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我現在打開的,這台小小的、古老的筆記本電腦還是十幾年前寫劇本的時候,裝模作樣帶著它去數得過來的那麽幾家咖啡廳跟一些同好聊故事的人時用的。那時候,邊聊邊敲,好像一些人物慢慢就在屏幕上活起來了,好像一些故事也可以從屏幕的這一邊走到了另一邊。那時候,我心裏對結果雖有期待,但更多的還是覺得這個邊聊故事邊敲字的過程意趣盎然。就覺得被大家稱為“闖作”的這件事情還挺好玩兒的。
我個人對電腦的要求極低,基本隻有打字這一個需求。所以這台電腦被重裝過係統後一直留在我的手裏,我們始於去年的“兩地書”就都是在它身上敲出來的。盡管空格鍵已經壞了,好幾個字母鍵也完全模糊甚至字母都被敲沒了,但我沒什麽理由離開它。
你知道的,從今天算起,之前超過兩個月的時間我沒有動過它。剛才打開它,接上電源,它沒有反應,我心裏咯噔一下子,想要不要去換另一台電腦。但我並沒有這麽做,我隻是耐心地等著,反複去按開關鍵。終於,它好像深深地喘了一口氣,似乎是被我喚醒了。它亮起來,慢慢地閃出它該有的頁麵,慢慢地運行它原有的程序。我繼續耐心地等著,直到它和兩個多月前一樣。
我一下子眼淚出來了。
我怎麽覺得它這一刻像極了我的大兒子——哥哥。寒假回來哥哥就病了,其實在學校已經病了很久隻是不自知,一回到家裏便起病很急,我陪著他入院、轉院、出院又回家調養,從他病的那一刻起我就完全不再知道電腦為何物。這兩個月,我想我經曆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不過現在,他已經順利回到學校回到了他原有的生活,他像這台電腦一樣,深深地喘了一口氣,慢慢地重新點亮了自己。
帶著受傷的翅膀飛
我之前跟你聊過,我說我和你都是母雞型人格的媽媽,母雞型的媽媽也好也不好。我想我們可能始終要懂得母愛之所以偉大,真的不是因為母雞一般的對小雞們的保護欲和無微不至,母愛的偉大隻有一點,就在於它是人世間唯一指向分離的愛。
當孩子長大,作為我們,隻有逐步放手,孩子才能學會獨立,學會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哥哥所在的大學3月中旬開學,越臨近開學我越緊張焦慮,甚至一度決定讓他休學把他留在我的身邊再照顧一年。幸運的是,我們遇到了一個敢替患者做主的好醫生。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哥哥的身體已經恢複和控製得很理想,完全沒有必要休學,盡快回歸正常的學習和生活隻會更加有利於他身心的康複。
我看著他一個人推著行李箱背著雙肩包去機場值機,他不允許我跟著他。我隻能站得遠遠的、默默地看著他,我知道他的雙肩包裏的那個小小的夾層放著他的藥。我心疼啊,我總覺得他好像有一隻翅膀受了傷。我本來想等他把傷完全養好再飛,但是醫生說貼上創可貼一樣可以飛翔,而且也可以飛的很高。
那麽好的。
那你就飛吧。我終究要把他的生活還給他,他終究是要自己照顧自己一輩子。
正如醫生所言,哥哥回到學校後的狀況比在家裏要好。所以我知道把小鳥放出去才是真的對他的未來負責,哪怕小鳥的翅膀受了傷,也要努力自己飛。
被辜負的黿頭渚
於是,我最近也才有心思抬頭看看2021年的春天,再不看,春天就要走開了。
上海還是多雨的,偶然也有燦爛的陽光。我也還是愛看花,尤其我家對麵公園裏有一條不長但是旖旎的櫻花大道。如果在有陽光的早上,我仰起頭,可以看到每一片櫻花的花瓣都是透明的粉色;而如果在春雨綿綿的清晨,那每一朵櫻花花瓣又都淚眼婆娑。風吹過來,花瓣徐徐落一地,當它們落滿櫻花大道的拐彎處,那個弧形格外的迷人而憂傷。
Helen,你還記得我們大學一年級去蘇錫常社會實踐嗎?我記得那也是在春天。我們去了無錫的黿頭渚,現在想想在黿頭渚的社會實踐好像跟小學生春遊一樣。那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我隻模模糊糊記得我和一兩個說得來的女生一直在竊竊私語,並沒有對這個太湖邊上美麗的半島有更多的關注。那些雨卷珠簾、雲拂畫棟的園林,那些蔥鬱的樹、爛漫的花也沒有格外打動我。想想自己特別愛看春天的花也是最近幾年才有的事情,人大概就是這樣的——老了,就特別眷戀那些新鮮的怒放的生命,怎麽看也看不夠;而當你自己正在新鮮和怒放的時候,你就隻會“少年不識愁滋味”。現在想想在那個遙遠的黿頭渚的春天裏,我們幾個姑娘一定是在大好春光裏無病呻吟吧。
所以,如果有機會我們要不要相約再去一次黿頭渚?
終於被《早餐中國》治愈
從哥哥放寒假回到家生病,到他順利返校開學,我的狀態始終是焦慮的,我足足瘦了十斤以至於你曾經不得不勸我去看醫生。為了解壓,我看了《奇葩說》、《吐槽大會》、《脫口秀》,有些時候我哈哈大笑,有些時候我笑得勉為其難。後來又去集中看《十三邀》,我想看看這個人人討厭的許知遠究竟有多討厭。但是我發現當我看了他比較多的表現之後,覺得他其實並沒有那麽惹人厭煩,因為他那種刻在臉上的“知識分子”或者“偽知識分子”的包袱以及他麵對商業邏輯時的靦腆,都多少顯出一些笨拙。我不覺得當一個人表現得比較笨拙的時候是個什麽壞事,當大部分人都很老道、機靈抑或看破紅塵的時候,笨拙反而顯得有些難得。你可以嘲笑他向往精致也很矯情,也可以覺得他的憤怒沒道理,但他一直想要追問的樣子,一直想要聽到不同聲音的樣子,至少是無害的。
你知道的,天上的神仙在打架,地上的螻蟻很激憤。有時候我也會突然有一種“憑什麽”的感覺,但更多的時候我想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什麽。“憑什麽”三個字裏全是情緒,而“為什麽”卻是可以好好探討的。哥哥返校後我梳理他整個看病養病的過程,發現我的朋友們這一次給予了我特別多的幫助,而我的這些朋友跟我都沒有任何利益關係,我們雖然各自不相同但三觀基本一致,我感歎有朋友相助是多麽的幸運。我在想,渺小如我這樣的個人,宏大如宇宙裏的任何一個集體,朋友多過敵人,才是值得慶幸的。
嗯,看了一圈下來,我偶然發現了《早餐中國》這個紀錄片,100集,每一集大約9分鍾,每一個9分鍾裏都是細到毛細血管的日子。那些淩晨3點就起來準備早餐的人們,那一碗湯裏的苦澀、一鍋粥裏的甜蜜,就被這些細到毛細血管的細節展現得淋漓極致。那裏有我特別熟悉又特別陌生的中國,最終是那些做出一碗碗鮮亮的牛肉粉和羊雜湯的人治愈了我。我打算什麽時候焦慮了,就再去看看《早餐中國》,看看那些做早餐的人。
Jin
2020年3月21日
Jin:
感謝神,中斷了近兩個月的兩地書又恢複了。讓我感到欣慰的並不是寫信本身,而是因為你的生活總算回歸了正常。正常兩個字看似簡單輕鬆,卻隻有經曆過從吃驚、錯愕、焦慮、慌張、身心憔悴到接受、麵對、療傷、再出發這個過程的人,才能體會到正常或者說平常竟也是難以企及的。
之前的信中我們曾經提起過中年過後就是一道道坎,我們一路打怪翻山越嶺,過溝過坎抵達彼岸。彼岸是什麽?對我來說,彼岸就是這樣打開電腦,泡上一杯咖啡,敲出淡定從容的文字。若是不在身邊的親人能發來一個笑臉,一個惡作劇的表情包,一段能夠讓你在大庭廣眾傻笑的視頻,那便是個好日子。
當然,如果能和你一起重返黿頭渚、重溫青春也是我特別期待的。
風繼續吹
4月1日是愚人節,Leslie從愚人節的前一晚就出現在朋友圈中,我一直都喜歡叫他Leslie,中文名總讓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位憨厚的保安大叔或者出租司機,那太接地氣,沒有了Leslie的仙氣。難以想象,Leslie竟然已經走了18年。不知道他為何選擇了這天,以至於當年新聞反複播報時人人都堅信這隻是一個巨大的玩笑,沒人接受風光無限的他留下那麽幾行潦草的字跡就匆匆離去。當時,我的弟弟讓我替他帶上一把花去送Leslie一程,但那一年正值非典,我沒有去,隻從電視看了直播畫麵:天下著毛毛細雨,我想如果不是疫情,那一定會是萬人空巷的場麵。畢竟,偶像是青春的一個注腳,哀悼他的同時也在送別我們自己那些無處安身的青春的碎片。
後來的這些年,有了智能手機,有了微信,有了朋友圈,每年這個時候Leslie都會刷屏。我們一年年地老了,他還是永遠的萬種風情。兩年前,我回溫哥華時,見到兒子的大學同學,一個很乖巧安靜的女孩。兒子跟我說,來自香港本地的同學說她媽媽是個明星,而且曾經是Leslie的女朋友。兒子在香港讀的是國際學校,他連Leslie都不知道是誰,更不知道他的女朋友。而我悄悄仔細看了一眼女孩,便知道她媽媽是誰了。她長得非常像媽媽,媽媽最後跟Leslie無疾而終,雖然最後也嫁給了圈中人,收獲了算不上光芒萬丈的事業但溫馨美滿的家庭。她現在主攻廚藝,偶爾客串演戲,孩子們都沒有進入娛樂圈,像是鉛華洗盡,踏踏實實過普通人的日子。我在想,這恐怕不是Leslie想要的生活,我們也無法想象他在柴米油鹽的瑣碎中平平淡淡地老去,變成一個禿頭,肥腰, 眼神渾濁的中年大叔。所以,他注定就是不一樣的煙火。他離開後,風繼續吹,人間繼續熱熱鬧鬧了十八年。尤其過去的這兩年,像是一個濃縮精華版本,各路神仙你方唱罷我登場,大事小事爭先恐後地搶頭條,有人說我們正處在最好的時代,也有人說我們離最好的時代越來越遠
最好的時代?
對於我們這些過著平常日子的蟻民們來說,我不確定什麽是最好。我記得以前大國之間的紛爭也並不少,比如多年前,美國誤炸了中國駐南斯拉夫領事館,造成人員傷亡。一時間,天怒人怨,掀起了世界各地華人的反美浪潮,兩國的正常外交惡化。對岸不失時機地提出兩國論,以摩西自詡帶領民眾走向應許之地……
雖然當年軍事科技已經相當精準的美國的“誤打誤撞”之說辭難以服眾,但總統克林頓能夠幾次三番地道歉並努力落實賠償事宜;在國內聲勢浩大的示威運動中,時任國家領導人一方麵譴責霸權行徑,一方麵也能夠呼籲民眾理性克製。最終,劍拔弩張的形勢漸漸降溫緩和,也避免了一場摩西實施出走計劃必定會引發的生靈塗炭。
那是一個可以冷靜對話、和氣商榷、誠懇交流、盡力合作,即使闖禍了也有人出來承擔,認錯,求得原諒的時代。如果當年的克林頓罔顧事實,咄咄逼人,抵賴甚至嫁禍他人,現在的世界肯定會是另外一番風景。
我還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在加州工作時,兒子在我上班途中的一家叫Kindencare的幼稚園上學。他同班小朋友的一對家長是明顯的白人至上主義者,他們從來不同亞洲人或者黑人的家長打招呼。幫他們開門,他們不但不道謝,而且目中無人,趾高氣揚地走過;老師為班上小朋友開生日會時,他們隻和白人家長交流。這些行為其他家長們都看在眼裏,但是沒有具體的事件無法投訴。
直到有一天,我下班後去接兒子,發現他的鼻梁被一塊樂高積木打傷,兒子告訴我是那個白人孩子所為,而且他還無緣無故攻擊另外兩位黑皮膚的小朋友。我馬上領著兒子去找了園長,我說我不怪這個小朋友,他還隻是個孩子,但是家長的一貫行為不能容忍和縱容。園長非常誠懇地跟我道歉,兩天以後,這白人一家三口再也沒有出現過。據兒子班上的老師說這對家長拒絕道歉,堅持歧視,於是,幼稚園果斷勸退了他們。
我在律師事務所工作的幾年,除了接電話的秘書和一個出生在美國的ABC是亞洲人,其餘一個辦公室的八位同事全都是白人,我從來沒有遭遇過任何歧視。那時候,歧視是令人不齒的行為。我不知道這是否能算一個好的時代。最近很多朋友都跟我說,現在的美國已經不是你們當年的美國了。我沒有親身經曆,但是我知道作為一個大國的最高領導人公開稱“中國病毒”,對個別族裔的仇恨便向著公開化,常態化乃至合法化的方向一路狂奔了。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至今仍然有相當數目的華裔拒絕麵對自從前任總統喊出“中國病毒”後,在美仇視亞裔罪行空前絕後高漲的事實,他們偏執地相信仇恨亞裔的情況並沒有那麽糟糕。在其他族裔加入反對仇恨的行列聲援亞裔時,他們卻竭力劃清自己和黑人BLM運動的界限。他們從未意識到瘋狂支持一位白人至上總統的同時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甚至在舊金山的老太太無端被襲擊後他們關注的焦點還是老太太一定自身有問題惹惱了襲擊者。這情形有點像前年香港社運最激烈的時期,校園裏的牆報上充斥著稱大陸背景的學生學者為“支那豬”的侮辱性語言的情景。我非常好奇,這些華裔的認知水平難道真的不能辨識他們和華裔老太太是同宗同族?這些黑頭發黃皮膚的本地香港學生難道真的不知道他們的血管裏流淌著的正是被他們鄙視為“支那人”的血液嗎?
我想,這個時代應該不是最壞的時代,也可能不是最好的時代,但一定是最荒誕的時代,不是嗎?
Souplantation
的確,身處這樣一個時代,唯有美食最能治愈了。我特別懷念的是加州的“Souplantation”,中文應該譯作“湯料理”,顧名思義,這是一家喝湯的餐館。這是一家總部在San Diego的以湯和色拉主打的素食自助餐館,這家餐館除了雞肉麵條湯裏有雞,英倫蛤蜊湯裏有蛤蜊之外,全都是健康素食。取餐台上一眼望去,各個品種的生菜綠油油的賞心悅目,甜品處的糕點,水果和冰淇淋五彩繽紛,生機勃勃。每次走進這家餐館,腸胃和靈魂都得到治愈。隻可惜,這家充滿陽光朝氣的餐館抵不過疫情,沒有生存下來。等疫情過去,我重返加州時,不知道這家“湯料理”能否滿血複活。我懷念在La Jolla Cove欣賞完日落再到“湯料理”喝一碗蘑菇奶油湯的日子,那些平常而溫暖的日子。
Helen
202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