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封
Helen:
北京的春天一貫性急得很,春風還沒把所有人都醉倒就開始急急撤退。那些花兒似乎一夜就開了半日又謝了;那些綠似乎隻嫰了短短的時光,便來不及的濃鬱深沉起來。氣溫節節攀升,春裝草草收場,短袖T恤往身上一套走到家門口,哦,還有口罩沒戴。
已經是30度的氣溫,走在大街上戴著口罩實在憋悶得慌,沒人的時候我就摘下口罩透透氣。不過好在我要帶孩子回到上海了,當北京春風淩冽之時,江南自有“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景致。
因為一些現實原因也因為一些現實條件,我大概在6年以前開始了京滬兩地的雙城記,對兩地的差異也越來越有感受。作為中國兩個特大城市,從管理上說,上海的精細化、人性化無疑位列中國第一。北京則由於特殊的地緣關係、特別的政治地位,在管理上往往不如上海。比如這一個漫長的寒假,孩子們的網課,兩地就呈現出了很大的不同。
我家弟弟在上海就讀小學四年級,原定開學時間是2月17日。顯然,2月17日正是疫情在中國肆虐得最得意的時候,開學是不可能的。幾乎從這時候起,弟弟首先收到了來自上海市教委為孩子們加急布置的補充寒假作業電子版,並且提出可以選擇性地做這些作業也可以不做;與此同時,教委開始調查如果開展網上教學,每個家庭的設備情況以及對收看網課的渠道的期待,同時學生所在的學校和班級自選直播平台進行測試。2月27日前,上海市教委再次通知自3月2日起,全市中小學生將全麵啟動網上教學並且教授下個學期的新課程。此前,所有學生的課本均由上海市郵政物流免費派送到每一個學生家裏,課本經過兩次消毒。3月2日前一周,教委公布了幾個收看網課的路徑,每一個路徑每一天都可以進行設備測試,而每一節網課均被分成兩個部分進行——前20分鍾由全市抽調的優秀師資錄播完成,後20分鍾由學生自己的任課老師通過直播平台和學生進行互動教學。從3月2日至今,這樣的網課順利進行,甚至有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就這樣上課也很好,免去了來回接送、路上奔波的麻煩。
當我把弟弟網課的課表傳給在北京的朋友看時,同樣作為小學生家長的朋友很羨慕,以至於在朋友圈發布了上海的網課課表並不無譏諷地寫了一句:北京市教委的延遲滿足工作做得很好。
我看到這條朋友圈笑起來,我想北京市教委也不可能耽誤孩子的學習,但是能做到上海如此細致周到的城市的確不多。果然,3月底,北京市教委公布了全市中小學生4月初上網課的消息,而此後不久,上海市便公布了全市中小學生陸續開學的時間表。我的那位小學生家長朋友又把上海市中小學生陸續開學的時間表發到了朋友圈,並且再次點評說:北京市教委,你們幹嘛呢?!
還是這個北京小學生家長的朋友,有一次跟我抱怨說早上送孩子上學,學校門口的擁堵簡直令人發指,難道就沒個解決辦法嗎?他問我上海的學校門口是不是也如此恐怖?我說令人發指倒還不至於,但是擁堵注定難免。我告訴他弟弟所在的小學體量龐大,每天早晚會有4000餘名學生需要進出校園,因此,我們每一個家長都會輪流成為誌願者。誌願者的工作內容除了協助交警和學校保安疏導人群,更主要的工作是——拉車門。拉車門?朋友瞪大眼睛看著我。
對呀!我說,就是當有送孩子的汽車經過的時候,誌願者上前拉開車門,接下孩子並護送進校園,而家長則可以迅速開車離去,這極大地緩解了擁堵。朋友說,喲!還有這種操作呢,高級啊!
朋友說一口囫圇吞棗的北京話,我覺得好聽也親切,而上海話同樣有它獨特的味道。不過現在因為大量外地人成為新上海人,普通話越來越成為主流。我也常常聽到一些老上海人感歎:作孽啊!地鐵高頭已經麽寧剛上海言語了喏!而最有意思的是一些老上海人,為了適應新的環境紛紛開國語,說起了洋涇浜普通話。
比如,還有一個是弟弟學校門口特別盡職盡責的老保安。他每天早上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站在學校大門口充當紅綠燈。他一伸手,過往的車輛必須停,小朋友們就可以毫無顧忌地穿過馬路直達學校大門了。他每一次喊停車輛後,都要大聲地關照小朋友:咂井!咂井!小盆友們咂井晨光穿馬路!意思就是讓孩子們抓緊時間快過馬路。
總的來說,南方人普遍細致體貼一些;而北方人則要粗獷得多。有一年放寒假我由魔都回到帝都,去到家附近的市場買水果和蔬菜。本來在上海,我在家樓下的小超市買草莓、買橘子都是會被主動邀請嚐一嚐的;我在小菜場買肋排,是可以隻買一根或者兩根的。可是那天我在帝都菜場的遭遇讓我一下子不適應了——因為我想嚐一下水果被拒絕,我想隻買兩根肋排遭白眼。最有喜感的是我想買紅薯回家烤著吃,我上前問攤主:“這個紅薯是紅心的嗎?”結果攤主低著頭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說:“我怎麽知道是不是紅心兒的?我賣紅薯又不吃紅薯。”我被攤主弄得十分尷尬,買也不是不買也不是,走吧又好像不甘心,不走吧,又不知道該怎麽把話往下接。幸好這時候來了個大媽,說這樣的紅薯肯定是紅心兒的。於是我默默地拿了幾個紅薯付了錢,怯怯地離開紅薯攤主,恨不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帝都就是有這種讓人莫名氣兒短的威懾力和氣勢,哪怕隻是一個紅薯攤兒呢!
當然每一次京滬切換頻道,我一天也就適應了。既然命運安排我一把年紀過起了雙城記,那就坦然地認真地去過這樣的日子吧。
Jin
2020年4月30日
Jin:
香港已經第六天沒有本地感染個案了,這個星期是長周末,佛誕連著五一再加上周六周日,是香港五一小長假了。這麽多天的公眾假期,如果沒有疫情,香港人肯定是境外遊了。日本是香港人的最愛,我科大的一位朋友,科大建校初期她就是第一批員工,近30年下來,假期特別多。她每隔幾個星期就要去日本,我想日本幾乎都已經找不到她沒涉足的地方了。現在天氣還沒到最炎熱的時候,台灣和泰國也是熱門選擇。去台灣逛夜市,逛書店咖啡館,去泰國按摩都是受香港人歡迎的項目。一來距離近,二來價格親民,普通市民都能消費得起。
在科大中餐廳工作的一位服務生告訴我說,她一家四口住在科大附近的一座公屋,她不願意做房奴,所以最大的開銷就是旅遊。短假期就近玩,長假就去歐洲北美,倒也瀟灑。疫情以來封關停航,餐飲旅遊業和大專院校的學生都放假,如果一家四個大人都不出門,體型壯碩一點的都轉不開身了。所以,這幾天春光無限好,戶外人潮洶湧。雖然大家仍然戴著口罩,但是明顯能感受到口罩背後的輕鬆與興奮,露在外麵的目光都開始靈動起來。如果情況持續向好,孩子們這個月底也會返校了,就是家長們無比期盼的“神獸歸籠”了。
說起上海和北京,我也有不少經曆可以分享。上海是我的故鄉,自然感受美好。而在沒有去過北京之前,金光閃閃的天安門和金水橋是足以讓我心馳神往的。生活在北京的表妹給我寫信時常說北京的馬路寬,廣場氣派;她在冬天可以穿裙子,在家裏隻需要穿單衣,也根本不知道凍瘡是何物。對於在家裏還包裹得象粽子,縮手縮腳,半夜爬出被窩上廁所都要咬牙切齒爆粗口的我們,北京簡直就是天堂!
也因此我們大三實習那一年,我就很堅決地選擇了去北京觀摩戲劇節。我們住在位於北兵馬司的中央戲劇學院招待所,帶隊的是中戲畢業的班主任。在北上的列車上,他就跟我們說離開北京這麽多年,他最想念的是中戲校園附近的小吃店裏的豆汁。他眯起眼睛,很享受很銷魂的神情,結果我們到達北京的第二天早早就起來很隆重地跟著他去喝豆汁。你在北京住過那麽久,肯定也知道豆汁的滋味了,那不就是顏值高一點的泔水嘛!我們幾個都含在嘴裏半天不肯咽下去,麵麵相覷地看著班主任喝得心滿意足,滿麵紅光。這碗豆汁算是北京給我的第一個沉重打擊吧!以致於我到現在也說不出北京還有什麽讓我心動的小吃和點心。我吃過北京的湯團是實心的,起初我以為是店裏的阿姨忘記放了餡料,結果我連吃了三個沉甸甸地積在胃裏;我也慕名去了稻香村,他們的糕點都做的異常瓷實可以揣在口袋裏防身……
或許是八字不合,我每次去北京都是盡興而去,失望而歸。有一次女兒還很小的時候,我在街上攔了出租車帶她去頤和園,路很遠,司機不肯去說不認識。我說你就把我放在隨便哪個地鐵站我自己搭地鐵去吧!他用一口字正腔圓的京片子並狡黠地微笑著反問我:“咱北京有地鐵嗎?”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一輛去了頤和園,傍晚時分出園子就隻有黑車了。我們等到天黑也沒有一輛出租車,最後隻好上了500塊錢回王府井酒店的黑車。天已經全黑了,我一個人帶著已經睡著的女兒還是有點緊張的。不過,一路上司機跟我講解了政府工作報告中的要點,政策下放到基層的落實情況並分析了國際形勢以及展望了下一個五年計劃,我就權當去參加了政治局常委會議。他開車路過某個地區,也會順便告訴我哪個名人曾經到此一遊等等,信息量巨大,所以那500塊還是值的。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去過北京,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我想,每個人對一個陌生城市的印象都是來自於對小事的親身體驗。就象現在很多的香港本地人對毗鄰的深圳有所抗拒,寧可舍近求遠去境外一樣。其實香港或許還是那個香港,深圳卻早就不是那個以前的深圳了。我在香港20年,也算見證了一出雙城記。
2000年的時候,香港和深圳之間還沒有落馬洲(福田)口岸,去深圳坐火車就隻能經羅湖口岸過關。口岸客流量大,出關的櫃台卻少得可憐,通關的隊伍常常會擁堵在開放式的羅湖橋上。到了潮濕悶熱的夏季,熱浪滾滾,橋下是混濁,蚊蟲滋生的深圳河。進退兩難時,汗流浹背,大呼小叫,有的昏倒,有的隨地便溺,像是一幅流離失所的難民圖。那時候,香港已經有了八達通,一卡在手高枕無憂。我有一款八達通的手表,進出公交超市便利店都不用拿出錢包來付款,手腕一劃就成了。連紐約和多倫多都還在人工售代幣進出地鐵站,香港就遠遠走在了世界的前列。
然而漸漸地,深港兩地的差距就開始縮小。隨著整個城市的迅猛發展,深圳的樓價物價也開始向香港看齊。尤其近些年,網購快遞業務的普及,滴滴專車,微信、支付寶等平台的出現,方便程度上明顯超過了香港。朋友家的進口空調遙控器壞了,要大老遠地去灣仔的專門店花500港幣去配;而我家的三星電視遙控器不工作了我就淘寶上搜,結果不僅能找到和三星配套的,還有各種品牌都支持的萬能遙控器,兩個加起來也不過50元人民幣,使用起來也完全沒有問題。
目前,香港的街市、出租車主要的交易方式仍然是現金。在我看來,不但結束行程付款找零效率低,現金摸來摸去衛生堪憂,如果遺失了東西在車上,追蹤司機也困難,更不用說象滴滴專車可以隨時定位接送孩子上下學了。但是港人對內地的這種支付方式多有抵觸,因此至今未能普及,以致於分辨香港人是不是有大陸背景隻要看看他刷手機時是不是用微信便一目了然了。
當然,現在很多人都看衰香港,說香港已經沒有了競爭力,江河日下等等,我並不完全讚同。誠然,香港沒有微信,沒有京東,沒有美團外賣,沒有象內地那樣無所不能的快遞業務,但是香港有健全的醫療體製,有廉潔的公務員隊伍,有完善的金融係統,還有不屬於任何組織管轄的獨立調查機構:廉政公署。香港也有不錯的學術自由,比如那位支持方方的詩人在香港就不用擔心因言獲罪。至少目前,在香港做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還能保持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對於一個城市的認同包括方方麵麵,就象我印象中的北京那碗豆汁,我吃的是味道,可能北京人吃的是情懷;也就象香港,有人關注的是它的便利程度,也有人看中它的高度自由。
Helen
2020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