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三十四封

(2021-01-08 04:44:29) 下一個

Helen:

你喜歡狗嗎?

我們好像從來沒有討論過動物或者寵物的問題,我們好像總是為了人——自己、 別人、身邊的人、遙不可及的人各種瞎操心,哈哈。我怎麽突然想到要說說狗了呢?

直接原因是我上周看了一部電影,改編自傑克倫敦的同名小說《野性的呼喚》,以及我昨天看了一部未完成的紀錄片《一“義”孤行》。《野性的呼喚》故事內容無需我贅述,狗主人的飾演者哈裏森福特老了那麽多我也沒空感慨,我還是被人狗情深深打動,被這隻被稱作巴克的狗內心野性的漸漸勃發所震撼。當然我也很好奇這是怎麽拍攝呢?後來查了一下,巴克完全是電腦做出來的,隻是有一個演員在實拍時一直以狗的姿態和巴克的對手演員搭戲,這真是藝術和技術的完美結合。

而《一“義”孤行》作為一部紀錄片,主人公的狗是真實的。主人公是一個職業的野外動物攝影師,2012年他進入西藏無人區拍攝時竟然偶遇一隻孤獨的野狗。他們下車,跟它打招呼給它吃的,希望它回到自己的領地,但這隻狗竟然跟著他們的車隊跑了將近100公裏不肯離去。主人公是一個表麵上看起來很粗糙的男人,但是當這隻野狗追上他們的車隊時,他哭了。眼淚順著他被高原紫外線曬得滿是溝壑的臉龐無聲地流淌。從此,他和這隻被他稱作大黃的狗相伴相依,2019年8月,他帶著已經年邁並且後腿受傷的大黃進行環喜馬拉雅之旅,據說要耗時整整一年。他在鏡頭裏牽著瘸著腿的大黃說:“來!大黃,跟爸爸一起看看這無敵的美景吧!”

 

我瞪大眼睛盯著屏幕:我覺得藏北無人區的那種美不可說、因為無以言表。如果非要說什麽,我覺得我越來越理解那些酷愛荒野的人們。當你把自己扔在那樣的天地之間,所有前塵往事都滌蕩得幹幹淨淨,那一刻你甚至可能就是天地間的一塊石頭、一股湍流、一陣風、一隻孤鷹。我想像那種體驗該是一種怎樣的光芒,可以瞬間照亮一個人。

 

我看過日本的八十年代的一部黑白電影《忠犬八公的故事》,後來被好萊塢買去版權拍的那一版我沒有看。這個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電影你應該知道它的內容,我自己看得默默流淚,覺得狗比人可靠、可信、可依賴。

後來我又獨自在放映廳裏為了《一條狗的使命》哭了大半場,還是被狗的可靠、可信、可依賴所感動。

關於狗的藝術作品還有很多,狗也常常和孩子聯係在一起,韓國電影《偷狗的完美計劃》也是一個傷心又暖心的故事。我自己甚至在2017年和朋友一起創作一個兒童電影劇本,故事裏,狗也是不可或缺的角色。當然,劇本最終夭折。

我很喜歡狗。

我也養過狗,但是養狗的經曆讓我不敢再養了。

很年輕的時候我住在集體宿舍裏,當然宿舍條件不錯,隻有我和另一個女孩子同住,有獨立的衛生間。我當時的男朋友不知道為什麽送了一隻白色的狗狗給我,我都忘了它的品種,現在想來應該就是京巴。它小小的、白白的,毛發長長的遮住了眼睛。它每天早上目送我去上班,下班回來我就帶它在宿舍外麵一個開闊的草地上跑跑跳跳。我已經不太記得那個年代我有沒有給他買狗糧以及有沒有狗糧這種東西賣,但我記得我每天都要喂它火腿腸吃,也經常在衛生間的浴缸裏為它洗澡吹幹毛發。

它很少叫,在我的記憶裏它甚至幾乎不叫,一直很安靜。晚上它就睡在我單人床前的一塊小地毯上,它會歪腦袋看著我。我記得我們經常會對視,我們彼此似乎對對方都很好奇,卻也沒有要一探究竟的執著。那是一段特別寧靜的相處和相伴,同宿舍的女孩子常常說你這樣子男朋友要吃醋啦!

男朋友當然並沒有吃醋,但是才幾個月的時間,它就丟了。這隻小白狗太安靜了,我打開宿舍門和另一間宿舍的同事說了幾句話的功夫,再回頭它就沒了。我想它一定是在外麵等我,等我和它一起跑跑跳跳,但是它就突然沒了,安靜地消失了。

我當時哭了好幾天,男朋友還陪著我一起去貼尋狗啟示。我還記得同事們告訴我不要抱什麽希望了,附近總是有人偷狗,那段時間尤其嚴重。男朋友也說算了,狗丟了但他還在。不過沒過多久,他也消失了,而且消失得轟轟烈烈的,一點兒也不安靜。

若幹年之後,我和老Z已經結婚生了北哥。有一天老Z的工廠突然跑來一隻小野狗,黑色的,工廠裏懂狗的人說這是一隻小狼青。老Z把它抱回家,北哥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雄。小雄比若幹年前的那隻小白狗活潑太多,不僅活潑而且調皮,不僅調皮簡直頑劣。它在家裏搞的破壞活動簡直罄竹難書。最厲害的一次是把一個放在地上的大花瓶推翻在地,為此小雄挨了打,發出嗚嗚的求饒的叫聲。老Z當年拿著大花瓶找手藝人重新補好,現在花瓶還放在北京的家裏,而小雄卻早就不在了。

 

我記得我們在家養了小雄一年,它已經膘肥體壯,再加上秉性頑皮實在不適合在家裏養了。我們高高興興把它送去工廠,告訴它可以就業了,要好好看住工廠的大門哦!可是去了工廠才一個星期,小雄就跑了。我當時那個心情啊,就跟痛失愛子差不多。我一邊哭一邊開車,沿著小雄可能跑過的路轉了一圈又一圈,但始終看不到它的影子。我記得我和老Z當天晚上坐在沙發上黯然神傷。我說就不該放它去工廠,老Z說那怎麽行呢?它的性子在家待不住啊!那完全是一對老父老母的愁腸寸斷。

結果第二天一早,當老Z走進自己的工廠大門,小雄竟然在那等他!老Z驚喜地給我打電話,我下了班第一件事情就是衝去工廠看小雄。我記得小雄遠遠就衝我跑過來,舔我的鞋子、褲腿,我蹲下摸它的腦袋說“你嚇死我們了!你昨天晚上在哪兒過夜的啊?”小雄嗚嗚的叫著,好像在訴說它為什麽會跑出去以及昨天晚上的遭遇。我拍拍它、告訴它,回來了就好。

老Z給小雄買了新的狗鏈子,又給他專門修了一個很大的窩,從此小雄在工廠有了自己的一個豪華居所。我記得那一年春天,我們帶著北哥和朋友們一起去春遊,小雄也神氣地出現在春遊的隊伍裏。老Z負責看管小雄,我負責看護北哥,朋友們笑話我們說小雄是你們的老二吧!

 

小雄在工廠忠於職守了好幾年,工廠裏的工程師、工人們和老Z一樣都能從它不同的叫聲裏判斷來了什麽人。我和北哥也經常過去看它,給它帶些好吃的。我記得我最後一次見到它時,它的毛色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潮乎乎的鼻子也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麽健康聰明的一隻狗,我真沒想到會在不久後因為誤食了不該吃的東西而送了命。它最後在醫院裏奄奄一息,獸醫說沒救了,工廠的工人們就把它葬在了一顆白玉蘭樹下。這一次我和老Z誰也沒有再說不該放它離開家的話,我隻是遺憾,我肚子裏的老二見不到小雄了。

 

是的,我們有了自己的老二,也不敢再養狗了,弟弟有時候會跟我說:“媽媽我好想有一隻狗啊!”但想到人狗終有一別的傷心,我都搖頭拒絕了。

 

                                                     Jin

                                                     2020年12月9日

Jin:

剛從體育館打球回來,收到你發過來的信。香港的第四波疫情明顯失控,每天都是100左右的確診病例。政府下令,從明天開始關閉所有的健身館、美容院等室內運動設施。今天應該是聖誕節前,甚至這個魔幻的2020年的最後一場球了。

體育館的工作人員們都跟我們說“聖誕快樂、新年快樂”,我聽起來卻有些傷感。我們每個星期打四次球,跟這些工作人員都相熟。他們都是大學外聘的員工,不算大學職員的正式編製,球場關閉意味著他們都要被迫放無薪假,影響生計,這真的是一個“凜冬將至”的聖誕。

去年差不多的時間,香港的社運正如火如荼,離我們科大最近的一個高端商場——九龍塘又一城裏,6層樓高的聖誕樹被示威者放火焚燒,商場裏所有的玻璃圍欄及自動扶梯把手全部被砸爛。

過去的20年,我們家每年都會帶著孩子去那裏跟這棵巨型聖誕樹拍張照,孩子們小時候學校也經常組織他們去那裏唱聖誕頌歌,基本上就是聖誕節必備的形式之一。去年是我們第一次沒有了這個形式,整個商場被關閉了大半年重新翻修,現在用極其醜陋的鐵欄杆取代了玻璃圍欄,就象豪華版的懲教所。今年,因為疫情嚴重,政府多次要求市民配合聖誕期間減少出行聚集,所以今年我們也肯定取消這個儀式了,老老實實在家裏通過網絡跟親朋好友“雲聚”了。

明年會好嗎?還真不知道,如果一年又一年這樣過也就習慣了。就像你們早已習慣百度和優酷一樣。

香港政府的佛性抗疫也一直是人們的議論中心,對岸的台灣和隔壁的澳門、深圳早都清零了,香港不但做不到清零,各種防疫漏洞終於迎來了意料之中的大爆發。說政府無所作為也不公平,他們也試圖推行全民檢測,但是700多萬香港居民,參與的隻有100多萬,隔靴搔癢;他們也有撥款幫助中小型企業渡過難關,給每位18歲以上的香港居民補助;為振興旅遊業,他們也曾經試行同新加坡兩個城市之間的點對點旅遊等等。而餐飲服務行業更是哀鴻遍野,政府便在限製一桌幾個人上做文章:8個人一桌、4個人一桌、直到2個人才能一桌,及至現在,晚上6點之後全麵嚴禁堂食。

政府其實做了極大的努力希望取悅所有人,但是也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實際情況是:

政府得罪了所有人。就在昨天,被稱為“建製第一劍筆”、擁有藍營大批粉絲的屈女士也公開表示對政府和特首大失所望。

總之,在這個世界沒有變得更好之前,我們也隻能自求多福了。

我喜歡狗,但是我從來沒養過。一來我們科大校園不允許養狗,二來香港朋友養狗的經曆讓我知難而退。有一年,他們一家四口去歐洲旅行之前,家中的柯基突然生病,本來以為就是普通的腸病毒感染,過幾天就會好。誰知,啟程的日子近了,情況卻越來越嚴重,獸醫建議要立刻手術。這隻柯基跟了他們一家10年,誰都不放心交給菲傭照看,全家人取消了行程一直陪伴柯基手術、等它慢慢康複。朋友告訴我說養狗就跟養個孩子沒有太大區別,除了你不用教它讀書識字,它們跟主人的感情,沒養過狗的人不會懂。

我聽過很多故事,也看過那部李察吉爾的電影《忠犬八公》,但始終沒有親身體驗,不了解人和動物之間感情的深厚程度,直到很多年前跟作家閻連科的一場飯局。那天,大家吃完飯聊天聊得正起勁,不知誰無意中說到生死話題,閻連科突然就默不作聲,低著頭開始流眼淚。大家都嚇壞了,趕緊問他出什麽事了,他哽咽地說家裏的老狗死了。大家一聽是條狗,一邊安慰他,一邊又都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但是閻連科卻越發傷心,眼淚止不住。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如此悲傷地哀悼家裏的寵物。

其實,那一刻,我的內心是震撼的。所以,後來每當兒子跟我提出要養狗時,我一直都不同意,我認為他現在自顧不暇,根本就沒有準備好。寵物不僅僅是給主人解悶、愉悅主人的活道具,它們更是值得尊重的生命,需要主人負起責任、不離不棄。

我在之前的信中寫到過我的幹媽,她喜歡貓,家裏一直養貓。她年輕時失婚,前夫離她而去還帶走了她唯一的女兒到千裏之外的哈利法克斯居住。跟著前夫長大的女兒從來不跟她聯係,連結婚生子的消息也都是通過各自共同的朋友七傳八傳才傳到她耳裏。她後來再婚,過了十幾年太平日子,丈夫又癌症離世。寡居多年後她跟獨居鰥夫相識,鰥夫的子女堅信是她貪圖父親的豐厚養老金,將她拒之門外。她從此便孑然一身與貓為伴,貓給了她最多的溫暖與安慰。她每天回到家,貓都在那裏靜靜地等著她;她孤獨的時候,貓永遠臥在身邊陪伴;她給貓喂食、撫摸它,貓總是用乖巧的叫聲報以回應。對她來說,貓比人靠譜,更值得她付出感情。

我的另外一對朋友,他們決定不養孩子,養狗。倒不是因為他們不愛孩子,而是他們很難在工作和孩子之前取得平衡,於是退而求其次。他們都是科學家:太太是法國人、先生是法裔加拿大人。在法國讀博士時兩人相戀結合,之後,兩人在加拿大首都渥太華的研究所工作。做生命科學沒有固定的作息時間,兩人又都是非常優秀的科學家,誰都不願意對方為了家庭或者未來的孩子犧牲自己的事業。

他們養了兩條狗:一條德國牧羊犬,一條金毛。

我去過他們家,夫婦倆請我們吃飯。太太外出買甜品了,先生一回到家,兩條狗便撲上去,先生先跟我們介紹兩條狗的名字,多大年紀,然後抱歉地跟我們說:你們先坐坐,它們等了我一天,我帶它倆去散個步就回來。說完,就把我們撂下,帶著歡天喜地的兩條大狗出門遛彎了。

晚餐時分,我們邊吃邊聽他們討論科學,但是因為我不懂科學,所以很多時間夫婦兩人都在跟我們說這兩條狗:它們如何聰明、如何淘氣、如何忠誠,對他們的疼愛溢於言表就象在炫耀自己的孩子。

我想夫婦倆養狗也是對孩子負責任的選擇。畢竟,狗沒有教育的煩惱,沒有升學的壓力。主人每天保證它們最基本的喂食和遛彎就好,而它們給主人帶來的樂趣和深情卻常常出人意料的多!我還有一個朋友曾經跟我說過,她有個頭疼腦熱,一家人忙進忙出都視而不見,隻有她的愛犬每天緊緊跟著她。她休息時愛犬趴在她眼前含情脈脈地守護著;她康複以後,愛犬便心有靈犀,快樂地搖起尾巴。

不是常聽到家長們氣急敗壞的說法:“養你不如養條狗嘛!”足可見,人有時候還不如狗的。未來,我肯定會養狗。

Helen

20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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