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封
Helen:
這幾周,竟然把信擱置下來了。
原因自然是暑假來臨,我們這些老母親們忙得上躥下跳不得閑。今年的假期格外漫長,我家弟弟5月18日開學,6月30日就高高興興背著書包放暑假了。於是,和另幾個媽媽一起緊急策劃去了一趟寧波象山。
小小的象山離上海不遠不近,依山傍海。幾個十歲的孩子們在海灘玩兒得不亦樂乎,難得見他們如此放鬆和快樂,那一刻,我的心真是安靜又愉悅。
視線離開孩子們,我對著大海的方向出神許久。就算天空陰鬱,也是高遠的;就算海水渾濁,也是遼闊的。遠遠的天際線停著一艘船,並不孤單;腳下的細碎沙灘上一些小小的螃蟹在橫行,不諳世事。耳邊是浪的聲音,一聲一聲,直到把孩子們的歡叫都淹沒了,而且聽久了,會停止思想,心如古水。我知道,海浪的聲音是一種白噪音,可以治療失眠。
我第一次見到大海,離今日真得非常久遠了。那也是一個暑假,是我們大三的暑假。那個暑假也很特別,因為暑假之前也是很久沒有上課。那一年,海南還沒有建省,我和S從上海坐火車到湖南長沙,又從長沙坐火車到了廣州,再由廣州坐船去海南。我記憶裏那一次出行的每一天都陽光燦爛得晃眼睛,記憶中的每一個場景都是透明並且鑲嵌了金邊的,一如我們那一代的青春年華。那一年,我和S走到哪裏都別著那枚小小的校徽。而無論走到哪裏,人家看了校徽都要說一句:“大學生喲!”
“大學生喲!”這四個字在我的記憶裏也閃著一種光亮,不很真實,但是自有一種那個年代的獨特。
那個年代,從廣州坐船經由瓊州海峽才能到達海口,耗時將近27個小時。我和S都嚴重暈船,暈船時的感受是很絕望的,我記得S難受得在甲板上喊救命。當船靠岸,當我們搖搖晃晃踏上海南的土地,我們至少還有半天的時間身體的感覺還是在左右搖晃、上下顛簸的船上。
我記得我們住下之後去找吃的,一路上都會引來毫不避諱的圍觀。海南話不同於廣州白話,和我們同去的另一個女孩子也聽不太懂圍觀群眾對我們的議論,但畢竟她的語感更接近海南人,廣州女孩子聽了一段時間就笑著告訴我們,路人們在議論哪裏來了這麽高的三個女孩子,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身高的女孩子,尤其我和S。
我記得我們終於尋到一家麵館,我們三個人說要三碗海螺麵。好心的麵館主人一定是跟我們確定了半天的,但我們堅持要一人一碗海螺麵,結果上來了三大海碗海螺麵。這樣的畫麵自然又引起了麵館裏食客們的圍觀,我的記憶中,這三大碗海螺麵也是金燦燦的。食客們對我們發出善意的笑聲,我們三個隻有19歲的姑娘一邊吃麵一邊“嘎嘎嘎”地笑。我的記憶裏,那些笑聲也是金色的,清脆的,和海螺一樣鮮美。
吃完麵,回到住處,我們三個姑娘躲在蚊帳裏說悄悄話,突然一隻巨大的壁虎出現在牆上。我們一定是大叫了起來,然後像圍觀我們的海南人一樣集體圍觀那一隻壁虎。不過我們住處的電壓不穩,很快停電了。我記得我們三個人索性不睡了,齊齊爬到窗口看星星。
浩瀚星空,群星閃爍,令我們三個女生啞口無言。
我記憶裏,那個沒有燈的夜晚,異常璀璨。
我為什麽一直要說我記憶裏,因為Helen,我知道我所描述的一定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客觀事實,而是我的主觀記憶,我把它們加工成了金色的、燦爛的、透明的、無憂無慮的,不想從前也無關乎未來的。
那是屬於我個人的青春記憶。
我和S和廣州女生具體在海南呆了多久我不記得了。我們從海口去了三亞,應該還有別的什麽地方。我能記得的是三亞的亞龍灣,那時候並沒有被開發。無人的海灘上是無垠的白沙,海水在我們眼前湛藍得鋪開猶如浩瀚星空般璀璨。我說,我們要是畢業了能不能來海南啊?S說,能啊!想來就來。我說,那我能不能在海南遇到一個喜歡的男生啊?S說,能啊!我覺得他的名字應該叫做爾海……
這真的就是我們這代人曾經的青春,不想從前也無關乎未來,詩意而無比脆弱。但是那個鎏金歲月,卻給了這樣的青春以生長的土壤。
我不能說我們那時候的青春就比現在的青春好,我沒有資格這麽說,因為每一種青春都值得珍惜,都配得到無條件地嗬護。
我隻是心裏充滿了感謝。
雖然短暫,但是我畢竟有過如此詩意的一段經曆。生活並沒有著急教訓我,盡管教訓遲早是要來。
啟程離開海南,當然還是要坐船。我記得在船上我真的遇到了一個男生,他也是個大學生。我跟他聊天,S和廣州女生在一邊偷笑,笑我是花癡。我記得男生很高,圓臉,湖南人。但是他完全不是我和S虛構出來的那個“爾海”的氣質。我自己沒有生養女兒,我不太清楚現在的女生對男生有著什麽樣的向往,但我們那一代人,是會拿一個虛構的人去做標準的。
後來,還是有各種機會看到各種海,雖然不多。
另有一次印象深刻的看海,是在廣東陽江的海邊。那時候,生活已經開始教訓我。我站在海邊良久,在那個陰霾的天氣裏,看巨浪滔天。我想到了些什麽,抑或還是什麽都沒有想,我不記得了。隻是現在回憶起來,那一次已經不再金色、不再燦爛、不再透明、不再無憂無慮。那一次已經想起了很多的從前,憂慮了許久的將來。
在生活這艘巨輪上,我已經暈船了。
說回到這一次的寧波象山之行,我是領隊。一共15個人,人員結構很複雜,有小學生、有大學生、有一對分別離婚的男女在嚐試戀愛、還有我們幾個老母親。我要獨自開四個小時的車,要安排和協調食宿行程,很累,但是為了孩子們心裏還是開心的。隻不過,其中有一個環節是我們十五個人包了一艘遊輪離開平靜的海灣,來到深海中觀海景。結果,我過高地估計了自己,在船上暈到生不如死。
一開始我能看到海鷗尾隨船尾,能聽到孩子們陣陣驚呼,然後慢慢感到深海之處的湧一個又一個頂了過來。我一度腦子裏出現了李安執導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的種種畫麵,後來我又想到自己最愛的電影之一,讓人心碎又心醉的《海上鋼琴師》。漸漸地,我手腳發麻繼而拚命嘔吐,甚至最後視野變窄。
茫茫大海中,我想我們的遊輪真的是一葉扁舟。命運的大手,讓它不停地起伏跌宕。
不過,我的兩個兒子一直站在我身邊,給我遞水、替我拍背,等船掉頭開回港灣,我已經靠著我家哥哥的身體睡著了。
所以,生活不會隻給你教訓,一定也會給你收獲。
所以,我還是要去看海,但不會再去挑戰出海。
所以,什麽時候可以挑戰自己,什麽時候該放過自己,始終是生活給我們留下的一道思考題。
Jin
2020年7月12日星期日
Jin:
收到來信之前,剛剛看到香港的滾動新聞,今天又是至少37宗本土確診案例,過去的這些天,本土個案已經破百,很多源頭不明。各個區都有,遍地開花。現在連我們科大也有了個案,是一個居住在校外政府公屋的技術員,他的小區出現很多確診病例,政府要求每家每戶做核酸檢測,他無意中被發現。他毫無病症,一直都在上班,搭乘公交,食堂吃飯,這中間接觸過多少人,細思恐極。香港就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裏形勢急轉直下,我隻能在家裏躲避一場世紀瘟疫。
幸好,科大依山傍海,你這封信通篇都是海,我恰好坐在海景陽台上讀你這封信。
我在上海出生,小時候看到過的海就是吳淞口。那時候有一條浦江郵輪,沿著外灘一路開到吳淞口再掉頭,可是那個海一點都不像海,即便是陽光普照,海水也是深棕色像是裹挾著厚厚的泥沙。海麵上也的確都是船幫壓得低低的運沙船,像是隨時會沉掉的樣子。
或許那算不上真正的海,但海在我的記憶裏一直以另一種方式呈現——外婆給我準備的早飯,經常就是泡飯就幹煎帶魚,海瓜子。帶魚窄窄的,肉質細嫩,海瓜子鮮嫩彈牙。晚飯則是麵拖梭子蟹,麵糊裏加上現剝的新鮮毛豆,還有清蒸海鰻……以至於我從上海轉學南京後就一直不喜歡隻能吃帶有嚴重土腥氣河魚的南京。
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是在大二那年暑假。在中科院讀書的老W去煙台開會,他先出發,會議結束的前一天,我去跟他匯合。那是我坐過的最長的一趟綠皮火車,從南京到濟南坐了很久,濟南轉車又坐了很久。
車上有很多年齡相仿的年輕人,我對麵的一對小情侶每停靠一個小站,就會從窗外伸出手去招呼站台上賣零食的小推車,有時候拎上來一隻燒雞,有時候拎上來易拉罐的可樂。那時候,易拉罐是稀奇之物,拉開時那個響亮的瞬間能夠聚集一車廂人的目光。他們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啃著雞腿,喝著陽光下暴曬過、溫熱的可樂。到了晚上,兩個人在座位底下鋪上報紙,就齊齊地躺到座位下,酣然入夢。
現在想想年輕是真好啊!可以不屑,可以放肆,可以無所顧忌。看著他們在座位下露出四條年輕光潔的小腿,我猜想他們應該是要奔向煙台那片波瀾壯闊的海,去見證他們的愛情吧!
而煙台的那一片海,的確符合了我所有的想象——海天一色、透徹敞亮。我們住在煙台大學的校園裏,校園就在海邊,可能當地人司空見慣,來來往往的人都表現淡定,而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的我,竟然激動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一分鍾都不能浪費,除了吃飯,其餘的時間都在海灘上——白天踏浪戲水,晚上則躺在沙灘上看漫天的繁星。
那時候不知道防曬霜為何物,結果把自己曬成了龍蝦,一層又一層地脫皮。我和老W也因此有了第一張以大海為背景的合影,海風吹起老W又長又亂的頭發,襯衫前一天掉了一粒紐扣,也沒針線縫,就敞著露出小塊胸肌;而我,沒戴眼鏡,眼神迷離。給我們拍照的陌生人真的好神奇,竟然把我們拍出了至今看起來都還沒落伍的文青味。
這麽多年過去了,煙台什麽樣我早已不記得,唯獨這張已經無法找到膠片、不可以重印的照片,因為退色,也因為當年兩張被曬脫了皮的麵龐,竟然有了現在美顏的效果。孩子們看到總會驚歎一句:你們真年輕啊!
是啊!因為這張照片,那片海,原來我們是這樣年輕過。
第二次看到海是在10年以後,我們從加拿大的安大略省啟程去美國加州的海濱城市San Diego。我的同事們多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有的一輩子都沒有到過安大略省以外的地方,他們到過的美國就是玩“賓戈”遊戲的邊境小鎮,他們心目中的加州就是電影裏的好萊塢和老鷹樂隊的那首名曲“加州旅館”,所以當知道我即將離開小倫敦——這個安逸寧靜寂寞的小城市時,他們做了一個巨大的蛋糕給我送行,臉上寫滿了羨慕嫉妒恨。
一到San Diego,剛剛安頓好我們便迫不及待地去傳說中的La Jolla Cove。
從加州大學聖地亞哥分校(UCSD)的校園出來,開上Torrey Pine Roads,向南就上了通往La Jolla Cove的公路。加州嚴重缺水,一年365天,下雨的日子大約隻有五六十天。大部分地區草是枯的,山是禿的,能看到的植物隻有是生命力頑強的荊棘灌木仙人掌。而在這條路上,卻是另一番景象。
兩旁的居民住宅,家家戶戶都把自己的前院打扮得草木繁盛,花團錦簇,道路兩旁也是綠樹成蔭。而車向西轉彎之後,又陡然到了一大片開闊地帶。加州大多數的房子都是淺色的,有著米色或者灰白的牆,陽光普照之下,愈發耀眼,站在坡上俯瞰cove,浩瀚無垠。
整個Cove,由山、懸崖和海灘組成。山並不高,山腳和懸崖之間有一大片草坪,維護這樣一片草坪,幾近奢侈。這裏可以聽到海鷗飛過頭頂時發出的低鳴,也可以看到海豹們慵懶地躺在礁石上曬太陽。一個大的浪頭把它們打落水,不一會兒它們又悠哉悠哉扭著臃腫的身軀爬上礁石。
這些海豹們並不懼人,走近它們時,它們不是睜開單眼皮不屑地瞄你一眼,就是昂起脖頸,用渾厚的中音發出一聲長嘯,再用雙蹼支著肥胖的身軀大搖大擺地走向海邊,然後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光潔油亮的肌膚劃出一道優雅的水波,消失在大海裏。
在San Diego近四年的時光裏,我每個星期都會去Cove。加州人熱愛陽光,從未辜負過這片綠地。無論春夏秋冬,節假日還是工作日,隻要不下雨,這片草坪上永遠都有享受陽光的人們,他們或看海、或沉思、或讀書,或與孩子們嬉戲……這片草坪更是舉辦婚禮的聖地,晴天碧海,礁石浪濤,新人們在花環搭成的拱門下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我常常站在懸崖上憑欄遠眺,天空會不時地出現色彩鮮豔的滑翔機,就像一朵朵繽紛絢爛的花綻放在藍天。懸崖下是沙灘,與沙灘接壤的是一望無際的海平麵,而海平麵的那一邊,那一邊怎麽看也看不到的,更遠更遠的地方,就是中國。
太陽從Cove落下的時候,正是在中國升起的時候,有一個瞬間我們看到的是同一輪太陽。曾幾何時,來往中國並不像現在這樣頻繁,看著地平線上的萬丈光芒慢慢濃縮成一輪紅日沉甸甸地往下落,想象著遙遠的東方,我惦記的家人或許正在仰視這剛剛出現的光明,然後開始一天的忙碌。
當然也並不是所有的時候都能看到這樣的景象,聖地亞哥的白天萬裏無雲,但是一到傍晚海平麵上便升起層層雲霧,太陽在雲中若隱若現。幸運時,雲層散去,隻有一顆橙色的火球在地平線上,先是四分之一、然後一半、再來是四分之三,然後當你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生怕錯過這最後的時分,可是分秒之間,它已然墜落,隻留一抹霞光給了地平線上,漸漸地,連這一層霞光也散去,你再定睛遠眺,曾經的輝煌已經轉瞬即逝。
於是,站在懸崖上駐足觀看日落的人們陸續散去。華燈初上,Cove便籠罩在暮色之中。觀海的節目進入尾聲,聽濤的環節悄然登場。Cove安靜下來,濤聲便顯得尤其清晰,浪花穩健又有序地拍打著礁石,海豹的叫聲點綴其中,隨著夜色愈發低垂,海豹們也安靜下來。它們在海浪中戲耍了一天,恐怕也正睡眼惺忪了!而此時向山上看,則燈火闌珊,人們開始踏上返家的路,濤聲在身後漸行漸遠。等到濤聲已經完全聽不見,回頭再看Cove,蒼茫夜色中,隻隱約看得到那排孤傲挺拔的棕櫚樹在風中搖曳。
Cove就這樣,給我們奉上了陽光沙灘、藍天白雲、驚濤駭浪、懸崖峭壁與日出日落,且從不曾失約。
也許我這輩子注定與海有緣,20年前離開加州來到香港,這一次,我離海更近,家就在海邊,推窗而出便是大海。隻是我仍然最想念San Diego的Cove,你看我花了那麽多筆墨寫Cove,我想念一切與San Diego有關的細節。去年,我去了希臘的克裏特島,當我走到酒店跟前的沙灘,站在溫暖的海水中遠眺廣袤的海平麵時,我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這裏好像La Jolla的Cove!
大海在我的心中已經定格成了La Jolla Cove的模樣。我想,我在香港天天看海的20年都不敵在La Jolla的四年的原因,也許跟那時候正值青春,正意氣風發有關,也因此,那段時光,在我的記憶裏,最深、最美,無可替代。
我在加拿大時,曾收到過S寄來的你們在海南島踏浪的照片。三十多年過去,海南島至今也沒有成為一個能夠留住人才的一線城市,但是我絲毫不懷疑你們當年看到大海時曾經有過要留下來不走的衝動。我們每個人心裏都有自己的海,每一片海裏都存著我們當年的激情和夢想。隻是那樣的歲月離我們遠了,追憶似水流年的我們心裏的那些不舍,慢慢幻化成了金色的大海——那一抹閃光的、永恒的金色……
Helen
202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