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封

Jin：

收到你的短信告訴我最近你家裏有事情，有點忙，所以你的這部分信或許需要暫停一段時間，但是我還是繼續寫我的這一部分。

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開始寫兩地書，正如坊間所說，因為疫情這一年裏我們被困在家中一直都在見證曆史。糟心的2020，這看上去是多麽吉利、多麽團圓、多麽幸福的數字，卻如此凶險、如此悲催、如此黑暗。我想零點倒計時的時候，全世界人民恐怕都有“總算過去了”如釋重負的感覺。然而，新的一年會更好嗎？新年剛過的1月6日，美國國會山被示威者攻陷。誰能想到建國200年後權利都是和平交接的今天，我們能夠親眼目睹象征著美國最高權力機構的國會山竟然如此不堪一擊，會被一群業餘民兵輕而易舉地大肆破壞。這座全世界矚目的民主燈塔以這樣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轟然倒塌，而像伊朗、北韓等國家毫無疑問地正在幸災樂禍。

當天發生的事情正如幾年前，Netflix 一部由Kiefer Sutherland 主演的《指定幸存者》的連續劇，總統和議員們遇襲，國會山火光衝天的現實版。這幾天，隨著總統就職典禮的臨近，華盛頓特區高度戒備，如臨大敵。敵人會是誰呢？是那些無論幾十位高院大法官（其中更不乏由川普親自任命的法官）駁回選舉舞弊指控後，仍然固執地認為拜登是不合法的極端主義者？更值得深思的是進駐華盛頓維穩的部隊中有相當大比例的執法人員是川普的支持者，他們肩負著保衛新上任總統的生命安全，但是他們並沒有把選票投給拜登。也就是說總統的敵人可能就在總統的身邊，細思極恐。1月20號又會發生什麽？全世界都拭目以待。

據媒體透露說拜登這次就職演說的主題是unity(團結)，我的美國朋友們仍然對未來保持樂觀，期待拜登能夠在任期內修補裂痕，重新出發；也有悲觀的美國朋友認為美國的裂痕已經不可能修補，川普主義仍然會大行其道。或許川普東山再起，另立中央，築起高牆，清一色的白人，將他們不待見的穆斯林等有色人種拒之牆外。當然，鑒於華人中有大量的川粉，他們或許會對華人網開一麵；而另外一半可能劃歸到加拿大，共創民族大團結。就這麽愉快地散夥了？如果真是這樣，我並不吃驚，因為現實中的荒誕劇正一幕接一幕地輪番登場。

自裏根當選總統後的幾十年，我一直都關注每一屆的選舉，隻有這一次如此不堪，隻有這一次讓民主顯得脆弱甚至醜陋。但是，這並不是民主原有的樣子。

這幾天，我正好剛剛讀完了老布什的傳記《Destiny and power: the American Odyssey of George Herbert Walker Bush》這本近900頁的鴻篇巨著不但是年度暢銷書，而且分別被《華盛頓郵報》和《紐約時報》評為年度最佳圖書。老布什作為總統政績並不好，他的那句“read my lips, no more tax”一直是他政治生涯的笑柄。他沒獲得連任，盡管海灣戰爭令他名望高企，但是經濟來不及振興，務實的選民不買賬硬是把他趕下了台。2018年11月老布什去世，他的靈柩運回家鄉的那一天，許許多多的美國人自發地在靈柩經過的沿線眼含熱淚向老布什致敬。那麽多年過去，他們終於意識到這位看似失敗的總統正是一個如奧巴馬所評價的：一位擔任總統之前，任職總統期間，卸任後都是把國家放在第一位的人。

作者是普利策獎得主Jon Meacham ，這本書其實並沒有太多寫作技巧，他隻是實事求是地按照時間順序以樸素平實的手法描繪了老布什的一生。讀完全書，我看到的是一個身體力行的愛國者、全心服務社會的公仆、一個人格高尚的政治家、一位我們這個時代所缺乏的真正的貴族。

他的家族算不上顯赫，卻也殷實富有。他從小在培養精英的私立學校接受早期教育，也可以直接入讀耶魯大學，但為國家而戰的榮譽感讓他自願入伍加入美國空軍並得到了父母的支持。他的戰機被敵機擊落，同伴殉國，他最終跳傘獲救，險些與死神擦肩而過。

大學畢業後，以他富二代的身份，他本可以直接進入商界穩穩當當地走父輩為他鋪好的路，但是他選擇了從推銷鑽油設備的基層做起。他在鳥不拉屎的德州安家，剛開始住的房子都沒有獨立洗手間，是和幾個性工作者共用洗手間。因為推銷員的職業關係，他拖家帶口不停地搬家，經常居無定所。當年，老布什和太太芭芭拉跟所有的年輕家庭一樣，都經曆過白手起家的日子。

老布什自從自己獲救而身邊的戰友殉國後，經常問自己：“為什麽他們都犧牲了，而我卻活了下來？”日後從政，致力於服務社會，都來自於他內心強烈的使命感。

老布什的從政經曆我想你肯定也了解，我想說的是書中提到的幾處細節。老布什以很少的代價打贏海灣戰爭之後，名望很高，因此他完全沒有想到選舉會輸給一個來自“小石頭”鄉下的稚嫩的毛頭小子。當時他很受打擊，但是仍然在橢圓形辦公室的辦公桌上給克林頓留下一封簡短、真摯的信，信中勉勵克林頓在遇到困難是不要灰心喪氣，他會從心底裏支持他。寥寥數語，並不像一個離任總統的諄諄教誨，倒是像一個老父親對一個心愛的孩子的殷殷期盼，感人至深。兩位總統一個民主黨、一個共和黨，政見不同、年齡懸殊，卻成了忘年交。本書在最後的章節中專門寫了老布什和克林頓的友情，老布什發自內心地喜歡克林頓，而克林頓更像愛自己的父親一樣愛老布什。

國家第一，這是老布什一生恪守的信條。他始終認為黨派之爭不能淩駕於國家之上，對黨派效忠的前提是誰能更好地服務國家。2016年總統大選時，這個一輩子的老共和黨人把選票投給了民主黨的希拉裏。他兩年前仙逝，沒能看到眼前這場史無前例的兩黨之爭，如果他看到該是多麽的痛心。他自己落選時會為克林頓送上祝福，希拉裏贏了大眾選票時也仍然出現在新總統的就職演說中。這不是關乎個人的成敗，這關乎整個國家的運作方向，這是一個民主體製百年來的傳承。說一句題外話，吊詭的是這次大選過程中，那些逃離強權專製統治，向往民主的人士卻竭力擯棄他們曾經願意為之奮鬥甚至獻身的普世價值，而不惜任何手段瘋狂地擁護他們心目中的一代明君，令人嘖嘖稱奇。

書中又寫到一位白宮工作人員回憶的細節：兒子小布什當選總統之後，第一次請老布什到橢圓形辦公室見麵。工作人員把老布什領到辦公室就坐，小布什進來之後，老布什馬上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像軍人一樣向兒子點頭致意。他在跟工作人員談起兒子時，也從來不說“我的兒子”，而是“總統先生。”老布什是一位很自律的人，他為總統兒子而自豪，但是他從來沒有為自己是總統的父親或是一門兩傑出了兩位總統而居功自傲。小布什任職期間，他從來沒有發表過任何公開言論，也從來不幹涉小布什的任何決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他不該在聚光燈下，這是現任總統的舞台，哪怕他是這位現任總統的父親。

美國人懷念這位老總統，懷念他的勇敢，忠誠，正直，善良，謙卑……最主要的，作為一個大國領袖，他能夠代表美國。尤其在兩黨爭拗較力，憲法和製度受到嚴重挑戰的時候，更加需要一位能夠團結美國，領導美國繼續前行的總統。

拜登真的有扭轉乾坤的能力嗎？我認為沒有。但是他至少讓全世界看到他們仍然在努力地捍衛200多年前先輩們構想的核心價值。昨天我全程觀看了總統就職典禮直播，值得欣慰的是雖然離任和即任總統同時出現的傳承被打破，但是副總統Mike Pence夫婦到場，Ted Cruz也到場，大法官Amy Barrett 雖然神情落寞，沒有跟任何人互動，但是畢竟也出現在典禮上。這本來就不應該是一個人的政治秀，從來都不是，而且永遠也不會是。

不知你注意到沒有，過去的幾次就職典禮天公都不作美，陰沉沉的，像隨時都要大雪紛飛。今年一開始也是陰天，而且似乎很冷，你看Bernie Sanders恨不得都裹著睡袋來觀禮了。像Biden，Pelosi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真為他們發愁，寒風中要堅持幾個小時。躲過了新冠，可別凍感冒了。可是，典禮正式開始後天開始放晴，藍天白雲下的國會山顯得分外巍峨，當Lady Gaga唱響《星條旗永不落》時，可以感受到希望，感受到世界的美好。

希望一切向好，希望偉大的美國重歸團結，理智，尊嚴和榮光。

 

Helen

20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