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小時候我上的村辦幼兒園。跟老師和小朋友一起學走正步,做遊戲,蕩秋千,滑滑梯···,學了一些簡單的兒歌舞蹈,度過了一段快樂時光。盡管年近古稀,對那時學的歌謠始終記憶猶新:
小喜鵲叫喳喳,周總理訪問到我家。爹遞煙媽端茶,我來把板凳拿。不吸煙不喝茶,坐在板凳把話拉。周總理還把我來誇,全家樂得笑哈哈。
大紅花開滿地,小朋友拍手做遊戲,大家變成個飛行軍,飛呀飛呀,飛到北京去見毛主席。
花兒紅,葉兒大,開了一朵民主花。小弟弟呀小妹妹呀,拿點兒水來澆澆它。我們要保護它,永遠開著民主花。
有時我們好多孩子在家一起玩,自己還會排練節目,唱歌跳舞,還會一起學演古裝戲。女孩兩隻手腕上各綁上一塊長手巾當甩袖,學著唱戲的樣子,抬起一隻手另一隻手甩袖一甩搭著那隻手上,“來了哦·····”,“走哇啊······”;男孩子就把掛在牆上的玉米棒子上的玉米須子揪下來,弄根鐵絲擰起來套在鼻子上麵又掛在耳朵上當胡子,“烏哈哈哈······”可開心了呢!
母親手裏幹著活兒,要是家裏沒有動靜,還會叫我:“清香,你唱塊歌兒給我聽聽吧!” 老家人說歌的量詞是一塊兒一塊兒的。我就扯開嗓門一塊兒一塊兒地唱起來沒完。那陣子高興是高興,我就是覺得自己穿得不太好,滑滑梯時褲襠老愛開縫兒。
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幼兒園裏,那個非常漂亮的張嘉雲老師。還有年齡稍大一點兒的段美英老師,她的大兒子跟我一樣大,上學時在一個班級。
忘不了小時候與媽媽一起忙乎著過年,做上供用的大棗餑餑的情景。一早起來媽媽發上一大盆麵,放進鍋裏,灶下點上一把火把鍋溫上。炕上放一塊大麵板。麵發了,母親先施上麵堿揉一會兒,再分成幾塊麵團,全家人一人一塊麵團,跪在炕上的大麵板旁邊使勁地揉起來。一塊硬麵,揉來揉去變軟了後,就遞給母親。她會用她那雙非常靈巧的手團一團,用木戳蓋上五個條條印,再用兩個小指頭分別在條條印上勾出五個鼻子,每個鼻子裏都串上事先剪好的大棗條塊,一個漂亮的大棗餑餑坯就做好了。坯子要隨即放進大盆蓋著被子再進行醒發。父親、三姐、我哥和我負責揉麵。我的力氣小,手也不熱乎,總是揉不合格。
我們家每年過年不光要做近二十個大棗餑餑上供用,媽媽還要做一對聖蟲。聖蟲真是活靈活現的,還分公母呢!公的滿身是用剪刀剪的刺兒,母的是用木梳按的一串串的點點兒印。一塊麵搓成長條,頭上捏上倆耳朵,臉上按上兩顆黑豆當作眼睛,下方剪上嘴巴給它含上個硬幣和棗,再把長條一圈一圈盤成圓形,放到一塊擀的圓圓的麵片上,麵片邊剪好多道,把它捏成花瓣狀,特別好看。
除了做大棗餑餑、聖蟲上供,還要做兩個猩猩壓窗台,說是猩猩可以使人一年有精神不犯困;還要記得做一堆小刺蝟壓糧囤子和麵缸用,說那樣可以使家裏年年會有餘糧;做兩條麵魚壓在水缸上,說是魚和水都是財氣。反正做的過年上供的東西都是為討個吉利,好使家裏在下一年順順當當,多進點兒財氣,避免災難的。
醒發好了的大棗餑餑什麽時候上鍋蒸也是很講究的。大鍋裏擱一個樹杈做的鍋梁,上麵放一個用高粱杆串的鍋篦子,鍋篦子上鋪上一層被擇掉麥葉的麥稈,放上餑餑坯子,留好空隙,不能擠著,蓋上軟篦子,再蓋上鍋蓋,鍋蓋上還有壓上菜板。隻見這時母親要點上一炷香,再開始燒火。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根據燃香掌握燒火時間的。
停火後要再焐一會兒,然後一個人在揭鍋蓋的同時,母親要把事先已經準備在手裏的白粉子,趁熱拍到那些餑餑和動物麵食上,使它們更加發白且不發亮。出鍋後擺在麵板上蓋簾上晾涼。還要蓋上胭脂紅的印章,有的還要噴上胭脂紅顏色,甚是莊重好看。等涼透了,硬綁了,就裝進麵缸裏,蓋上蓋子就等著除夕擺布在北床上供用了。不到上完供是不能吃的,我們都是忍著饞守著。
每年過年父母親還要張羅著做一包兩包豆腐。一般是十來斤豆子可以做一包,湊夠了 二十斤就做兩包。記得有一年,父親還從東北二姐家背回一袋子不太成熟的大豆來家做的豆腐。都是母親帶著全家人齊動手。首先我們將豆子揀幹淨,到東廂屋的石磨上磨成碴子。我、三姐和我哥負責推磨。推石磨是我們小時候特別討厭但又必須做的事,那時凡是吃的玉米麵白麵什麽的,都是自己在家用石磨磨麵。母親負責把磨下來的豆碴過篩子,篩除豆皮,然後父親把篩好的豆碴子放到大盆裏泡上水,聯係豆腐磨。
每逢過年,我們全胡同十幾戶人家,在我家房後大娘家門口的空地上安一架豆腐石磨,一家一家地排著磨。兩條長凳子上安上小型石磨,拴上磨棍,下麵放上一個大笸羅接著。笸羅是用柳條編的那種,經水泡了不漏水。磨盤上的磨眼裏舀上泡好了的帶水的豆碴子,我們就開始抱著磨棍轉圈兒推起來。因為磨小有水不很重,一個人也能推動,其實就是推著磨棍轉圈兒走。但走得時間一長,頭會發暈,就得換下來休息一會兒,另一個人接著推。大片大片的豆粕子從磨上滴落到笸羅裏,母親就會用水瓢將豆粕舀到水桶裏,父親小心翼翼地挑回家,不用我們抬,生怕撒了。那可是全家人一年的盼頭,都想痛痛快快吃上一頓大豆腐。
豆粕子都磨好了倒進一個大缸裏,摻上溫水攪拌。這時候大鍋上安上一個專門做的豆腐架子,父親拿個洗好的麵袋子撐著口,母親用水瓢將豆粕舀進麵袋裏,半袋子豆粕拎到鍋上的豆腐架子上,隻見隻穿坎肩漏出兩條胳膊的父親,握住袋口輕輕用胳膊一壓,豆漿就刺刺地流出來淌進鍋裏。為了多擠出點豆漿,還要把擠幹的豆粕再加點水複壓一次。這樣豆漿全擠出來,豆渣也就分離出來了。豆渣倒出來放到盆裏留著做豆腐渣醬用。接著再弄下一袋。鍋裏豆漿滿了,母親一水瓢一水瓢舀到桶裏。父親一袋一袋擠壓,挺費勁的,有時還跪在鍋台上擠。為了讓父親休息休息,三姐也會替換父親擠壓一會兒。豆粕都擠完了,這時候都是母親燒火,還要燒好柴禾,木頭和芝麻秸稈什麽的,燒別的怕灰塵大。父母親眼睛盯著鍋,掌握著火候,邊燒邊用水瓢攪和鍋裏的豆漿。因為豆漿容易溢鍋,稍一疏忽溢出來就浪費了。
鍋台邊放一個刷幹淨的泥甕,準備盛燒好了的豆漿。母親說千萬不能用瓷缸,瓷缸遇熱容易炸裂。我們村有個人家就曾經發生過炸缸的事情,豆腐吃不成還搭上了一口缸,大過年的很鬧心。父親在鍋邊用大水瓢攪和著,經過幾次開鍋我不知道。隻見他倆配合著,豆漿燒好了,又用大水瓢一下一下舀進泥甕裏,蓋上蓋子再燒下一鍋。都燒好裝進泥甕後,父親用一根木棍兒在甕裏轉圈攪動著豆漿,母親緩緩地倒入事先準備好的鹵水。見到湯汁清了,變成豆腐腦了,母親會給在旁邊看眼兒的我們,每人盛上一碗豆腐腦喝。他們顧不上喝一口,又趕緊把豆腐腦舀進事先準備好的,架在大鍋上的鋪著大籠布的柳條編的大圓筐裏。母親揪著籠布的四角,讓漿水盡快地流淌出來。父親就一瓢接一瓢地往包裏加,都裝完了,四個角係起來,放上個大蓋簾壓上大菜板子,我們在邊上靜靜地看著等待。
這個時候,母親會從鍋裏舀壓出來的豆腐漿水給我們泡腳。小時候我們沒有天天洗腳的習慣,一冬天也洗不上三五次腳。上燈時分豆腐壓好了,打開包父親用專用的豆腐刀,把豆腐割成大塊兒,母親拿出一塊給我們切成小塊,放在大碗裏,叫我們蘸著醬油吃一點兒。然後她再切一棵大白菜加上豆腐熬一大鍋,讓我們美美地吃上一頓。那個好吃啊!那個解饞啊!我至今不忘,那個時候的豆腐怎麽會那麽香啊!剛出鍋的大白菜熬豆腐媽媽是不讓我們先吃的。首先得盛一大碗給奶奶送去,再是街坊鄰居每家送去一碗,讓人家都嚐嚐。當然別人家做了也會給我們送過來。小時候鄰裏之間的溫馨關係真好!這一點我們和母親始終保持著,有點兒好吃的稀罕東西,總愛與親戚朋友鄰居分享。
泡了腳,吃上了豆腐,晚上還有熱乎乎的炕頭睡,小時候過年的感覺真好。但是熱炕頭我撈不著睡的,我是要去陪奶奶睡覺的,給她暖和腳。
第二天,母親會把一大塊一大塊的豆腐,放進大瓷壇子裏,舀上豆腐漿水加上鹽,擱起來留著過年吃。小時候真得非常盼望過年,總覺得一年的時間特別長。
臨近過年,公社裏會給烈軍屬發放慰問品,記得我家每年都能得到半副豬下水,半個豬頭,兩個豬蹄,半副心肝肺和豬腸子,有時候還能帶上一條豬尾巴。這是我們家比普通人家多吃的東西。有錢人家都是從臘月二十三日辭灶開始換飯的,就是開始吃好飯,不吃地瓜餅子就鹹菜的飯了。我們家一般都是從二十六、七才開始先包一次地瓜麵包子吃,黑亮黑亮的,趁熱吃皮兒會軟乎點兒,涼了就發硬難消化,容易胃疼。二十八、九就包兩鍋白麵包子吃,三十除夕那天中午,吃白麵餑餑,有時候還能做頓大米飯和熬一鍋有肉有豆腐的大白菜吃。
在三十下午,就開始包初一早晨吃的餃子了。母親和麵揉麵,我們幫助剁餡。剁的大多是困了好幾天的白菜頭,也有肉。雖然是過年但依然是菜多肉少。麵和餡弄好了全家人都圍在炕上的大麵板邊上,擀皮的擀皮,包餃子的包餃子,還有專人往蓋簾上擺。我們家人多,都要包上三四蓋簾。晚上每個蓋簾的餃子上,還要放上一個折回來的桃樹枝,母親說那是辟邪用的。
對了,餃子裏還要包上錢呢——硬幣,個數由人數來定,一般是幾個人包幾個。說是初一早上誰吃到硬幣誰在這一年會有錢花。母親生怕有人吃不到,大過年的掃興,總會每人包上兩個,或是再多包上幾個。這件事是由父親負責,對待此事他很講究衛生,總是把硬幣認真地洗了一遍又一遍的。父親每次在包餃子前,總是要把手指甲剪了又剪,還磨一磨,再打了肥皂洗幾遍才去包餃子。
除夕的前一天,母親就會吩咐我們,在做了大掃除的家裏正間北牆上掛上宗譜,左邊牆上掛上財神爺的畫像,右邊的灶台上麵掛上灶王爺的畫像,還有院子南邊南屋牆上,有個天地公公的神龕洞,也要換上新的天地公公畫像。家裏的東間西間都要掛上一些年畫,記得有四聯《十五貫》,《屈原》,《相思樹》···。我最喜歡的是那幅兩個稍微歪點兒腦袋,抱著和平鴿的孩子,一男一女笑嘻嘻的,年紀與當時的我和我哥哥相仿。我見人就會指著那幅年畫說,這個女孩是我,那個男孩是我哥哥。父母親見了也樂嗬嗬地說,就是看著像你倆才買回來的。那好像是一張抗美援朝時期的宣傳年畫。
除夕晚上,母親要把各種供品一一擺好。北床上兩邊擺上兩摞大棗餑餑,一摞是五個;中間擺一盆用小米撈的插著桃樹枝、鬆柏枝的聖飯,上麵按上好幾枚大紅棗,還插上三雙紅筷子;前麵還要擺上五碗有肉有魚有炸貨的菜肴,菜肴上麵放一點點兒生菠菜或是香菜的綠葉,最上麵再擱幾根兒染了粉紅色的粉絲,每個碗上麵都擺上一雙紅筷子;點上兩支大蠟燭,氣氛顯得很是莊重。母親一邊擺著供品,嘴裏還一邊念叨著,請祖宗先人們“都吃都吃”和請多多保佑的話語。
晚上一家人都不睡覺,說是叫守歲。我們一邊吃著秋天就為過年準備好的炒葵花籽或癟花生,(因為僅有的一些成熟度好的花生是舍不得炒著吃的,都是要榨點兒油留著全年炒菜用),一邊等著吃母親做的四盤炒菜和油炸的麵魚。深夜時分吃完守歲飯才能睡覺。那時沒有鍾表,是幾點也不知道,反正是困得不行。父母親都是到院子裏看天上的星星估摸時辰。天上的太陽、月亮和星星或者屋內屋外的蔭涼都?是當時人們的鍾表。
初一的一大清早,我們穿上新衣服,都悄悄地說話。因為母親囑咐過我們,大年五更說話不能出聲,怕驚動了回家過年的先人祖宗和財神爺們。我們都要先給祖先磕頭,給父母親磕頭問好,燒香燒紙祭拜完了,才讓出聲說話。那個時刻母親會給我們一人分一塊糖吃,說這是一年的甜頭,我們還可以得到一毛或兩毛的壓歲錢,大家的心情是極快樂的。然後天還不亮,我們就會叫上整個胡同裏的十多個差不多大的孩子,打著燈籠叫喊著,跑著先去給奶奶和大爺爺磕頭拜年,還要去給沒出五服的本家長輩們拜年。他們都會分給我們瓜子,花生和糖塊之類好吃的東西。我們都是不加推辭地裝進衣兜裏,留著回家慢慢吃。都拜完了再呼呼地跑回自己家吃餃子。
好吃又圖吃到個硬幣,所以我們都敞開肚皮使勁吃。餃子餡裏肉少菜多,記得我都能吃到二十多個。飯後母親看家,接待來家拜年的街坊鄰居。我們都跑出去找伴兒玩,展示著自己的新衣服,炫耀自己吃了幾個錢,跑遍全村的新媳婦家去看媳婦。看哪個新媳婦家掛的年畫又多又好看,看哪個媳婦家的嫁妝被窩多。因為那個時候,時興大年初一當年結婚的新媳婦,都必須把自己櫃子裏擁有的東西擺出來供大家看。把所有的被臥羅在炕頭上,看誰家的多,有三鋪三蓋的,有四鋪四蓋的。我記得有個叫扁柱的獨生女,找的是自己村裏的婆家,七鋪八蓋,羅在炕上都挨到房梁了,人們好生羨慕,都說一輩子也用不完哪!我們都羨慕得不得了,簡直真是太富有了!初一這一天,全村有新媳婦的人家都敞開大門迎接去觀看的人們,生怕去看的人少了,新媳婦會說婆婆在村裏人緣不好。哪家都是人擠人,新媳婦像結婚那天一樣,化妝打扮齊整,疊床被子放在炕上盤腿坐在上麵讓人看。我們這些不大不小的孩子,嘻嘻哈哈地走東家串西家,快樂得心裏像開了花似的。
有錢人家過年好飯都能吃到十五以後,可是我家初三晚上就又換上地瓜餅子了。餑餑豆腐肉什麽的還得留點兒過十五吃。那兩個聖蟲是要留到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才能吃的。小時候肚子裏空,我們都很饞。那個聖蟲等不到二月二,下麵底盤上的花瓣,就被我們偷偷掰掉吃了。等到二月二那天,隻剩下聖蟲頭了。到現在才搞清楚原來那個聖蟲就是龍,所以要到龍抬頭的節日才能吃。那些壓麵缸、大糧翁、糧囤子的小刺蝟也被我們找出來吃掉了。雖然是幹透了硬梆梆的,但是放在嘴裏慢慢嚼,也覺得很香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