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封
Helen:
關於東方明珠,你上封信雖然用了比以往任何一封信都長的篇幅來談,但我知道你仍然意猶未盡。隻是,也隻能,就此打住。我們能做的唯有心懷由衷的祝福和默默的祈禱——但願她曆盡滄桑,依舊閃閃發光。
也是因為上封信,我想起了在北京工作時一些曾經的香港同事。其中有一個常年去看中醫調理身體的女同事,她曾經把她的“禦用”中醫師介紹給了我。“禦用”中醫姓馬,人稱馬大夫,退休前在位於勁鬆附近的垂楊柳醫院工作。馬大夫是個回民,當時已是年過六旬,卻麵色紅潤,聲如洪鍾。我當年去找馬大夫是因為我心髒不舒服,有停跳感,常需要依靠咳嗽來緩解不適以至於總有同事覺得我感冒了(幸虧那時候非典已過新冠尚無),更不好的感受則是我會覺得自己氣短,短到嘴唇發麻,可是心電圖和心動彩照又沒有發現異樣。
這就在同事的引薦下找到馬大夫給我號脈。
馬大夫定睛看了看我,然後眯起雙眼,三根手指在我的手腕上停留,偶爾輕輕撥弄。稍傾,馬大夫睜開雙眼再一次目光如炬地看了我一眼說:“你這是太操心了。你應該徹底休息,大睡幾天幾夜。”再無更多的話給我。
於是我就帶著馬大夫給我配的七副湯藥,渾渾噩噩睡了好幾天,心髒果真舒坦多了。
而在馬大夫之前我還看過一個黃中醫。看黃中醫的時候我人在武漢,我究竟是怎麽認識的這個人稱“黃老邪”的老中醫已經不太記得了。我能記得的是“黃老邪”是個精瘦的老頭兒,滿頭銀絲打著卷兒,他不像馬大夫一身正氣,反倒是一副精明相,那精明相裏又夾雜著一些貌似仙氣兒的邪氣。
“黃老邪”的特色是不開湯藥,每一次都給他的病患一小包一小包的粉沫狀中藥粉,他的解釋是這樣的藥粉藥效最好。我當時應該去找他看月經不調,“月經不調”這種玩意兒不都是老中醫們最拿手的活兒嗎?那些藥粉吞咽起來感受並不比喝湯藥好,雖然少了苦,但是多了難以言說的澀。我一包一包地吞咽那些藥粉,生活甩給我一個又一個問號。藥粉裏並沒有答案,黃老邪倒是意味深長地跟我說:“你這個病是心裏不痛快,心裏爽了,就都好了。”
到了,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麽病。後來,月經規律,傷痛療愈,但靠的應該不是那些藥粉。
馬大夫之後我又遇到過兩個老中醫。一個姓趙。找到趙中醫時,我的大兒子才八九歲而我卻一副要更年期的樣子。雖然我知道這一天早晚要來,但畢竟那時候還算年輕,心有不甘。經老Z打探,尋得一位隱居在京北郊區的趙大爺。據說趙大爺以前是個鄉村名醫,金盆洗手了好幾年,要不是曲裏拐彎的托人,趙大爺才懶得搭理我。
見到趙大爺的時候正值六月初,和現在一樣的季節。趙大爺搖著蒲扇,麵前一個大茶缸子,正是一個樸實的京郊老農形象。趙大爺並不看我,隻叫我把手搭在號脈的小枕頭上。那小枕頭油乎乎髒兮兮帶著陳年老垢,一看就是給無數人搭過脈。我把手放上去,趙大爺一邊號脈一邊竟然跟老Z聊大天兒!他說一口含混不清的京郊本地話,我聽個大概。好像就是說給人看病很傷神,這要不是誰誰誰托過來他是絕對不接待病人了。他現在每天早起遛彎兒,河邊兒下棋,午飯後睡一大覺,繼續河邊兒遛彎兒下棋,晚上就著《新聞聯播》的開始曲,趙大爺差不多就入睡了。
號了多久的脈,趙大爺就聊了多久的天兒。我心裏正冰涼一片,突然,趙大爺把手從我手腕上拿走,戴上老花鏡“嘩嘩嘩”開了個方子。說:“就去同仁堂抓藥,別地兒的藥不能信。”
也是七副藥,但是便宜到驚天動地,大概七副藥不到20塊錢。吃完七副,再去找趙大爺,趙大爺繼續跟老Z聊天兒。我忍不住說了一句:“趙大爺您開的藥怎麽都這麽便宜啊?”大爺特別有意思,他自始至終不看我一眼,回答我這個問題也是看著老Z。他從鼻孔裏哼了一聲說:“現在的大夫,怎麽貴怎麽開藥,他們沒一個我瞧得上。你媳婦兒這毛病就是幾塊錢一副的藥管用。”
好吧!吃了趙大爺便宜藥差不多兩個月,被趙大爺喊停了。他說:“得了!甭吃了。”他當然還是對著老Z說,並且反複叮囑:“你甭再給我招人來看病了啊!我還是遛彎兒下棋舒坦。”
趙大爺的藥下去,更年期症狀不僅緩解,就在同年,我竟然萬分意外地懷上了我的小兒子。從此我家有了哥哥和弟弟。Helen,這個完全不像大夫,貌似心不在焉隱居鄉野的老大爺,說他創造了生命的奇跡是不是都不算過分啊!
最後我要說到的是大柵欄社區醫院的中醫老胡。我去看過他兩次,時間是在要生下我家弟弟之前兩個月。原因是心髒再度出現不適,且心電圖異常。而西醫考慮到高齡孕婦的用藥禁忌,給出的藥很溫和,吃下去幾無改善。我當時即將赴港待產,有朋友介紹我去找老胡吃吃中藥。而這個老胡,是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黑邊眼鏡,身邊圍繞著幾個小護士,很有西醫做派的老中醫。
我記得我進到診室,老胡正忙著給前一個病人寫病曆,抬頭一眼看見我的大肚子,張嘴就說:“是個兒子,沒跑,不用緊張。”我當然知道是個兒子,我在港產檢已經被告知。老胡認真看了我的心電圖,又仔細號脈,安慰我高齡孕婦心髒負擔太大,等孩子落地就便會緩解。我照舊吃了幾副湯藥,的確心髒舒爽很多,而孩子呱呱落地,我這一顆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下了。
我的中醫就醫經曆已經跟你說完,這幾個老中醫各有特色,我覺得頗有意思。
定居上海後我再也沒有看過中醫,雖然多少有了一些慢性病,但都是靠西藥和定期體檢來控製和管理。這幾年反對中醫的人每每罵中醫粉腦殘智障,而有一些中醫粉被中醫接近巫術的那一部分拐帶得丟了性命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我很欣賞你家W教授的比喻,中醫更像藝術,西醫則絕對是科學。我想藝術可以陶冶人的心性,救命卻隻能靠科學。我的就醫體會是,中醫有更接近身心靈療法的地方,它把情緒和身體疾病做了一一對應。而西醫的嚴謹與學科的精細劃分不用我贅言。想想,這世上最可怕的世界觀該是沒有看過世界的世界觀;最可怕的反中醫或反西醫,該是對中西醫既無切身感受又缺乏起碼常識的人。生活中無論哪個領域,對每個人來說都會存在盲區,懷抱著對未知的敬畏去學習和體驗,不被任何情緒所挑逗,似乎在當下的現實中尤為重要,這個態度絕不僅僅隻適用於中西醫。
Jin
2020年5月30日
Jin:
收到你的信之前,正好接到我媽的電話,告訴我說我爸爸最近又眩暈了一次,目前在吃中藥。其實這是我爸爸第二次眩暈了,他們沒有去醫院做檢查,而是找了一個朋友推薦的中醫到家裏來看病。中醫診斷的結果是用腦過度,血脈不暢,需要吃活血化淤的中藥。我跟你說過,我爸爸今年整83歲了,從來沒有退休過,一直在工作,做科研,帶博士生,而且一年四季除了過年的三天整個辦公大樓鎖門不能去辦公室,他基本上早上8點半就到辦公室,晚上7點回家。即使因為疫情,大學的教學區被封,他破天荒在家近兩個月,也是天天在網上跟學生討論問題。他經常思考是可以肯定的,但這是他的常態,他幾十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什麽是“用腦過度”的狀態,我還真不知道。
我問我媽是不是省中醫院的老中醫,結果我媽說這個中醫是朋友介紹的,是個事業單位的文職人員並沒有中醫執照,因為熱愛祖國傳統醫學,業餘看書自學成才。如果是自學的還沒有執照,那怎麽定義是“成才”了呢?我媽聽出我口氣裏的困惑,非常肯定地補充說,他有一天會去考執照的。而我媽自始至終完全沒有過任何遲疑,配了藥給我爸每天煎服,他們也完全沒有任何去醫院拍張片子做些相關檢查的想法。中醫,真的是個神奇的存在。
我想,我們對西醫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信任。如果一個沒有進過醫學院,沒有接受過係統的醫學知識教育,沒有任何醫學背景的人,不可能有行醫執照,也不可能有處方權。即使能夠在特殊情形下開出處方藥,但凡受過教育的人恐怕很少會敢用,民間無執照營業的診所也會被標簽為“黑診所”。新冠肺炎爆發初期,那個“神醫”李躍華被揭發自己經營的私人診所用的是假證明,誇大其詞,趁疫打劫等等,但其實他還是貨真價實的科班出身呢!
所以說我們對西醫的苛求,對中醫的寬容或許真是因為西醫是科學,而中醫是藝術。
20年前,我從加州移居香港,不知道是不是聖地亞哥天堂一樣的地方太舒適,到了香港水土不服,經常動不動就昏過去被救護車送去急診室,每次在醫院住上一個星期,從頭到腳檢查個遍,各項指標又都正常。但就是各種難受,一個人出門都緊張,就怕隨時會不省人事。這時候,一個得了紅斑狼瘡的朋友推薦了她的名醫給我,她說她的病西醫除了用激素,沒特別的辦法,但是名中醫卻能根治。我就好像看見了救命稻草決定一試,朋友提醒我說診金不菲,一次1500港幣,不能報銷的。我聽了則更加放心,必定是醫術不凡才敢開這麽高的價格吧!
於是,我就開始了幾個月的求醫之路。診所在銅鑼灣的百德新街,當時將軍澳地鐵線還沒有通車,從我們科大到銅鑼灣要先搭小巴坐到終點站到彩虹換乘地鐵,坐七站到旺角,從旺角轉乘4站地鐵到金鍾,最後由金鍾再轉乘地鐵到銅鑼灣,從銅鑼灣地鐵站出口處出來再步行十分鍾到達一座高樓裏三室一廳的民宅。這一路算上換乘等車一個多小時的折騰,本來就氣若遊絲的我坐到中醫麵前可不就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了。
這位傳說中的名醫是位出家人,這似乎讓我更有了信心,好像民間的某些方子出自哪位高僧總讓人感到安全。他招呼我坐下,很有儀式感地將一串佛珠掛在脖子上。我留意到他剛吃了午飯,桌子上還放著他吃剩下的炒肉片,原來這是一個吃葷的出家人。他先看了我的舌苔,然後閉起眼睛給我搭脈。十幾秒鍾後,名醫睜開眼睛麵露難色:“器官都衰竭了,你的血管都變細了,如果暈倒,很可能就救不過來了。”
我頓時嚇得冷汗直冒,名醫接著說:“出虛汗,腎虛,脾虛,你虛啊!”
“可是我測出來的指標都是正常的!”我緊張得聲音都在顫抖。
名醫正色道:“等指標顯示出來,你已經沒救了。”
名醫又寬慰道:“你運氣啦!幸虧遇到了我,我能治好你的病,否則,唉!”
“你說我血管變細,那是高血壓?”我一邊如釋重負,一邊仍保持著警覺。
“你不是嗎?”名醫反問我。
“不是啊!我的血壓比正常人血壓都低。”
名醫擺擺手,不再理睬我,招呼護士:“進3號房。”
名醫的治療方式分三個步驟,先紮針,後敷他自己配製的草藥,最後吃他一盅草藥燉雞肉的“回春湯”。那湯的雞肉燉得很爛,湯裏的草藥有股特別的清香倒也不難喝。他對這盅湯推崇備至,在診所最顯眼的地方放著報紙上名人八卦版麵刊登的姐弟戀謝偉俊喂白姐姐喝湯的照片。我每個星期去1-2次,一個月下來,每天都是同樣的步驟,所有來看他的病人也都是這三個步驟。我將信將疑地問朋友她有沒有在一段療程過後再去醫院複查指標,朋友說不用查,自己感覺好了就是好了。名醫說能夠治好,你要信。
於是,我很努力地相信堅持了幾個月,可是每天從西貢到銅鑼灣的舟車勞頓實在堅持不下去了。有一天下午,我從診所出來路過樓下的“餘仁生”中藥鋪,大概那天閑來無事,兩個平時經常看到臉熟的夥計突然問我說:“是去喝湯的吧?”,我說是,他們又接著問:“有用嗎?”,我苦笑說還不知道,我又問他們:“你們在中藥鋪工作,你們覺得呢?”,他們竊笑道:“所有的人都喝這一碗湯,我們也不知道啊!”聽了他們不懷好意的笑聲之後,我決定不去治療了。名醫托我的朋友捎來話說,我已經好了70%了,斷了治療會前功盡棄,但是我還是沒有回去。
大概兩年以後,我身體慢慢好了起來,我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那麽多碗的回春湯終於發揮了“回春”的功力,還是我自己開始適應了香港的水土,或許兩者都有。我知道的幾位癌症病人被西醫宣判了死刑,索性不做檢查,不看報告,隻喝中藥,倒也頑強地遠遠活過了死刑期。而介紹我看名醫的那位朋友,她也是完全拒絕接受化驗單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但是另一方麵,我們也看到蘋果教主喬布斯一味堅持另類治療,結果貽誤病情,西醫接手時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機。無論如何,中醫是神秘的,我覺得配合中醫治療以獲取最大程度的神功需要特別專注,不能有任何質疑的信念。可能我的雜念太多,療效自然就差些。
我其實看過不止這一位中醫,但是每次提起中醫,我的本能反應就是:銅鑼灣,吃葷的出家人和包治百病的“回春湯”。你想,我這是喝了多少碗湯啊!哈哈!
Helen
2020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