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我病了一周,很稀鬆平常的上呼吸道感染而已。但是有幾天幾乎一刻不停地咳嗽什麽事情也做不了。不過心情倒是平靜甚至還有點兒愉悅,這是為什麽呢?我想想也簡單地很,就是我這一次感冒,是我家弟弟傳染給我的,他傳染給我之後自己就好了。他一切如常,每天早上背著書包上學,下午手裏拎著紅領巾笑嘻嘻回家,該吃吃該喝喝,還會來關心一下我的病情。他沒有病,我就不揪心也不著急,我不用帶他跑醫院、不用照顧他吃藥喝水、不用大半夜的聽著他咳嗽、看著他睡不好又無能為力。我記得哥哥小時候也是半夜咳嗽,孩子咳得跪在床上,我端著橘子和各種藥水守著他直掉眼淚,那個感受太差了!我真的寧可自己生病咳嗽,我一個大人,咳幾天就沒事了,隻要不是新冠。
唉,說著說著,剛才哥哥的一個發小的媽媽給我打了好久電話。她叫我跟她兒子聊聊,因為兒子已經徹底把她拉黑了。她兒子現在就讀國內一所985院校,和我們哥哥同一屆,已經大二了。自小母子二人關係就緊張,媽媽竭盡全力,但仍舊沒能陪伴好兒子。她在電話裏對我說:“他拉黑我,我無所謂;他恨我,我也認了;隻要他自己的情緒沒有問題,隻要他自己高興。”我當然相信這媽媽跟我說的是真的。這和我說的,寧肯自己咳嗽也實在不想看著孩子半夜咳嗽不是一個道理、一個感受嗎?
但我是不是就此便要歌頌母愛的偉大呢?不不不,我沒有一點兒這個意思。無論是小孩子半夜咳嗽,還是大孩子把親媽拉黑,這隻是一個母親應該承受的日常。沒什麽好說的,誰叫你是母親。
大概兩周前吧,我關注到有兩個國際日很有意思,也都與我們幾個人有關。如果我沒有記錯,一個叫“世界關注更年期日”,另一個叫“國際骨質疏鬆日”。關於更年期,我們似乎還算幸運,截止目前你我都還在平穩過渡中,可能最多會有一些心有不甘。可是,心有不甘實在太正常了——我們還有未成年的孩子,總是希望自己的精力體力足夠支持我們把孩子陪伴到成年;我們又覺得自己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一些地方沒有去、一些遺憾今生難以彌補;我們可能更覺得一些皺紋還不該爬到麵頰上;一些病痛也不該著急找到我們的身體;而一些逐漸老去的尷尬也似乎來的太早。總之,我們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但是人生已經在下坡的路上加速了。
這的確令人傷感,但也僅此而已。
生而為人,總是要閱讀並且感受人世間的種種感傷。
因為“國際骨質疏鬆日”,三聯生活周刊專門製作了一個短視頻。短視頻裏都是一些55歲以上的女性,這個年齡段在醫學上可能是鈣質流失骨質疏鬆的高發年齡段,但是在心理上這個年齡段也是要遭遇挑戰的。視頻裏有一位55歲的女人,給我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象。陽光灑在她卷曲的挽起的頭發上,雖然她的臉上皺紋密布,但仿佛每條皺紋裏都有陽光在呼吸。她目光堅毅而且眼神清澈,當拍攝到她為了鐵人三項做訓練的時候,她輕盈而健壯的身形與體態讓人瞠目。她對著攝像機說:“我這個年齡,所謂事業早已退出了舞台;所謂家庭……”她頓了頓,眼眶就有點要濕潤了:“孩子大了,其實不需要我了,父母老了,可能有的已經離開了人世,而我自己還剩下什麽?……”可接下來,她的濕潤的眼看著就要暗淡下去的眼神又漸漸地明亮起來,她目光如炬,直視著采訪她的人。她繼續說:“所以我最終選擇了運動,我參加了好幾屆鐵人三項的比賽,我希望就算我一臉的褶子,但我的體態還是輕盈健康的。運動對我而言,好像是一種精神上的皈依。”
她做到了,你很難想象一個55歲的女人擁有那樣的體態,那不是單純的纖細,而是輕盈中蘊含著一種非常不屈的不服輸的力量。
我想她肯定不會骨質疏鬆吧,哈哈!
她說的這些話其實我自己很有感觸,除了家庭,我們都曾經有過自己的舞台。但是無論出於什麽原因,那個舞台已經消失了很久。很偶然的時候我也會回望那個舞台,內心是有遺憾的,對現在仍舊站在舞台上的同齡人,我的感受是複雜而微妙的。我也曾經嚐試過一些突圍,但是淺嚐輒止,終究還是把遺憾還給了遺憾。我亦從不曾覺得自己有任何的被埋沒,因為第一,過什麽樣的生活是我自己主動選擇的;第二我不太相信才華被埋沒這件事情,如果真的有被埋沒,那隻能說明你沒有才華,或者說你才華根本不足夠。但的確有動力不足這件事情,當我們把更多的熱情和動力給了孩子和家庭,我們勢必要麵對終有一天當我們需要做回我們自己的時候,我們還剩下些什麽?
大概三周以前我跟你說過國內的一則新聞,就是有一些60歲上下的阿姨,迷戀上了一些假冒的國內一線男明星。而她們由於實在缺乏常識,屢屢被騙錢財。這些阿姨,也都是很普通的阿姨,拿著很普通的甚至微薄的退休工資。我想她們竟然這麽愚蠢地上當受騙,大概是因為當她們退出曾經的舞台、不再被家人需要後,不僅自己什麽都沒有剩下,更有許多的虧欠:比如愛的虧欠,溫情的虧欠,關懷的虧欠。當她們在這些騙子這裏找到了曾經虧欠已久的愛、溫情與關懷,飛蛾撲火地衝進那個陷阱裏就是可以理解的。
當然有人耐得住寂寞,還有人不僅耐得住寂寞甚至享受寂寞。也有人習慣獨處,任何親密的人際關係反而讓他或者她感到不安全。也有人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這樣的人多嗎?至少目前,不是很多,不是很普遍。大部分的人,還是害怕寂寞,渴望被看見,願意參與表達和分享。所以,那些上當的阿姨,其實也是叫人傷感的。
我在想,我現在要做的事情也很簡單,就是為自己積攢一些能量,讓自己無論在什麽年紀都可以順利地再做回自己,而不是什麽也沒有剩下。
最後說個好玩兒的事情給你聽,今天在一個隻有女人的群裏,漂亮的群主問大家一個問題:如果你還有5分鍾就要告別人世間,你最想重溫的畫麵是哪一個?她率先回答:她說她想坐在一輛二八自行車的前杠上,回頭去吻騎車帶著他的男友,而男友的胡子紮得她皮膚癢癢的、心裏酥酥的。我笑她大概年輕的時候戀愛沒有談夠,她承認。我說我最想重溫的是給小小的嬰兒哺乳的畫麵,因為身體原因,兩個孩子母乳都極少。但是一位母親哺乳時候的靜謐與安詳,在我的心裏是一個金黃色的有著光的畫麵,我想重溫。
雖然我這個重溫遭到了很多曾經是“母牛”的、經受了許多哺乳痛苦的媽媽們的駁斥,但我還是覺得那樣恬靜的一刻,我希望永遠留存。
Jin
2020年11月3日
Jin:
希望收到信時你已經康複了,季節交替期間,忽冷忽熱,我們這一身步入中年的老機器各項功能開始退化,一不留神就難敵病菌入侵了。
天涼好個秋,香港終於不再需要空調。晚上出門,吹過的海風幹爽微涼,已經進入了一年裏最舒適的黃金季節。可是由於疫情每天仍然有零星的無源頭個案,政府不敢放寬措施,不鼓勵大家聚會消費。前一段時間,因為不能外出旅行度假,香港人開始因地製宜想出Staycation,就是本地酒店住宿吃喝玩樂,結果假期結束就出現了感染群組。畢竟香港是個彈丸之地,人口密度高,那一棟棟摩天大廈裏的人群如果全部走出來,恐怕落腳的地方都不夠用。政府無論如何都咬緊牙關,不鬆口。不過盡管政府不停地勸諭大家保持社交距離,可快一整年,大家也都抗疫疲憊了。10月底萬聖節那天,蘭桂坊人山人海,今天還不到一個星期,後果或許兩個星期後才見分曉。去紮過堆的人自求多福,聽話的人也暗暗擔心,每天上下班擠公交會不會正好邂逅去過蘭桂坊的的人,與他們同呼吸,共命運。
這應該也算是抗疫時期的常態了吧!每天手表都會跳出疫情播報的滾動新聞,現在對確診病例已經開始麻木,知道沒有全民檢測,清零幾乎不可能,那就隨它去吧!隻要有源頭追蹤,就稍有安慰。誰知三天前發現一個確診個案是內地偷渡來港的性工作者,發病期間曾接客百餘人。這些恩客們不可能期待他們自行主動檢疫,政府又沒有行之有效的方法追蹤源頭,這一百多號人分散在香港的各個角落,他們又會接觸過什麽人,細思極恐。在內地,隻要政府一聲令下,全民強製檢測,馬上就能找到發病者集中隔離;民主體製下,都是依靠自覺自願,但是誰願意承擔被意外發現是嫖客的後果呢?所以,在發生重大的衛生危機時,民主有它脆弱的短板。
說起自己的舞台,你和同學們都有,其實我從來不曾有過,我在你們忙著畢業分配的時候就出國了。在國外的這些年,打工讀書,當年教我們《外國電影史》的丁羅男老師正巧在加州北嶺做訪問學者時, 還給我寫了推薦信。但是最終托福也考了,還是沒有就讀跟專業相關的學位。一來怕自己讀不下來,二來怕即便辛苦讀下來也找不到工作,就去讀了類似大專的College,方便我去找辦公室文秘之類的工作。我終日忙忙碌碌,除了寫支票交賬單,字都很少寫了,更不用說是寫文章了。直到有一年,我在加州工作的律師樓收到一份傳真,通知我的一個電視單本劇得獎,邀請我回去領獎。我當然沒有回去,不過這就算是我離舞台最近的時刻了。
要說遺憾,應該會有吧!後悔卻不會,因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就像你說的:才華如果很容易就被埋沒,那肯定就是沒有才華,或者是才華還不夠。我倒是覺得我的才華轉移到了其他方麵,比如我一個上海人,也能擀皮包出很漂亮的手工北方餃子;在我家領導雞蛋裏挑骨頭的要求下,我也能做一手地道的上海家常菜;我媽做飯做了一輩子,到現在也不知道番茄炒蛋要把蛋和番茄先分開炒呢。我還能唱孩子們小時候幾乎所有的童謠,我還能背《Lion King》的台詞呢!兩年前我們去班夫自駕遊,長途旅行打發時間,兒子無聊拿著手機念老獅王Mufasa教育Simba大段的對話,女兒很鄙視地打斷他哥哥說:“這有啥,媽你來,你都不用看”。來一段就來一段,這也能算作才華吧!所以,才華這件事情很難評估;所以,我是覺得我的才華從未遠離,隻不過以烹飪、烘培、養育孩子的方式體現了。
幾年前,我弟弟生病,除了正規的化療和服用靶向藥物,也嚐試過輔助藥物。正好一個朋友的妹妹是癌症患者,朋友介紹說她妹妹吃了這個來自美國的“XX”神奇地康複,甚至原本長期服用的一種副作用嚴重的癌症藥物都停了,隻大量地吃該保健品維持。家裏有病人,自然就會對這樣有奇效的保健品高度關注。再加上朋友的妹妹也是因為從另外一個康複的癌症患者那裏得知這款保健品,讓我更加有信心。
憑心而論,產品本身沒有任何問題,美國生產,主要成分白藜蘆醇。進入公司產品的主頁瀏覽也沒有任何誇大其詞,比起那些能夠包治百病,返老還童,甚至起死回生的宣傳,這至少是一款相當低調的人畜無害的保健品了。購買渠道是網購,但必須通過介紹人,你成為介紹人的下線,你的任何消費你的上線介紹人都有部分提成,也就是傳銷的金字塔模式。這也無所謂,我是買來自用,隻關心產品本身而不是運作過程。
為了更多地了解這款保健品的功效,我入了群,觀摩了幾次線上的成員分享會。我發現每一次分享會都是清一色中年以上的婦女,有的確實是受益於產品的病友,有的是失婚的單親母親,但更多的則是孩子們已經離巢、失落又不甘心的全職媽媽。她們分享的內容並不關乎產品,全部都是千篇一律的勵誌故事,即使那些聲稱使用產品後重拾健康的癌症患者,她們分享的重點也並不是產品,而是康複之後“一不小心”成就了自己財務自由的夢想。基本上就是:這是一個沒有任何風險(隻需要購買產品自己使用),沒有任何投資(不需要囤貨),時間自由,自己是老板,唯一需要的付出就是打扮得漂漂亮亮、跟不同的人約約飯喝喝茶聚聚會,分享自己的精彩人生後就會財源滾滾的事情。你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一份沒有門檻,輕而易舉的工作嗎?我的朋友Nicole,她擁有美國名牌大學的博士學位,隻不過支持丈夫相夫教子十幾年,她就篤信不疑,告訴我她專門開了她自己的賬戶,她的下線任何一筆消費的提成都會轉入其中自動滾存,這將是她未來的養老基金。
我隻是使用產品,沒有跟她討論和質疑產品之外的財富之路,而她以極大的熱情投入。試想,這些媽媽們本來每天的日常就是柴米油鹽,不是超市就是灶台,孩子大一些就是老媽子再兼司機不修邊幅地到處趕場。她們每天關注的話題無外乎矯正牙齒去哪裏、樂理找哪個老師補習,鋼琴準備考幾級。而如今,Nicole突然淡掃蛾眉,穿著優雅,聊的都是人生方向,境界已經跨越了三條長安街標準的大馬路,所以她沉溺其中也不難理解。
我不能說這是個騙局,無論是傳銷還是直銷都是商業模式,我隻能說這樣的模式誤導了許許多多你提到新聞中上當受騙的60歲大媽。當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與舞台漸行漸遠,一旦出現機會,無論以什麽樣形式出現的機會,她們都會像找到救命稻草一樣牢牢把握。
無獨有偶,我的另外一位朋友最近加入保險行業,成為保險業務員。我非常吃驚,我記得不久前她連網上銀行都不太會操作,也搞不清借記卡和信用卡的區別,她怎麽能跟客戶清晰地解釋和推銷保險產品呢?不過,我的擔心可能是多餘的。保險行業跟我上麵說到的保健品推銷其實是相似的模式,不需要有學曆,隻需要簡單地培訓和考核。她們的工作方式也是衣著光鮮、吃喝聚會,而且還可以配置一張印著大公司Logo,理財顧問頭銜的名片。如果需要,還可以在市中心地標性建築,那映襯著藍天白雲的玻璃外牆大樓裏借用公司的辦公室。這,應該有著不小的誘惑力,為何有這個判斷呢?因為接龍買菜的關係,我加入了很多群,我發現群裏的微信號很多都是保誠、友邦、安盛等等大公司的名字,看頭像,她們全都是媽媽。
兩三年前,內地資金大量外流,保險業欣欣向榮,保險經紀人們簽單簽到手軟。後來內地政策收緊,便漸漸走下坡路;疫情之後,保險業更是一片蕭條,選擇這個時候入行,遭遇到的更是“凜冬將至”。我在想,或許朋友入行是需要穿著職業裝、高跟鞋、匯入白領人流高峰時段擠地鐵那份真實的存在感;需要讓自己從前隻能背著尿布包和環保購物袋的肩頭,重新挎上一個電腦包;需要摸出一張名片、介紹自己也擁有一個社會角色的那一刻;需要一個被更多人關注與認可的舞台……
所以,如果你問我,還有5分鍾就要告別人世間,你最想重溫的畫麵是哪一個?我想重溫的畫麵是1986年的5月,我在上戲的紅樓參加戲劇學院專業寫作考試。當我麵對那個叫做《相煎太急》的命題編劇劇名的時候,我鋪開紙,一點沒猶豫,人物、姓名、情節不停地跳出來落在筆下,一氣嗬成。那一刻,真的也是有光的時刻啊!
然後我的人生因此改變,我們做了四年上下鋪的同學,而今,可以一起書寫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兩地書。
Helen
2020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