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封
Helen:
不知不覺我們都寫了二十多封信了,第一封信始於國內疫情最嚴重的二月份。我記得我是一邊在麵包機裏看著麵團翻滾一邊在想:那麽多的話想跟你說,究竟從哪裏開始呢?這日子,從嚴冬到酷暑,一晃就是大半年了。這病毒,帶給大家有形地影響無形地傷害,也隻有每個人自己最了解。
我家哥哥和全國大學生一樣,自1月12日放寒假以來就一直等不到開學的消息,漫長的網課讓他自高中以來難得在家裏呆了這麽久。 6月中旬,哥哥結束全部網課後我帶他去找了一家駕校。他很快通過了科目一的考試,然後要跟教練上車了。我當時給他約完教練之後心裏總是有些不踏實,思來想去,我去問一個朋友:現在還要不要給教練買煙啊?還要不要請教練吃飯啊?朋友回答我,不需要!你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
我?那就是我學車的時候的事情啊!我學車的時候是2000年的暮春時節,駕校是坐落在京北郊區的海澱駕校。教練場內平地開闊、山路蜿蜒,正適合模擬北京當時的兩大交通亮點:進出環島和各種坡起。當時學的是隻有三個檔位的老式吉普車,教練車中尚沒有自動檔這個物種。為什麽過去了20年,一說到學車會有賄賂教練這麽猥瑣的想法呢?這,肯定跟我當時學車的經曆有關係。
那時候一輛吉普車上有六個學員。我們這一車都是女學員,而且除了一個大媽以外剩下5個都是年輕姑娘。教練,是個中年油膩大叔。大媽在我們麵前是很有社會經驗和江湖地位的,雖然她也是第一次學車,但是規矩她都懂。她叫我們每天必須比教練到得早,因為不能讓師傅等學員這是規矩;她安排我們輪流給師傅接好開水沏好熱茶,因為不能讓師傅到了沒水喝這也是規矩;她還叫我們如果不去食堂吃飯自行購買肉夾饃的話,就要記得給師傅帶一個……因為這還是規矩。
這些規矩我們幾個姑娘都遵守了,但有一件事情,是不是也算駕校的規矩呢?
這件事兒就是:教練幾乎每天都要輪番拍以及摸我們幾個年輕姑娘的大腿。大媽的大腿,據我們觀察他沒有拍過也沒有摸過。隻要大媽手握方向盤,教練跟大媽總是一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歲月靜好的樣子,教練總是能理性中立客觀地跟她講解各種駕駛技巧。可是隻要輪到我們幾個坐到駕駛室,教練就總是恨鐵不成鋼。
教練常常會對我們表現得痛心疾首:“我就說你這丫頭怎麽那麽木啊!前麵有情況都不能踩一腳刹車?”說完必須在丫頭的大腿上拍兩到三下。
教練也常常采用擬人的修辭手法來找到摸姑娘大腿的理由,比如他說:“這車軲轆吧!它就是不會說話,它要會說話準罵你這姑娘!哪兒石頭子兒多你往哪兒開!”然後大黑爪子就會在姑娘的大腿上使勁兒揉捏兩下。
一開始我們幾個的確覺得自己學車比較笨,但是被摸地頻繁了之後,我們意識到其實是教練太猥瑣。於是我們就去跟大媽反映,說教練老這樣摸我們大腿不合適,您說話有分量,能不能警告一下教練。可是大媽一翻白眼對我們說:“喲!誰年輕的時候還不是這麽被摸過來的,甭那麽矯情!”
嘿!這叫什麽邏輯啊。
那時候學車時間還挺長的,也不能提前預約,一學就是好幾個月。我們從暮春學到盛夏,天氣越來越熱、衣服越穿越少,駕照卻還沒有拿到。有一次,姑娘甲穿了一條短褲,白花花的大腿被教練找出各種理由捏了好幾次,姑娘臉都黑了。
那時候我們也不知道去哪兒投訴,似乎也沒有投訴的意思,都盼著趕緊學完考完拿了駕照從此離開教練的魔爪。還是姑娘乙機靈,她說:“天兒再熱咱們也別穿短褲了,都穿長牛仔褲,穿厚的。”姑娘丙說:“最好在他老摸的那一塊兒釘上釘子!”釘釘子這事兒當然沒法實現,但是我們幾個姑娘從此隻要上車就是最厚的牛仔褲。教練估計摸起來興致索然,漸漸收斂了。
我們很快迎來了考試,但是這裏留下一個懸案:我們一車六個學員,竟然隻有大媽一個人通過了考試拿到了駕照。我們剩下五個都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沒能拿到駕照。等到排隊等到第二次補考,北京已經進入了最美的金秋時節。
我們五個姑娘終於拿到駕照的那一天,沒有人再去提教練這個人,也沒有人去追問為什麽大腿被摸了半天的我們第一次竟然考試不通過,而一次都沒有被摸的大媽卻順利通過了考試拿到了駕照。但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清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規矩,而有些規矩無法描述不可理喻。
今天跟你說起教練摸大腿的段子,我心裏已都是調侃。我們每個女人在年輕的時候可能都會或多或少遇到過類似教練這樣的猥瑣男——比如我大學畢業之前去一家文學雜誌社找工作,麵試我的主編;比如我分進電台工作後一個搞音樂的半大老頭子;還比如那個年代很喜歡圍在年輕女主持人跟前轉悠的所謂“成功男士”。他們有的可能也沒有什麽野心,就是喜歡在年輕女孩麵前吹吹牛逼、動動手腳,有的則可能的確陰險歹毒、四處尋找獵物。你知道,中國男人中絕少紳士。
我個人並沒有過深地陷入過真正的職場性騷擾事件。最不好的一次感受可能是一個部門領導對我的突然冷漠,他從在業務上的悉心教導、生活中的體貼關心突然變成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突然拿我當空氣一樣對待,這在短時間內給我造成了極大的困擾和困境,以至於我無法再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隻能要求更換部門。有人事後提醒我說,我遭遇冷暴力的原因是我談戀愛了……
盡管我已經離開職場,但我知道職場性騷擾事件和潛規則這些年並沒有變少,反而變得花團錦簇、目不暇接。這個世界還是男權的世界,很多女性還未能在工作中得到尊重,還未能擁有和男性同等的權利。而女性本身似乎亦很難改變依附於男性的觀念,這些年不斷爆出“雷人雷語”的女德班就是個匪夷所思的存在。
我最近老是跟朋友開玩笑,我說把眼下的事情放到曆史的長河中看可能就不算什麽,有些倒退可能是曆史螺旋式前進的一種代價。但與此同時我也知道人與人之間,不同性別之間、不同種族之間的相互尊重其實很難,特別難。
我沒有能力解釋為什麽這麽難,但我有能力感知到一些讓人高興的美好的事兒。比如,如果走到大街上看到穿得特別少又十分美的女性我會忍不住多看兩眼,這樣的女性越多,代表這個社會越安全、越包容。
Jin
2020年8月3日
Jin:
收到信的時候,正值香港的方艙醫院接受了第一批新冠病人。亞博館在香港國際機場,平時是舉辦大型演唱會的場所,我女兒去年在那裏看過當紅韓國男生演唱者BTS的演唱會。誰會想到香港的亞博館也被改造成了方艙醫院呢?我們剛開始寫兩地書的時候,武漢的方艙醫院正在建設中,這一年,真的是魔幻的一年。
看到駕校學車這一段,眼前浮現出油膩大叔的猥瑣眼神和無奈、無助的年輕姑娘們。這種摸大腿的行為在上海叫“吃豆腐”,在香港叫“非禮”,在北美就是“性騷擾”。“性騷擾”一詞自從“米兔”運動以來,成為女性職場上的一把利器,在維護女性的尊嚴和安全,拒絕霸淩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其實這個詞走進大眾視野,並越發如火如荼卻有著一段不算短的前世今生。
這個字眼第一次出現是在1973年,在加拿大的官媒報刊《環球郵報》的一篇有關歧視的文章《撒旦的指環》中。之後的1979年,有過一本美國人寫的書名,叫做《職場女性的性騷擾》。“性騷擾”一詞,有別於“強奸”這樣的情節嚴重的罪行,又絕不隻是打情罵俏級別的曖昧,在它誕生之初,隻是在法律文件或者相關的專業領域內運用。直到90年代初,這個詞才因為一個法學院的女教授Anita Hill和被當年布什總統提名為美國高等法院終身大法官的Clarence Thomas對簿公堂,突然變得家喻戶曉起來。以至於那段時間,你要是說不出點“性騷擾”的話題,都有種落伍的感覺。那一年,這個詞可能就象現在說AI一樣火爆吧!
那時候,沒電腦、沒手機,人們主要的娛樂就是看電視。加拿大的大事從來都上不了美國的頭條,但是加拿大的頭條卻常常都是美國的事兒,尤其是這一出女下屬狀告男上司,而上司竟然還是被總統提名的、貌似廉潔清白、道德楷模之類的人選,再加上“性騷擾”又是這麽一個新鮮熱辣的詞匯,誰都拭目以待。
我記得,當時當事雙方都手按在《聖經》上宣誓,truth noting but truth(隻說實話)。Hill教授出身名校,氣質出眾、目光如炬,不像是風流濫情之人;而Thomas法官則儀表堂堂,亦絕非獐頭鼠目、下作猥瑣之徒。幾乎所有的電視台都現場直播了這場公開的聽證會,我清楚地記得Hill教授麵對的一排參議員中,主持聽證會的正是如今的總統候選人拜登。當年50歲的金發拜登,正氣凜然,言語咄咄逼人,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懾力。Hill教授是法律精英,說話也是有條有理,滴水不漏,但在這樣一個全部是男性又像是公審的場合,卻仍然有一種羊入虎口的感覺。
這是一樁不是“她”說、就是“他”說的公案,沒有第三者的目擊證人,也沒有任何物證。Hill教授指控的性騷擾並不是肢體接觸,而是言語。比如Hill指控Thomas法官在她麵前會說一些跟性有關的話題等等,Thomas自然是全盤否認。因為沒有第三者在場,隻能憑他們個人的信用度來判斷。支持Thomas的人就指責Hill誹謗,說這些都是她自己臆想出來抹黑大法官的,並指責 Hill既然在工作中被言語騷擾,為何當有第二次工作機會時仍然要選擇Thomas。而Hill一直辯解說獲得與男性平等的工作機會始終是她的夢想。聽起來,這裏的確是有很多蹊蹺之處,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們其中有一個在撒謊。
總之,唇槍舌劍。當時我一直關注這場辯論,還是覺得非常震驚的。這場讓整個國會都傾巢出動的大案居然被指控的數條罪行自始至終都隻局限在言語層麵,大法官甚至從未接觸過Hill,不要說駕校教練對女學員的大腿又拍又捏,他連Hill的手都沒拉過。這也能算是騷擾嗎?大法官的支持者自然認為就算是Thomas說了幾句不妥當的話,人家又沒拿你怎麽樣。如果這都能算是騷擾那我們周圍的騷擾就遍地都是了,比如辦公室、飯桌上男生們動不動就扯上的黃段子豈不也是性騷擾?
但Hill就是不依不饒,她的理由是:作為代表一個國家最高司法機構的人選,不能夠有這樣的言語行為。
這樣的唇槍舌劍,當然難分勝負。Hill同意做測謊,而她的測謊結果也支持她所做的陳述;Thomas則沒有做測謊,他隻是發了一則聲明,說這是一個徹頭徹尾阻撓黑人進入高等法院成為大法官的陰謀。所以,我個人認為Thomas可能是說了那些話,但他自己覺得這不至於影響仕途。最後,由拜登代表國會與Hill達成和解,這項和解的條件之一是不傳召支持Hill信譽的四位女性。在之後大法官的選舉中, Thomas以52-48極其微弱的優勢成功當選。貌似Thomas贏了,然而從隻多出四票的選票來看,這件事情的確有一定的殺傷力。盡管Thomas的信譽受損,但他還是坐穩了大法官的位置,心想事成;Hill方麵則顯然處在弱勢,她幾年後被迫從原來任教的法學院辭職了。
這場大辯論就此落幕,影響卻極其深遠。性騷擾一詞從此正式走到前台,脫穎而出。一年以後,性騷擾的投訴席卷全美,以50%的比例增長。同時,很多企業、公司都重新製定了章程,把禁止性騷擾一條納入內部培訓的條款。這幾乎是個裏程碑的事件,女性在職場的同工同酬待遇雖然從未解決,但是至少騷擾和霸淩問題開始得到廣泛關注和重視。
有意思的是,去年拜登重出江湖參加總統競選,他知道28年前的和解事件是繞不過去的坎,便親自打電話向Hill致歉。拜登也知道這三十年間,出了許多跟性騷擾有關的醜聞——比如好萊塢的製片人哈維,以及跟達官貴人交往頻繁、連安德魯王子都牽扯其中的艾普斯汀。今非昔比,現代女性的平權意識已經不能與當年同日而語了,如果拜登不放下身段做點補救,女性的大部分選票就會沒著落。Hill對這個遲來的道歉很不滿意,卻也能放下個人恩怨,公開表示她並不認為拜登是不合格的總統人選並會考慮支持他,這樣的姿態也算是一笑泯恩仇。
就我個人的職場經曆來說,也從來沒有遭遇過任何騷擾事件。這些年以來,我倒是對學術界導師潛規則女學生的事情有所耳聞。據說某位導師關心學生的方式是拍肩搭腰以示熱絡親昵。這位導師後來被舉報搞大了學生的肚子,但奉子成婚後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他仍然活躍在科研第一線,不僅沒有受到任何影響,還過得花好月圓歲月靜好的。所以我想,這個世界,始終是個男權的世界,隻是因為有了Hill前輩們的努力,男權世界裏的人們才會對自己猙獰的麵目稍有收斂。
曾經有個朋友鼓勵我兒子進演藝圈,說“男孩子怕什麽,隻賺不賠的”,我想這樣的想法或許很多人都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但是我也有一個女兒,我不想她未來所要涉足的是一個對男性來說“隻賺不賠”的社會。
如今,米兔運動的火焰燃遍全球,也有人說這個運動已經開始走向另一個極端,現在男上司找女下屬談話都必須門窗洞開,以免日後出現Hill和Thomas之間說不清道不白的齟齬。的確,一場大規模的運動總會在某個節點偏離初心,但這不應該成為反對女性要求平權的理由。男性所有的權利都與生俱來,就連平權意識相對普及的美國,女性有選舉權也不過才一百多年。女性什麽時候能夠不必提高警惕和提防職場的邪惡和齷齪,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Helen
2020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