門樓和東廂房之間的架子上,每年結的一串一串的葡萄讓我們來吃。西廂房的照壁上畫的是山水畫,奶奶在前麵種上兩三棵葫蘆。往房簷上搭個杆兒,葫蘆藤努力地爬到房頂上,結個葫蘆能作瓢。奶奶還在正房門口和豬欄邊的空地上種上好幾棵向日葵,奶奶叫它“連日轉”。長著墨綠大葉子的稈子日日見高,開放出嫩黃的花瓣兒,最後挑起個跟著太陽轉的黃花盤子,引來嗡嗡叫的蜜蜂來采蜜。黃花盤子跟著太陽轉些日子,嫩黃的花瓣兒慢慢發蔫兒,大花盤也慢慢地垂下了頭。最後老得轉不動了,便結出了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葵花籽。這時奶奶會摘下大花盤,拴上個繩兒掛在屋簷下的木钁子上,準備曬幹了讓我們過年享用。

    奶奶嘴不饞,她笑話那些嘴饞好吃不會過日子的行為。有一年收了葵花後,奶奶晚上邊等著我過來睡覺,邊一個一個剝開葵花籽,一粒兒不吃,放在碗裏。積攢了整整一大碗,跟分的花生一起榨了油,用來炒菜。

    奶奶幹得一手好活兒,紡得一手好線,引好多人誇她用她。我見她時大多時候都是在紡線。有外人家的,有姑姑家的,也有我家的。給外人紡線是紡一斤棉花一塊錢。奶奶說一般人紡一斤得五六天的工夫。奶奶紡得好還紡得快,起早貪黑的也得要三天。

    秋天,奶奶要準備纏線的線穗子芯兒,奶奶叫它線褲兒。摘去高粱杆兒的葉子,慢慢扒下貼在一節一節杆兒上的葉柄,放在叵羅裏。用水泡一泡,一個一個拿起來對著手掌搓一搓,卷緊,剪齊尾部。

    紡車是木頭做的,底部是一個H字形的底座。底座右邊的橫木上,兩端安著約一尺高二寸寬的厚木板。板上架著用線繩袢在一起的輕巧的圓木輪子。輪子約一尺多的直徑,中間有一個木製的軸芯,軸芯前端安了個搖把兒。紡車底部左端上,安著兩塊小鐵板,外頭那塊帶眼兒,裏麵這塊帶鉤兒,用來安裝紡車的轉針。轉針是一尺長的粗鐵絲做的,一頭兒粗一頭細。

    紡線時,右邊用一根打著蜂蠟的粗線圈兒,像皮帶一樣掛在線繩袢著的圓木輪子上,再套在轉針上。把轉針的短尖兒插進外邊鐵板的眼兒裏,再掛在裏邊鐵板的鉤上。用右手搖動搖把,帶起轉針轉動。

    紡線的棉花,先要輕輕攤開,一層一層揭開,扯一尺見方的一片,放在光滑一點兒的板上。再用一根沒有節的高粱杆做軸芯,輕輕地按著搓成棉花卷筒兒。抽出高粱杆,就是一根空棉花卷筒兒,奶奶叫它棉花桔桔兒。一次搓好多根兒,整齊地擺放在叵羅裏。

    紡線時,奶奶盤著腿坐著玉米皮編的圓毯子上,棉花桔桔兒叵羅擺在一邊。轉針上套上一個高粱葉柄線褲兒,安到紡車上。線褲兒纏上一段兒已紡出的線頭,左手輕輕捏著接上棉花桔桔兒,夾在無名指和小指中間。右手搖動搖把兒,轉針轉起來,轉針尖兒從棉花桔桔兒那裏慢慢拉出線,線就紡出來了。奶奶的眼睛隨著線頭移動,抬起左胳膊手向上一揚,手指向上一挑,右手搖把慢慢向後一倒,紡線就由轉針尖上移到線褲兒的中間。繼續搖著搖把兒,線就被纏到了線褲兒上。留出一截兒線,左手繼續捏扯著下一個棉花桔桔兒,繼續搖動搖把兒拉線。

    線褲兒上的線越纏越多,慢慢就成了一個線穗子。等線穗子足夠大時,停車,拿下轉針,取下線穗子,換上新的線褲兒,繼續紡線。一個線穗子有一兩多重,得半天的時間才能紡出來。

    老宅是一所三間半房的普通四合院。正屋坐北向南,兩邊各有東西廂房。聽奶奶說,那是我的曾爺爺為奶奶和爺爺結婚蓋的。母親嫁到張家就一直住在這個院裏。我們姊妹八個在這裏出生。

    東廂房安著一盤大石磨,是專門用來磨麵的磨房。石磨往裏靠東牆有一個長長的兔箱子,裏麵曾經養過好幾隻兔子。上麵放著一個柳條大笸羅。笸羅裏的麵架上放著羅麵的羅。木頭的大磨盤上安著上下兩片石磨。石磨上的磨眼放著圈糧食的鐵片磨流子。磨棍拴在上麵的那片石磨上。母親說早年都是用牲口拉磨磨麵。到了我上學的時代,牲口歸生產隊,有時能借來家使喚。但大多時候都是我們姊妹來推磨磨麵。

    我和哥哥雙手握著磨棍直著胳膊推著,三姐個子高點兒,在另一邊用胳膊托著磨棍,肚子頂著推。我們三個一起均勻地轉著圈兒。糧食從磨眼裏流到兩片石磨中間,磨成粉末,流到大磨盤上。大磨盤上的粉末逐漸增多,貼在石磨邊上,就像一座座連綿起伏的尖尖的小山。山尖上是磨細的麵粉,山根下是滾下的粗麩皮。

這個時候,母親轉圈兒把糧食粉末胡啦到麵瓢裏,倒進兔箱上的麵羅裏,母親推拉著麵架晃著麵羅,篩出白麵或是黃黃的玉米麵。羅出的粗麩皮還要再磨上幾遍,直到麩皮上沒有一點兒麵為止。

    記得我們推著磨,母親一邊篩著麵羅,一邊講著楊家將的故事。四郎探母,嶽母刺字都是母親在磨坊裏講給我們聽的。

    西廂房是牲口欄,裏麵放著大石頭鑿成的牲口槽,是供牲口吃草料的。不記得養過牲口,隻記得在裏麵放一些農具之類的東西。

    南屋與正屋相對,一樣大小,隻是南屋的梁頭跨度短了一點兒,還有不同的是,正屋的半間在西邊當儲藏室,南屋的半間在東邊當出入門的過道。這樣就使南屋正屋的門錯開了,位置不能相對。到後來哥哥稍微長大些開始叛逆,不聽父親的話。有人竟說是因為你家南屋正屋的門對不上,爺倆的話就說不到一塊兒。老家啥事都能找出說道。

    老宅的大街門朝南,設在南屋東半間的過道上。刷著黑漆的大門框和大門,都是用上好的厚實木料做的。大門坎的兩旁各有一個青石門墩兒。大門上設計了一個從裏麵開關的大門閂。門閂上方設計了一個能從外麵開關的木頭門道兒,門道兒一端在外麵安的鐵鼻子上套了一個圓鐵環兒。出入門時用手搖動鐵環,門道就能把門別上打開。當門裏閂上門時,在外麵用右手搖動鐵環兒,門道與門發出呱嗒呱嗒的響聲。家裏人就知道來人了,趕快出去開門。門道兒又起到了門鈴的作用。我們白天出入時都是使用門道兒開關門,隻有晚上要睡覺了,才去把大門閂拴上。

    院裏西邊有個豬圈,豬圈上方搭著一塊大石板遮雨,作為豬窩。圍的一米高的豬圈牆上養了幾盆花。連著豬圈,有一個四方型兩米多深的糞池子,也是我們的廁所,我們叫它豬欄。

    小時候母親每天都叫我們用糞筐從門口抬回兩筐準備積肥的黃土,墊到豬欄裏。一方麵講點衛生,更重要的是為了積肥。那時候種地沒有化肥,人糞尿和豬糞是最好的肥料,都充分利用絕不能浪費。養豬不光是為殺肉賣錢,也是為了攢糞積肥。不僅僅是我家,整個農村家家都是這樣。勤快的人家一年養一頭豬能攢兩三欄糞。平時掃地的垃圾,從灶坑裏掏出的草木炭灰,都倒在豬欄裏。墊上的黃土加上豬糞便,有豬在上麵踩著攪拌,經過一段時間發酵,很快就變成黑色的了。

    當豬欄裏的糞滿了,就得有倆人用大扁擔抬個大抬筐,豬欄裏麵還得個有力氣的人,一鍬一鍬把糞鏟撩到大抬筐裏,再抬到門外的胡同,靠牆邊疊成一個長方體。等水分幹一些,隊長會計去評出糞的等級,測量出體積土方數,折合出工分數。生產隊再派人推車運送的地裏。

    家家戶戶都這樣,糞肥就堆在門口胡同裏。那時候的人們,怎麽也不嫌髒不嫌臭呢?

    因為有這個豬圈,西廂房就擋不住西間屋的陽光,西間屋裏顯得很亮堂。記得母親也在西間住過,但大多時間還是住在黑暗的的東間。聽說住房是東間為大,不知母親是因為這個,還是因為西間靠豬圈有臭味,不曾問過母親。

    東間屋隔著三四十公分的小夾道就是東廂房,終日不得見陽光。母親長年累月在東間炕上低著頭,做著一家大小的針線活兒。單衣、棉衣、襪子、鞋帽、縫補破舊衣服褲子。凡是穿的戴的用的,都是靠她一針一針地縫製。年複一年,母親的眼睛與手裏的針線離得越來越近,成了近視眼。做棉活兒時需要攤開鋪在炕上,母親都是哈腰低頭趴著靠近衣物,她說要不看不清,針腳就縫亂了。

    直到若幹年後去了東北,大姐領著母親去配了一副近視眼鏡,她才重新看清了這個清鮮的世界。但是母親好像不太習慣戴眼鏡,是嫌麻煩還是怕弄壞了,總是放在眼鏡盒裏不戴。母親的眼睛雖然高度近視,但她一生針線活兒從沒離手。縫縫補補,拆拆改改,充分利用她手中的每一寸布每一根線,連個小布條都不舍得扔,放在身邊的針線笸羅裏,留著好當個繩兒使。

    老人,老宅,還是那麽清晰地浮現眼前,常常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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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彼岸洋插隊 回複 悄悄話 勾起我們這代人的往日回憶。謝謝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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