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en:
怎麽一說到吃,好像就意猶未盡。你在回信裏說到“天生一副中國胃”的你們,在海外生活的那些年裏,用盡“洪荒之力”重塑中國食譜的事跡也真是令人動容啊,哈哈!搞得我對分享食譜這件事情也躍躍欲試了。其實我不是什麽吃貨,尤其這幾年到了必須“管住嘴邁開腿”的年紀,如果不是為了孩子們,我自己已經吃的非常簡單了。
可是我們都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操持他們的一日三餐,既是我們的本分也是我們的樂趣所在。肯定不是每一個媽媽都愛做飯,畢竟太瑣碎,但是這些年為了照顧兩個孩子,我已經在絕大部分時候都是一個開心和溫暖的廚娘了。
跟你分享兩個孩子們愛吃的食譜吧!嗯,都跟牛肉有關,牛肉提供的能量和營養應該是可以很好地滿足生長發育階段的孩子們。
第一個菜譜是羅宋湯。
取一斤半左右的牛腩切成小塊兒,我通常是買產地來自科爾沁大草原的牛腩。牛腩塊入鍋,兌上涼水撒入一把花椒粒,再打開火。水開時即刻關火,此時牛腩裏的血水已被趕了出來,花椒的濃烈辛香也釋放的恰到好處,撈出牛腩備用,同時取一口砂鍋放入少許涼水並將其燒開。
備好油鍋,下入已經去皮切塊的西紅柿不停翻炒,炒出西紅柿濃稠綿密的醬汁後倒入牛腩,噴上少許黃酒,加入一些生抽和味極鮮轉入小火繼續翻炒。這時候要有耐心,一下一下翻炒,直到西紅柿醬汁滿滿裹住每一塊牛腩再轉入盛有開水的砂鍋中。
洗淨油鍋,放入一小塊黃油煸炒洋蔥。洋蔥遇到黃油,會爆出一種難以抵擋的濃香。黃油切忌放多,不然會香到喉嚨發膩,做飯和做人一個道理,最難拿捏和最重要的都是恰到好處四個字。
煸炒好的洋蔥入砂鍋,讓它和牛腩、西紅柿一起在小火慢工之下緩緩成長。過程裏依次加入切好的胡蘿卜塊和土豆塊,再給這些食材加些鹽。鹽和這些食材糾纏在一起,繼續小火慢工,鹽便不是隻有鹹而是慢慢成了鮮。
這個過程大概要40分鍾。這40分鍾裏,我會燜好一鍋米飯,備好西芹與百合。間或打開砂鍋蓋,攪和攪和這一砂鍋食材,仔細體會味道由淡變濃的奇妙,並觀察湯水還有多少空間,因為40分鍾後我要再在砂鍋裏放入少許手撕的卷心菜和上海紅腸。
時間過得很快,米飯蒸好,西芹炒百合出鍋,再給兩個孩子一人盛出一大碗羅宋湯。湯色橘紅、湯汁濃密,各路食材層巒疊嶂。冬日的夜晚來得早,放下窗簾打開燈,看兩個孩子將土豆胡蘿卜牛腩卷心菜紅腸一一吃下,看他們喝幹淨融化了西紅柿與洋蔥的湯水,就是冬日裏最溫暖的事情。
第二個菜譜是肥牛蓋澆飯。取一盒肥牛卷,還是要品質好一些的肥牛卷保證肉卷不斷不碎。將肥牛卷焯水備用。仍舊黃油爆香洋蔥粒,然後下入焯過的肥牛卷切好的土豆丁,翻炒後倒入醬汁即可。醬汁要提前調出備用。
兩勺味極鮮醬油、一勺老抽、些許黑胡椒粉、兩勺白砂糖、一勺日本壽喜鍋料汁,半杯清水,調勻。倒入鍋中轉小火慢燉7分鍾左右,鮮香四溢的肥牛出鍋,澆在白米飯上,再撒一把黑芝麻,配上綠豆百合蓮子羹,或者牛奶芒果西米露,就是兩個孩子最簡單的夏日午餐。
肥牛飯相比羅宋湯而言,是一道快手菜,適合炎熱的夏天操作。而醬汁中的黑胡椒至關重要,黑胡椒的辛辣爽口可以很好地對衝南方夏日的潮濕悶熱,也可以化解連日離不開空調所帶來的不良後果。
Helen,時間一晃都到了2020年的9月份。即便上海,也有了天高雲淡的樣子,更何況在遙遠的北方,我想已是秋意濃鬱。去年的8月中旬我們一家四口自駕,沿中俄邊境由內蒙古進入黑龍江再南下到了吉林長春,把我家北哥送到了吉林大學。我記得2019年8月19日那天,我們來到大興安嶺地區中國最北端的一個小鎮,小鎮一個小小的公園裏用不同的字體寫滿了不同的“北”字。我當日在朋友圈抒情,寫到:北,有很多種寫法,就像你的未來,會有很多的可能性。我當時真誠地覺得哥哥選擇了計算機這個專業,我們一定會走上赴美讀研的道路,而之後他一定會擁有更多的可能性。
但是呢?不到一年的時間,世界的變化超出了我們的認知。
前幾天是中元節,那是陰曆七月十五,也就是大家俗稱的鬼節。我知道這個節日的習俗是要在街巷路口燒紙錢,因為那些亡魂要回家,燒紙錢一是照亮亡魂回家的路,二是來拿些家人為他們準備的冥幣,再重返另一個世界。
我家裏當然有故去的親人,家人卻沒有過這樣的習俗。
結果不小心,刷微博刷到了疫情後武漢的第一個中元節。
節選網友“胃口好真是極大的罪惡”微博的部分內容給你:“……我住的小區裏有一個長坡,昨天下午六點多鍾出門的時候,就看到大家依次排開,依次排開,一家挨著一家,沒有隔的很開,全是火光和煙灰……晚上出來散步,繞著湖走一段就能聞到紙灰的味道。沒人會把傷痛掛在嘴邊,但悲傷還是會不經意的從角落裏冒出頭來,看到他們就還是會很難過啊……”
是。看到這篇微博,我也還是會很難過啊……往下看了一些評論,眼淚就模糊了視線。我想到今年春天裏最開始的那些慌張和錯愕,也想到自己故去的一些親人,他們和微博裏那些故去的人們一起都葬在了武漢這座城市裏,滾滾長江日日夜夜流淌過他們。我帶我家弟弟在兩年前看過《尋夢環遊記》。這部電影說的是什麽呢?就是:死亡真不是永別,忘記才是。
本來是高高興興的寫食譜,不知怎麽最後還是傷心了。但是傷心一會兒也就恢複了。一個人總是有七情六欲在身體裏流轉,更何況人生要經曆那麽多的聚散,情感的波瀾肯定一直有。不過我們能不能把聚散的事兒說的再輕鬆點?你說散夥飯是不是一個好話題?你從上海到北美再到香港,吃過的散夥飯估計比我多多了,說給我聽聽唄,哈哈!
Jin
2020年9月4日
Jin:
昨天我參加了香港的新冠測試,據媒體披露全港700多萬人口,目前預約的人數剛剛超過130多萬。無論這屆港府有多麽無能,作為一個普通市民,需要承擔的社會責任還是不應該以政見不同的理由而推卸吧!
說到吃,雖然有說不完的話題,但是我也算不上吃貨。有一次一個住在半山豪宅的朋友,在灣仔的一個會員製的高級餐館請客,魚翅、鮑魚、花膠、豬肺、鵝掌、牛尾……聽聽這些部件,我沒有任何胃口,硬著頭皮喝了兩口魚翅湯,竟然還不爭氣地心慌氣短,脖頸發麻,最後隻吃了幾片臥在鵝掌之下的唐生菜和甜品中的芝麻球才算勉強填飽了肚子。
疫情之前,我幾乎每年會去一兩次上海,就是惦記“王家沙”的鍋貼、“光明邨”的鮮肉月餅、“美新”的菜肉大餛飩和黑洋酥湯團。回港的前一天帶上一堆樂扣飯盒去小姨家蹭飯掃蕩,小姨忙碌一整天,給我把飯盒子裏裝滿幹煎帶魚、烤子魚、糟雞、豆瓣酥、油燜筍、草頭、鰻鯗、醬肉等等。看這些名字,我想我即便很努力地擠進吃貨的行列,也應該是屬於鄙視鏈最下層,且不思進取境界很低的吃貨了。
總之,海外的這些年,人生的重大事件都離不開吃,逢年過節、畢業了、發文章了、找到工作了,及至,散夥了。我從安大略到加州,又從加州到香港,去年的社運以來,周圍的朋友一批接一批地離開,似乎又進入了新一輪散夥飯的模式。就象當年我們在小倫敦的留學生宿舍區,每年都有人畢業離開找到工作去其他城市或者去更遠的美國,年複一年。有一年我們先為我的猴哥和猴嫂去美國華盛頓特區踐行,然後就輪到我們去加州了。臨出發的前幾天挨家挨戶吃散夥飯,每家都拿出來看家的本領。所以說,散夥飯永遠是最豐盛的那一頓。之後,便是山高水長,十八相送了。
倫敦隻有非常小的機場,沒有直達飛機去加州,我們必須從底特律飛聖地亞哥。我們的鐵哥們兒先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把我們送到和底特律緊鄰的城市溫莎,在溫莎停留一晚,第二天,他們又開車把我們送過邊境到達底特律機場。那時候,安檢不嚴格,一直可以送到登機口。雖然從今以後,他們在東部,我們在西海岸,有三個小時時差,有不長但也不能算短的5個小時的飛行距離,但是隻要一有機會他們就來看我們。而我的猴哥猴嫂也曾經在洛杉磯轉機時,我們從聖地亞哥開去洛杉磯和他們在機場短暫相聚。吃了散夥飯並不是就此散夥,
而是來日方長,期待下一次相聚。然而,並不是所有的散夥飯後都能等來重逢,比如我們和彭小蓮的那一頓散夥飯,其實我們誰都沒有想到那是一頓散夥飯。
三年前,劉劍梅、彭小蓮還有我,三個人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劍梅點了很多菜,她從來就是這樣,就怕不夠吃,拚命點,一張小台擺得滿滿的直到放不下要拖過來隔壁的台子。那個學期,小蓮給人文學院上一門影視鑒賞課,大多數的時候她都是在懷念她的膠片時代,給學生放一些樣片,分析幾個鏡頭,技術層麵的內容很少講。已經是數碼時代了,學生其實對膠片沒什麽感覺。本來科技大學開一門影視鑒賞課的主要目的是提高學生的人文修養、藝術鑒賞力,並不是要培養出新生代的電影大師。我們時不時地要提醒小蓮,不要對學生要求太高。小蓮也很實誠,經常跟劍梅說的話是:如果不是看在你爸爸的麵上,我才不來呢!總令劍梅尷尬不已,不知道如何應對。
她說話就是這樣,也不會拐彎抹角給對方留個麵子,她說我,你怎麽長得一點都不像上海人。我趕緊說,可不是嘛!南中國海的風把我吹得又黑又瘦的,象菲傭是吧?她笑笑也就放過我了。如果跟她計較,的確會生氣的。但是,如果了解她的經曆,她的苦難,也沒有人會跟她計較的。
她從來沒來過科大,但是來了之後就非常喜歡。她每天早上去遊泳,除了上課大部分時間就在她的公寓裏寫書。晚上吃過飯,我、劍梅、閻連科我們三個人在海邊的操場散步。有一段時間,梁鴻也在,小蓮有時候會來加入我們。她一來,就都是她的聲音,我們都插不上嘴。聽她說影視圈各路真真假假的八卦,動不動爆一句驚心動魄的粗口,這也是她當導演
留下的習慣。小蓮年輕時非常的漂亮,娟秀文靜,在片場上要是怯生生的小家碧玉模樣沒法指揮調度攝製組,誰也不會買賬,她硬是把自己修煉成了氣壯山河的女漢子。
隻是她實在運氣很背,第五代導演中她大概是最不如意的。陳凱歌、張藝謀、田壯壯、李少紅……哪個都比她混得好,可是她還有一個紐約大學的藝術碩士學位呢!這當然也跟她的性格有關,她跟我說過當年在紐約他們有個小圈子,落魄的時候大家都關係很好,包括比她高兩屆的李安。有一年李安獲獎後回到紐約,小蓮打電話去祝賀說大家有空聚聚,李安在電話那頭說了幾句客套話,小蓮從此刪掉了李安的個人信息再也沒有跟他聯係過。她極其敏感,按照我們普通人的邏輯,就憑李安這層學長關係,讓他推薦或者介紹拍個片子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但她倔起來也非常不可思議。
小蓮拍了不少獲獎的影片,但幾乎都是叫好不叫座。她甚至都沒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一直租房住,一屋子的家具都是片場的道具請師傅改裝的。她對物質沒有追求,有一次穿了一條哥倫比亞牌子的輕便褲,她告訴我說是在加拿大蒙特利爾的二手店買的。我都好生奇怪,哥倫比亞的牌子至於要去二手店買嘛?她說二手店隻要了她3個加元,幾乎是全新的,你專櫃去看,即使打折一個零頭都不夠吧?我也無話可說了。她是個很節儉的人,我們每次在外麵吃飯,盤子裏的菜都撈光了,就剩湯汁她也要打包帶走第二天燒泡飯。那天晚上的日料沒吃完的壽司跟她說第二天米飯太硬不好吃,魚片會太腥,她仍然都統統帶走,“燒一鍋泡飯加點蔬菜可以明天午飯晚飯都有了。”她說。
她在香港的時候精神狀態各方麵都很好,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沒人會想到她是個癌症康複者。隻是在給學生上課時,她站著講一段會露出疲憊之態,需要坐下來喘口氣時才稍顯端倪。然而,回上海後沒有多久,她發來微信說癌症複發了。她無比堅強,不願意麻煩朋友,幾乎都是一個人頻繁進出醫院,包括做那些有風險的治療檢查。每次微信中看到她發來病情失控、醫生不斷嚐試其他療法時的短信都不知如何回複,唯有發一個表情包為她禱告。
2018年聖誕節,我正好在上海便去看望了她,她正在化療中,沒有任何胃口,我也就打消了一起吃飯的念頭。她十分清楚自己的病情,知道來日無多,抓緊時間看書寫作。為了方便出入醫院,她搬到了徐匯瑞峰酒店公寓一室一廳的套房,客廳裏的圓桌上除了藥就是書和電腦。她剛看完景凱旋的《經驗與超越之間》,覺得好,買了一堆讓我帶回香港替她分送給朋友。那一次,她雖然虛弱,清瘦了許多,但還有說話的力氣。等四個月後我再見到她時,她瘦得完全脫形,氣若遊絲,隻剩下一把骨架。癌細胞全麵擴散到肺部和氣管,說話吞咽都困難。我要把耳朵湊到她嘴邊才能聽清她用力發出來的氣聲,我倒了杯溫水給她,她隻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我坐了半小時,那杯水也沒有喝到四分之一。
她讓我自己翻找,把家裏所有她寫的書都帶走。小蓮寫過好幾本書,隻要不拍戲,她就寫書,她是少有的能寫小說、散文、傳記、電影理論等等書的導演。她的同學李少紅導演曾經說過:她是班上最具文人氣質、文學造詣也最好的女生。我把她家裏能找到的她寫的書都帶回了香港,有一部分我帶到溫哥華托朋友捐給了當地的圖書館。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小蓮,離開時我輕輕擁抱了她,生怕弄痛了她,她什麽都沒有說,努力拉拉我的手算作告別。回到香港後,我們一直有微信聯係,但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樣發來病情的進展,醫生計劃如何治療,而是一些轉發的網上的鏈接視頻,與病情毫無關係。我心裏明白,醫生也是沒有什麽辦法了。去世前不久,她說有一條一個著名畫家手繪的絲巾送給我留做紀念,讓我弟媳去取。她說正在委托律師處理她的身後事,這些東西總要送人的。後來,她的微信就異常安靜,再不久,澎湃新聞發出了她去世的消息。
小蓮隻有66歲,在如今老齡化的社會還是很年輕的年齡。但她的這一生經曆了太多的苦難,她對人間沒有太多的留戀。兩個多月前,是她去世一周年,我想如果她看到我們正在經曆新冠疫情,世界變得如此荒誕,她更加不會留戀了。
所以,那一頓和小蓮的散夥飯其實我們誰也不知道這是最後的散夥飯。這樣也好,我們想起小蓮時還是那些天南地北的神聊,大笑三聲的歲月。
Helen
202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