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一年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屋前的菜園子裏忙活兒。那是母親喜歡的地方。
寒冬時節,母親會在屋裏撒上點兒菜種子在花盆裏育苗,等春天一到,就栽到菜園的小塑料拱棚裏。我說:“那麽點兒小苗怎麽栽呀?”母親找個小棍兒折斷,劈開斜茬,說:“你看著,就這麽捅下去,挑起一小撮兒小菜苗來,放下直接栽到地裏,輕輕按一下就行了。等長大些再間一下苗。”哦,原來那些比別人家早下來許多的菜,是這樣種出來的呀!
在母親的精心伺弄下,一開春菜園裏便能割下又粗又壯的頭茬韭菜,又肥又嫩帶紅根的菠菜,還能摘到又脆又甜的豌豆莢。在北京,偶爾我也會買些新鮮的豌豆莢回來。可大女兒說,這不是稀罕物,在總場上學時候,姥姥老做給我吃。
一到夏天,早早就能從菜園裏摘到那紫得發亮的大茄子,加上土豆塊一燉,爛糊糊的。“土豆燉茄子,撐死老爺子。”真是名副其實。
碧綠帶刺的黃瓜,咬一口又脆又鮮。整根的黃瓜洗淨放在菜板上用刀一拍,放上點兒醬油醋辣椒油一拌,爽口省事。
那又長又嫩的菜豆,綠裏帶紅的油豆角,粉紅花紋的家雀蛋豆角,孩子們都愛搶著吃。母親還會做豆角燜麵條,豆角五花肉燜米飯,那才叫香呢!
還有滿架子的西紅柿,摘一個當水果吃。切一盤撒點兒白糖,甜絲絲、酸溜溜的消食又解暑,喝一口湯汁,頓時精神氣爽,消暑到五髒六腑。吃不完的西紅柿,母親會找來掛完水的葡萄糖瓶子,洗刷幹淨,擱到鍋裏蒸一下,消完毒後塞進切的一塊兒一塊兒西紅柿,再蒸熟存放。能弄好多瓶,擺在倉房裏冬天來吃。做湯,炒雞蛋跟新鮮的西紅柿一樣。
母親還不忘在園子邊上種上一兩棵南瓜,爬在籬笆牆上結上個圓圓的大麵瓜,就像在那兒掛了個大燈籠似的。等到秋天摘下烀了嚐鮮,那橘黃色的南瓜瓤,麵麵的,甜甜的,比老家的地瓜還好吃。
秋末初冬,父母親把收獲的大白菜、紅蘿卜、綠蘿卜、胡蘿卜、香菜、土豆,在小弟弟的幫助下,全都整整齊齊地收藏到院子裏的大菜窖裏,一直吃到冬去春來。有時候到了春天,還能裝一袋子捎到連隊給我們吃。
用收獲的大白菜,淹一缸酸菜。寒冷的冬天裏,在吃膩了蘿卜、白菜、土豆老三樣的時候,做一大盤酸溜溜的豬肉粉條燉酸菜是那般的開口味。
母親的菜園子就是個寶地兒,不光長蔬菜瓜果,還長財寶呢!
有次我回家,年邁的母親悄悄地對我說她發財啦!什麽財啊?母親神秘地小聲告訴我:“種菜園子感動老天爺了,我們這兩個瞎子撿到金鎦子啦!”說著拉開抽屜拿出一個紅紙包,小心翼翼地一層一層地打開,幾個帶有黑色小斑點的黃色金屬戒指,呈現在我眼前。
母親鄭重其事地說:“這是老天爺送給我的,叫我來報答我的閨女們的。老天爺知道,我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留給一直幫助我的女兒們,故意讓你爹撿到這東西的。”我說:“不是真的吧!在哪兒撿到的?”母親依舊很神秘的說:“那天哪,你爹用二齒鉤子去劃拉咱家菜園子的壟溝。鉤齒上粘了些草和泥,怎麽也甩不掉,就用手去摩挲。結果是一個鐵環套在二齒鉤子上了。拿下來一看,上麵還拴了三個小的。你爹用指甲蓋摳掉上麵的泥土,還發亮發黃呢。”
“你爹就趕快拿回來給我看,問我是不是金鎦子呀?我們用水洗幹淨了,還放在碗裏加堿水蒸了,錚亮錚亮的,是真的金鎦子啊!”母親繼續認真地說:“我和恁爹商量好了,這個大的給你大姐,因為她的功勞最大。這個小一點兒的給你二姐,這個掰斷了的給你吧。因為你已經自己買了金戒指了。這個雖然斷了但也值點錢,就給你。你為這個家也出了不少力,一直也沒有點兒東西給你。”我說:“媽,我不要,我已經有了,你自己留著吧。”母親說:“給你點東西你總是說不要,我真的想死後留點什麽給你,可一直沒有。”
她看著我思索一會兒說:“這個東西應該是真金的。你要是不稀罕就留給你三姐吧。她因為幫我拉扯這幫小的,出來晚了,耽誤了她在農場落戶批職工的機會,委屈了她一輩子。虧欠她啊!”
的確是這樣,三姐就是為幫助母親拉扯我們這幫弟弟妹妹而耽誤在農場批職工的。她要是早去北大荒兩年就能進農場幹臨時工,批個長臨工,那時有好多人批了。趕等她去農場政策就嚴了,就得靠找對象落戶了。曾經有人給介紹幾個對象,但她心氣高,挑人家毛病,沒有成功。後來有個丁大姐給她介紹了附近農村在商店賣貨的三姐夫,她竟然同意了,就在農村結婚落了戶。三姐保守自尊不願與人交往,就在農村度過了她簡單平靜的一生。我們也曾經幫助她,常給她家送去白麵豆油。父親也曾指點她家養牛買農機具,但她不往心裏去,一直在田地裏手工勞作。孩子還不錯,在哈爾濱過得挺好的。
母親還說,為了感謝老天爺的恩賜,她跟父親特地去買了燒紙香火,在菜園裏燒紙燒香磕頭祭拜了呢!看著母親虔誠認真的樣子,和她想報答女兒的心情,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滋味。忍不住趕緊轉過身,抹去眼淚。不想再與她分辨那戒指是真是假了。
一輩子千辛萬苦跋涉到最後,還為沒有遺產留給她的孩子們而愧疚,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哪!
我們家給父母養老,沒有像別人家那樣規定具體數字,都是大姐二姐帶頭給母親錢和用的東西。我也是總能在他們需要錢時及時送上,不管多少從不誤事。我大多還是送麵送油送魚送肉送蛋,老人總是說太多了太多了。
從我記事開始,母親都在感激著她的兩個大閨女,始終念叨著這個家多虧了她們幫助,但一直沒法報答她們。母親經常說,盼望著你們個個都能過得好,可都別忘了你大姐二姐。我們兩個老人,隻要你們過好了,大家手指頭縫兒裏漏點兒,就夠我們吃的了。
母親從沒把自己老了,享受孩子們的勞動成果作為應當應份的事情。總是那麽客氣,那麽的不過意。
母親很愛時尚愛打扮愛時髦,但她不愛奢侈。我沒見過她戴過首飾。我回招遠老家時,就一同為她買了金耳環,但她不要。說戴上還得操心,丟了怪心疼的。硬是加了點兒價,把金戒指和金耳環賣給她西鄰居家,說叫我把回家的路費掙出來。
母親走後,二姐提議把撿到的那個大一點兒戒指放到母親的骨灰盒裏,那個母親認為是發了財的金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