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二十八封

(2020-10-18 07:15:22) 下一個

Helen:

 

本來我以為你的散夥飯都是有傷感有快樂又輕鬆又愉悅的一些經曆。沒想到,你給了我一個最沉重的“散夥飯”,這讓我想到人和人的確會有不同的生命底色。有的人會天生更多關注那些深厚沉重的生命故事,比如我最近看到的一個紀錄片《被遺忘的春天》。那是紀錄片導演範儉在今年3月前往武漢,用一個月的時間拍攝的幾組“疫中社區人”的故事。其中一對40歲左右的夫妻,丈夫腎癌晚期,妻子尿毒症,疫情期間因為醫療資源的緊張隻能自己在家苦捱。春天的時候,武漢櫻花盛開、布穀鳴叫,這對夫妻也終於得以重返醫院。但丈夫隻能姑息療法,妻子則每周透析。兩人在命運的波瀾裏相依為命,直到9月初丈夫終於撒手人寰。

導演在片中呈現了磨難中的這對夫妻的脈脈溫情,更展現了他自己對沉重生命的冷峻思考,接受采訪時,他即表示:這樣的思考是我的生命底色。

繞不開的武漢。

 

去年夏天,愛奇藝自製播出了一檔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這是我唯一看到的國內綜藝節目中,真實流露多過人為表演的一次。這和樂隊尤其是搖滾樂隊的屬性有關,做樂隊的人本來就強調個性,不盲從主流不諂媚權威,這一點,是搖滾樂隊共同的logo,妥協一定有,但是至少這樣的標簽不容易改變。可能大部分觀眾包括我在內,都無法更多地從樂隊的音樂性專業性上給出多少判斷,但這不妨礙我們常常被他們的故事和態度所打動,也不妨礙我們因他們在舞台上的呈現而沸騰或傷感。最關鍵的是,這是一群有才華的人,並且他們大部分的時候說人話。

我想你知道,一個人有才華,又能夠基本真實地流露自己,何況,大部分樂隊成員身上還有一種久違的少年感,這在今天該是多麽稀缺。

去年的“刺蝟樂隊”裏,那個打鼓的小個子姑娘石路和那個才華橫溢的理工男子健,以及他們悲傷而意味悠長的歌詞和直接撞向人們胸膛的音樂包括他們之間苦澀的愛情;“新褲子”樂隊裏那個小眼睛歪嘴巴微信好友隻有100人,張嘴不給任何人留情麵,但是抱著吉他就能光芒四射的彭磊都吸引和打動了我。哦,去年張亞東說到2000年的樸樹,說到“我們都以為2000年後的世界將多麽美好”時哽咽淚下的情景,一定也讓太多的人唏噓不已。於是說到樸樹,就不得不說他在去年的錄製現場直接告訴主持人馬東:“抱歉,我不能錄了,12點了我要回去睡覺。”

而以上所有,我相信,都不是所謂的綜藝節目的“人設”。其中最難也無法預設的是那些已經滿臉皺紋的中年人的眉宇間偶爾閃爍的少年神情。

就好像來到今年“樂夏”的達達樂隊。“達達樂隊”是一支成立於1996年的搖滾樂隊,來自曾經的“朋克”之都武漢。

繞不開的武漢。

2000年,達達樂隊發行首張音樂專輯《天使》。2001年,獲得第1屆音樂風雲榜年度最佳新銳樂隊獎 。2003年,發行樂隊第二張音樂專輯《黃金時代》 。2004年,獲得第11屆中國歌曲排行榜年度最受歡迎樂隊獎 。同年,在北京展覽館劇場舉辦了樂隊首場演唱會。2005年,獲得第5屆中國金唱片獎組合獎(含樂隊) 。但同年,樂隊解散。正因為這些過於主流和“地上”的成績,達達樂隊飽受詬病,曾經被一路質疑,被絕大部分樂隊同行排斥,也導致大部分人對這隻樂隊無感。包括我這個顏控,都曾經對一臉英俊純淨的彭坦沒有多少感覺。

但是這一次達達重組來到“樂夏”,彭坦多少有些讓人意外。我不知道別人,但至少他帶給我的意外來自於,他恐怕是所有樂隊成員裏中年麵孔中,少年滋味最濃的一個。當“木馬”樂隊最終輸給了“達達”,太多的人不滿意,我卻暗暗鬆了一口氣。木馬的一曲《舞步》雖然炸裂了全場,但是當不曾改變的少年陽光,從歲月一刀一刀刻在彭坦臉上的褶皺裏傾瀉而出、灑滿整個舞台的時候,我不得不為之動容。

但是也有一支樂隊,我覺得他們似乎不該來到“樂夏”。這就是“野孩子樂隊”,樂隊主唱張佺是我們的同齡人。“野孩子樂隊”是一支獨立民謠樂隊,在1995年那個遙遠的歲月裏,由張詮和小索在甘肅蘭州組建。當年,他們懷著對中國傳統民間音樂的一顆赤子之心,進行了為期一年的沿黃河的徒步旅行,去傾聽去搜索屬於黃河以及黃河兩岸的聲音。當然就像絕大部分的搖滾樂隊一樣,他們最終也來到了北京。在三裏屯的黃金時代裏,他們有了自己的“河酒吧”並將其作為固定的演出場所。2000年以後,小索罹患胃癌離世。張佺一度無法接受這樣的變故,獨自重返行走之路,最終定居在雲南大理。

這一次張佺帶著樂隊新成員站在“樂夏”舞台的燈光裏,那一首《黃河謠》唱得深邃、沉著、寧靜而又抽離,好像從一種上帝的視角,遠觀這塵世間的一切。甚至當歌聲落下,掌聲卻無法響起,全體聽者被這樣的聲音震撼到無法動彈。我當時便覺得, “野孩子”唱到此便好,最好隻是作為嘉賓出現。因為我擔心綜藝節目的遊戲規則再繼續下去,滿頭銀絲的張佺會無法自處。果然,他們再唱了一首《竹枝詞》便退賽了。

 

那才華橫溢的北京理工大學的理工男子健在《火車駛向雲外,夢安魂於九霄》中早就唱過:“一代人終將老去,但總有人正年輕”……

 

沒想到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最後還是想說說“JOYSIDE”樂隊和南京吉他小天才miumiu的那次合作演出。桀驁不馴的主唱和樂隊成員,在一個6歲的小姑娘麵前一點一點的融化的場麵感人至深,如果這個世界終究能被孩子打動,如果所有的爭奪終究能讓步於孩子,那這個世界仍舊有希望。

後來,“JOYSIDE”重新填詞翻唱《英雄本色》。劉昊站在舞台上說了一番話,大意是:我覺得男人就是要講義氣的,我願意為我的哥們付出,我也不怕我去扶起摔倒的老太太被訛。

我不知道為什麽看到胖乎乎的劉昊,想到很多年前陳可辛的一部電影《甜蜜蜜》裏的曾誌偉扮演的黑社會老大豹哥。豹哥離開香港前夜,撫摸著張曼玉烏黑發亮的長發說:“去睡一覺吧,醒來滿街都是好男人,個個都比豹哥強。”豹哥終於離開曼玉,於是我們知道他在紐約街頭被一夥惡作劇的孩子捅了一刀倒在地上,豹哥的一生結束得如此隨機和偶然。

就像我們誰也不得而知,命運何時在我們麵前跌宕起伏又何時戛然而止……

Jin

2020年9月17日

Jin:

    信裏提到的這些名字我都很陌生,海外三十多年我完全和中國的搖滾樂失之交臂,其實我人生中聽過的第一個現場搖滾音樂會是在上海。那年大一,剛入校,上海正舉辦國際藝術節。我們的影視劇寫作課餘雲老師有兩張日本組合“龍瞳搖滾”(這個樂隊不知道是因為我名字記錯了還是本來就是個短命樂隊,已經查不到了)的票,我清楚地記得第六排,記者席的票,記者席哎!餘老師有事情去不了,把票都給了S,S就叫上我一起,我們倆騎自行車到永嘉路的文化廣場。

      現在的文化廣場是國際一流水平的表演場所,前些年,我在那裏看《戰馬》和我們同屆表演係同學田水主演的中國版《媽媽咪呀》。當時文化廣場真的就是一個隻有塑料遮雨棚,放著長條椅子的廣場,當時我還想這簡陋的條件像是給人們開批鬥會用的,現在看這場地還真的非常搖滾,“皇後”樂隊在溫布利體育場萬眾矚目的大合唱不光沒有遮雨棚,連凳子都沒有呢!

      我和S坐在記者席,音樂響起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跳,鼓點就像在打樁,震耳欲聾。我和S說話拚命喊也聽不清。開場兩三首歌下來,躁動亢奮,熱血沸騰。那又硬又冷的木椅子本來就坐著不舒服,有幾個外國留學生已經站了起來,跟著節拍鼓掌呐喊。這時候,衝進來幾個警察,示意他們坐下。那幾個學生無奈地聳聳肩隻好坐下來,過不久還是按捺不住又站了起來,這一次警察動手,嚴厲地把其中的兩個按在椅子上。後來大家都相安無事,無論如何群情激昂,我們都正襟危坐,很憋屈地聽完了整場完全坐不住的演唱會,這實在是一個很奇特的體驗。

在北美的那麽多年,從沒有聽過現場的演唱會,最多隻能算偽發燒友,但並不妨礙我對幾個樂隊的熱愛。最喜歡的當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Queen”,去年以Queen的傳奇改編的電影《波西米亞狂想曲》還拿了奧斯卡的最佳男主角獎。憑心而論,這個演員的確很努力,很敬業,為了形似Freddie Mercury,他把牙齒都整成了齙牙。攝製組也非常的用功,他們看樣子是把溫布利體育場那場著名的Freeide振臂一呼,萬眾響應的畫麵進行了無比詳細的分解,連Freddie自彈自唱時鋼琴上放著的一次性杯子裏的啤酒這樣的細節都沒有錯過。

      但是Freddie是獨一無二的,臨去世前的那兩年雖然他反複否認自己得了重病,事實上已經是一副形容槁枯,病入膏肓的模樣。但是Freddie手舉皇冠,身披皇袍,在“God saves the Queen”的音樂聲中優雅謝幕的姿態已經深入人心,成為不朽。Freedie是個純粹的音樂人,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成名之後他完全可以去整一整那口招牌的齙牙。他不願意整形是因為他不願意口型的改變影響他的音域,有多少人能夠做到為了唱出更美的音符而犧牲自己的相貌呢?

我女兒為現在一個異常火爆的韓國男生演唱組BTS癡迷,她房間裏的牆上貼滿了演唱組成員的照片,手機套也是這個演唱組。BTS到香港來演出時,她一聲令下,我們一家三口,包括遠在溫哥華的哥哥都兢兢業業地網上幫她搶票。她特別告訴我名嘴James Corden Carpool Karaoke節目邀請過BTS,AGT也請他們做過表演嘉賓,聯合國也請他們去演講等等,無非是要證明如今是BTS的時代了。BTS的歌我聽過,不少歌像“Spring Day”歌好聽,寓意也不錯的,但是我覺得這個組合也就像流行音樂史上的短命組合一樣,會留下一個時段的記憶,但是永遠成不了傳奇。這類組合最關注的不是他們原創的音樂,而是更多音樂以外的因素比如演唱者的形象,舞姿等等。

就像被毒舌評委Simon Cowell點石成金的兩大男神組合“IL DIVO”和“Westlife”,“IL DIVO”都是經過專業美聲唱法訓練的歌手,但是這個組合的賣點並不是他們的音樂,他們都是翻唱別人的老歌,歌手分別來自四個不同的國家,又高又帥,金發碧眼,妥妥的師奶殺手。每每唱到情歌處,西班牙的Carlos便使出花癡的眼神和女觀眾打情罵俏引發陣陣尖叫。“Westlife”雖然有自己的原創主打歌,但Brian離隊單飛之後,能唱的隻有Shane一個人。唱高音的Mark錄音棚裏聽不出破綻,一唱現場氣都接不上,聽著直著急。當年是鮮肉,走的是青春偶像路線,唱唱跳跳,也算是見好就收及時激流勇退。前些日子,這曾經的四位風光無限的男孩已經成了中年大叔,步履沉重,根本就跳不動了。他們好在還有幾首屬於自己的原創歌,而IL DIVO好聽的歌都不是他們自己的。

很可惜,沒有了主唱Freddie的“Queen”象一個折翼的天使再也無法展翅高飛,Brian May聲線太細,高音上不去;Roger Taylor的聲音又太嘶啞,伴隨著重金屬敲敲打打還勉強能聽,如果沒有伴奏,Roger根本就是在嚎。另外幾個樂隊象Chicago不止一個樂隊成員能唱主音, Beatles沒有了John Lennon還有Paul McCartney, Bee Gee三兄弟, 就是雙胞胎其中一個Maurice差點,Robin和Barry都是唱主音的,更不要說Eagles人人都能出來單挑。

多年來Brian May和Roger Taylor一直試圖延續Queen的傳奇,最後尋尋覓覓從AGT的選秀賽中物色到Adam Lambert卯足了力氣往Freddie的方向栽培,巡回演出下來,觀眾們終於又聽到了久違的高音,假裝自己回到了Queen的年代。說是模仿也好,傳承也罷,這個孩子再玩命,即使他本身也是個同誌也無法取代Freddie,而且他頂著山寨Freddie的光環,永遠在他的影子裏,注定也走不遠。溫布利體育場,光芒萬丈的Freddie唱出一個音符,72000觀眾隨聲附和,載入史冊的經典一幕終究成了無法複製的絕唱,後Freddie時代的Queen也隻能以配合粉絲觀眾懷舊的形式存在了。

就象你說的,“做樂隊的人本來就強調個性,不盲從主流”。我喜歡的另外兩位歌手是Bob Dylan和Leonard Cohen,他們的歌不但好聽,歌詞更美,是真正的遊吟詩人,尤其Leonard Cohen的那兩首“Hallelujah”和“ So Long, Marianne”,是那類觸及心靈,令人不知不覺流淚的民謠。而Pink Floyd的歌詞雖然更富哲理,多是關於生存和毀滅,時間和空間,瞬間和永恒等宏大深奧的主題,但是音樂我不敢恭維,聽來頗為沉重有種窒息感。

那些年,我們愛過的演唱組名字列出來有一串,象ABBA,Air Supply, Michael Learns to Rock, Roxette……去年年底,九十年代紅極一時,唱過“It Must Have Been Love”和“Joyride”瑞典組合“Roxette“的主唱Marie Fredriksson腦癌去世,這個演唱組也就會最終消失了。總之,演唱組不是老了,就是散了,就象流逝的時光。無論中國的,還是外國的,每一個樂隊、歌手和他們的音樂都是一段我們自己的青春記憶。

Helen

202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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