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老了常對我們說,我和你爹爹一輩子經曆了太多的驚心動魄的事情,要是寫書啊,也得寫厚厚的一本。父親說:我就是文化書底兒太淺了,寫不了,要是你們姊妹幾個哪個能有時間幫我們寫寫就好了。
可是,那時我們都覺得父親那些事沒有給我們的青少年時期帶來榮光,給我們帶來的全是羞辱、磨難和貧窮。當時誰都不愛聽他的叨叨,也沒有空兒搭理他們寫書的這件事。我還對父親說:就憑我們這點兒文化,誰會寫書啊?即便寫了又有誰會買來看哪!咱們現在的日子都過得緊緊吧吧的,各家孩子們都在上學,我們都得幹活掙點兒錢來養活家養活你們啊!
就這樣,父母親揣著他們一肚子的故事走了。現在我退休有時間了,經過不斷地學習,日積月累的,文化水平寫作水平也有所提高。想為父母親寫寫他們親身經曆過的事情,可向誰去細問啊?唉,回想起來實在是難以原諒自己短淺的目光和不孝順的行為啊!父親在世時,憋屈鬱悶,就想說說自己一輩子所做的事和受的委屈,可是我們誰都不願聽他叨叨。實在是對不起他老人家。
真心地向父母親道歉,真是對不起你們啊!
書到此本已結尾了,昨天終於翻到了記錄父親話語的幾頁紙。本以為沒幾句,寫書時就沒花時間來找。那時父親已經虛弱寡言,為了讓父親多說話多動腦,我拿出本子和筆,問他還有什麽話要說,我給記下來。父親說了自己:
張有春,字子傑,生於一九二二年正月廿三日。18歲結婚。小時候在家裏一邊種著地,一邊推粉也叫漏粉。跟著大爺趕著兩頭騾子一頭大毛驢,四天跑五趟龍口去送粉絲,往回馱綠豆。賺取加工費,還有粉渣和粉漿作為種地的肥料。家裏種著15畝地,是埠南張家四家上戶中的一家。四家上戶,有大爺張廷祥家,作磚瓦燒窯,有我父親張廷佐,張桂芬,和尹學古家,都是漏粉種地。土改來了,家裏成了富農。
上學,起初是跟著於家嵐村的先生念了幾天,後來跟著自己村的張豐南念了一年。
日本鬼子進了膠東半島,那時我就當了村指揮。受共產黨的教育,慢慢進步了,自己就願意在外麵幹黨的事情。鬼子到處抓人,我父親拿小钁頭把自己家牆上刨上些坑兒,鬼子來抓時,好讓我爬牆逃跑。
可是父親不讓我在外麵幹,就叫在家幹活兒,因為有15畝地要種。我給共產黨當村指揮沒有時間種地。你母親剛結婚年紀小,不能幹也不會幹,還叫種地給累的。每年一畝地要交一兩銀子稅,一畝地就能收兩馱子糧食。就把地白給貧下中農種了。
那個時候光靠種地不行,得靠推粉,多種經營。就像現在光靠打短工不行一樣,打短工打到什麽時候就得窮到什麽時候。後來家裏叫富農成分壓的,什麽話也不敢說,什麽事也不敢給家裏做,所以就窮的要命。
父親說了一點點兒,就說沒有了,不說了,都說完了!
父親臨終悟透:“早知道人都得這樣,還去較什麽真啊!差不多就行了,總愛較真就是在跟自己過不去。沒意思,沒意思啊!但想想,從戰場上能撿條命回來,又多活了幾十年,我是幸運的!老了有這麽多孝順的兒女孫輩圍著,我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