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十四封

(2020-05-17 07:31:58) 下一個

第十四封

Helen:

      腸套疊這事兒,聽說過沒見過。想不到的是,你女兒小時候有過這麽驚心動魄的一次腸套疊經曆。想想一個孩子平安長大真心不容易,每一次孩子們生病我都暗下決心:等孩子病好了我一定不在學習上求全責備,隻要他們身體健康。可是孩子身體好了沒兩天,我又一定會像很多父母那樣,開始關注他們的學習。如此周而往複。

 

      周而往複中,孩子們一天天的也就大了。盡管我們在書信往來時總是忍不住地回憶青春,但青春畢竟離我們越來越遠,而那種叫做“大媽”的物種似乎就要觸手可及。據說中國大媽現在在世界範圍內都很有名氣,可到底有多大名氣又多是因為什麽出名,我想你應該是很有發言權的。

 

       還好,目前的大媽們應該是多指出生在50年代的女人,這讓我覺得自己還能跟她們保持珍貴的社交距離。說到中國大媽就一定少不了爭奇鬥豔的紗巾和千姿百態的廣場舞,而且頗多貶義與譏諷,但實際上,我對她們的紗巾和廣場舞情結很理解。理解的原因當然首先跟年齡有關。我雖比她們年輕但畢竟年輕不了太多,我早就沒有了年輕女孩子傲視眾大媽的資本。我對竭盡全力想挽留住青春和美貌的想法與行為變得十分寬容,對老去、對不斷接近人生終點的恐懼讓大媽們產生了極強的求生欲,求生欲本身是應該得到理解與尊重的吧。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看到過2月中旬從武漢市武展方艙醫院裏流出的廣場舞視頻,那些跳舞的已經不是大媽而是患者。我想她們患病前可能就在江漢路一帶、就在各色"過早攤子"的煙火氣中興奮地舞動,她們和炸麵窩和熱幹麵一起叫醒了這座城市。方艙的視頻在當時看起來多少是鼓舞人心的,我想有很多人都期待著她們從廣場舞患者早日做回廣場舞大媽。

 

       疫情以前我乘坐地鐵,看到年輕的女孩子們在車廂裏嘰嘰喳喳圍在一起說笑,看她們的臉像花兒一樣綻放,就會想,我要是有這樣的女兒該多好;又亦或在大街上迎麵遇到一個帥極了男生,會想,好可惜啊!我家"哥哥"和"弟弟'大概都沒法長到這麽英俊迷人。而在若幹年前,我完全不是這樣的心態——那時候看到年輕的姑娘張揚我會覺得誰沒有年輕過呢?我會想,那時候我們不整容、不美顏、不P圖,那種自然而然的青春你們有嗎?又如果路遇帥男雖然還是遺憾,但遺憾的卻是,我怎麽沒個這樣的男朋友或者老公呢?哈哈,這種心態的變化還是挺正常的吧,我覺得我現在慈祥了。

 

       嗯,關於理解大媽們的紗巾與廣場舞情結的第二個原因,來自我的小姨。我的小姨現在正是大媽的年紀。我從小和她生活在一起,感情篤深。她原本和我的姨夫都是武漢市的中學老師,但是因為學校對老師們住房分配的不公和收入過低,夫妻雙雙於1992年從武漢去到深圳。1992年的深圳,不知道你是否了解,那正是中國內地改革開放最火熱的地方、最沸騰的時刻。深圳市教育局對內地有經驗的中學老師如饑似渴,我的小姨和姨夫分別去到深圳的兩所中學當老師,無論是工資待遇還是住房,他們都得到了比較好的解決。隻是求職的過程異常艱辛,我記得我小姨拿著家裏所有的積蓄,一共700元錢交給了我姨夫,叫他先去深圳求職,他自己帶著上小學的兒子留守武漢。我姨夫就懷揣著這700元錢,在地形狹長的深圳市裏由東往西,一個學校、一個學校的自薦,連腳上的一雙皮鞋都走得裂開了口子。

 

      等到夫妻雙方都在深圳市找到了理想的學校並且把戶口從武漢遷移到深圳,他們的兒子已經小學畢業到了上中學的年齡。兒子很爭氣,考上了深圳市最好的中學——深圳中學。於是一路作為學霸,由深圳讀到北京讀到香港最後成為西澳大學的教授。前不久從西澳大學辭職,成為美國亞馬遜在澳大利亞的項目牽頭人。

 

      我的小姨和姨夫便一直客居深圳直到退休,雖然夫妻倆在家說著一口標準的武漢話,可已經是把他鄉當做了故鄉。隻是他們自始至終不肯接受兒子的邀請去澳大利亞生活,盡管兒子早已經入籍,結婚生女事業有成,但老夫妻就是不肯在澳大利亞定居,不肯再給自己找一個新的家。

 

       語言不通、文化不融、兒媳難以相處自然是很重要的原因,而更主要的原因,則是他們退休後在深圳有了特別豐富的生活內容。我姨夫一直堅持運動,是社區的老年乒乓球隊常年的衛冕冠軍;小姨則非常喜歡跳舞,除了粗獷的廣場舞更有端莊的交際舞,甚至連肚皮舞她也跳得爐火純青。後來,小姨又成功進駐老年模特隊,每每塗脂抹粉、花枝招展,旗袍上披著一襲紗巾嫋嫋娜娜。醉人的掌聲一次又一次在她們模特隊麵前響起,我心裏其實是感動的。我感動於她終於可以在人生的暮年重拾青春的念想。

小姨最好最美的年齡,中國內地正在經曆十年浩劫。她隻能穿著軍裝或者列寧裝,在腰間束一根皮帶;她很愛跳舞,特別愛跳,可那個年代隻有革命舞蹈可以跳。再加上小姨的出身不好,最後連跳革命舞蹈的資格都被剝奪。那些黑白的照片上,小姨滿臉的膠原蛋白,兩條麻花辮子粗壯有力,卻無法展現女性的柔媚;如今彩色的照片上,再多的脂粉也無法抹去歲月留給小姨的所有烙印,但是她的身形卻被一身又一身的旗袍襯托的嬌媚可人。有時候覺得這很錯位,也有些荒唐。但這就是歲月的痕跡、時代的烙印。

 

       我在北京和上海的家都臨近社區公園,所以我附近的大媽們倒沒有在窗戶底下跳廣場舞擾民的。很多時候我去公園晨練,也會盡量繞開她們,畢竟隊伍龐大,音響洪亮。有時候鍛煉累了,我也會遠觀一下她們,畢竟不是太多的大媽都能把廣場舞跳到我小姨那樣的境界。還是有很多大媽手腳不協調,樂感不好跟不上節奏。有時候看著、看著我也會忍俊不禁,但想想,她們也是平常的日子裏叫人心安的一種存在,因為有她們在,說明一切如常。

 

      就像好久我沒有看到跳廣場舞的大媽了,疫情管控時期不適合聚集舞蹈。本來今天不想再提疫情,可是,繞不過去啊。

                                                  Jin

                                                  2020年4月27日

Jin:

真的,疫情以來不能聚眾起舞了,我想恐怕很多人都在心裏默默期盼廣場舞的強勢回歸吧!

 

過去的這些年,說起大媽多少帶著點不敬。尤其是自媒體流行以來,大媽們成了可以被肆無忌憚地開涮而不需要有任何歉意的群體。無非是她們聲音嘹亮、舉止豪邁、著裝豔俗,而且盛名已經遠播全球,成為一張中國的特色名片。

 

幾年前,我在多倫多的列治文住了半年。列治文英文為Richmond Hill,剛開發時,還是個沒有太多人氣的社區。過去的20年,中國移民大量擁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名字中含有的“Rich”一詞。溫哥華最多中國人聚居的小城也是Richmond,大家似乎對“富有”二字情有獨鍾,隔著上高速公路主幹線的Major Mackenzie另一側的小區叫做“富豪山莊”。我每天晚上飯後在社區的小馬路上散步,經常聽到的是新聞聯播片頭曲、《超強大腦》、《我是歌手》等綜藝節目的主持人緊張熱鬧的腔調。有一次,經過一家敞開的車庫,主人一邊給車身打蠟,一邊以鏗鏘有力的男高音高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當時女兒在住處附近的學校上學,早上下午送接各一次。我住的這條小街的路口有一位大媽,早上可能她是在忙早飯,她的孫女是孩子的父母開車上班前順道送的,她則負責下午接娃。從她家步行到學校隻需要10分鍾,但是每天她放學前一個小時就已經行動了。她走過一戶她認識的人家門前就中氣十足地吆喝一聲,裏麵應聲出來一個大媽,這樣一路召集,她認識的大媽們異常默契地從自家走出緊隨其後。離學校越來越近時,她身後的隊伍也就越來越壯大。有一次,我也早早出門好奇地聽了一耳朵她們的對話。原來她們不但熱烈地交流著後院裏種植各種果蔬的心得;也很有邏輯地預言電視劇裏熱戀中情侶們的情感走向;她們還關心時政,雖然我無法辨識她們給取了中文名字的政客們究竟是誰,但是從隻言片語中分析出她們的確對自己所能擁有的福利和權益了如指掌。

 

這個一呼百應的大媽顯然有著其他大媽不曾具備的領導才能,在等候孩子放學短短的時間裏,有一個答疑環節。比如哪家的超市西瓜隻有一塊加元一個,細節具體到一個人隻能有兩個配額,但是你可以多次進入再換個收銀員付款等小竅門;比如Costco新上貨的日本萬字醬油比中國超市大統華便宜等等,都可以從這位大媽口中得到權威性的答案。她也負責判斷市場價格,比如有個大媽自己培育了幾株蔬菜秧苗出售,大家討論最後買賣雙方達成皆大歡喜的價格,究竟是一塊還是九毛九,也都是由她拍板。她還提供很多婆媳過招,鬥智鬥勇的秘籍。大媽們互幫互助,共同進步。幾個月觀察下來,我發現這是一個有組織、有紀律、有效率,甚至有一點殺傷力的大媽組織。

說到有殺傷力其實也並不算誇張,每天華燈初上之前,大媽們自然是不能錯過她們的標配廣場舞的。她們的音樂符合她們的追求,張揚、喜慶、鬧騰,但是在靜謐的社區的確讓人心煩意亂、不知所措。據說,這個區本來有不少其他族裔的人居住,最近的這些年都陸續遷走。漸漸地,這裏就成了中國人的天下。在學校接孩子放學時尤其明顯:除了老師,所有的孩子以及家長幾乎都是中國人。當然,這未必是廣場舞直接導致的結果,但是我想其他族裔與中國文化格格不入的情況應該也是有的吧!

 

      憑心而論,大媽在我的字典裏一直是貶義多於褒義,尤其我在多雨的溫哥華看到大媽們已經把廣場舞旁若無人地跳進了商場裏,心裏的確有幾分抗拒。可看到你小姨的故事,卻令人唏噓。她們也曾有過青春,也曾有過可以穿迷你裙的傲嬌身段,隻不過早了幾十年出生,趕上那個荒誕的年代,隻能將她們美麗的胴體包裹在寬袖闊腿、沒有腰線、比工作服、病號服還難看的服裝裏。而且要麽灰色、要麽藏青,能穿一身軍裝綠就算臭美了,甚至雌雄莫辨。她們蹉跎了原本可以縱情綻放的花季;貽誤了原本能夠飽讀詩書的時光;錯過了原本姹紫嫣紅的滾滾紅塵,其實是時代虧欠了她們。她們現在顧不得身形走樣,手腳不夠協調,在廣場舞中忘情地放任自我,或許就是在抓緊時間身體力行地追憶已經失去的芳華。

 

      既如此,我便覺得自己應該盡可能少一點側目和不屑,而多一些理解和寬容。況且,我們雖然竭力撇清和大媽之間的關係,事實上我們和大媽之間也就半步之遙,保不準有一天我們也欣欣然加入了她們的行列。這個群體可能愛八卦,可能說是非,日日家長裏短,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永不孤單、寂寞,這可能是上了年紀的人最需要的生存動力。

 

      我的加拿大幹媽就沒有這樣的群體可以抱團取暖,她叫Gayle,其實是我當年在西安大略大學的咖啡店打工時的同事,一個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加拿大本地人。我不知道她跟前夫有什麽深仇大恨,我認識她時她告訴我說她的前夫帶著唯一的女兒去了北邊的Nova Scotia,從來不跟她聯係,很多年她沒見過女兒。因為女兒跟我同年,她特別喜歡我,我的孩子們也都叫她Gayle外婆。

我二十多年前離開加拿大去美國工作後,每年的各種節假日她都會寄賀卡給我,我和兒子各一張。有了女兒後,她就寄三張。我一有機會回東部,就去小倫敦看她。她已經退休了,一個人租住在一個老舊的兩居室的公寓。她的第二任丈夫25年前去世,她一直就一個人。她不會用電腦,也不會用智能手機,唯一跟我聯係的方式就是打電話。每次通話至少一個小時,聊的都是她以前的陳年舊事,提到的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但是她把細節描述得特別詳盡,我常常聽著、聽著就走了神。有一年正流行《秘密花園》的填色遊戲,我也給她買了一本和一包24色的彩筆讓她打發時間。但後來我發現她其實是需要有個說話的人,或者一個可以隨時加入,又可以隨時抽身而退的社交組織。

 

      不過Gayle性格偏執、不太合群,幾乎沒有朋友。疫情以來她更少出門基本用玩拚圖和看電視來消磨時光。兩天前我打電話給她,她說她痛風病犯了,再加上本來膝蓋和髖骨都不好,去超市購物比平時要多用一倍的時間。我想幫她網購,她堅決不肯。一來不願意我花錢,二來她隻有進超市看到貨物才能安心。我就想啊,如果她也能加入類似大媽廣場舞的組織多好啊!

 

       現在的小倫敦,仍然春寒料峭,我想象著她穿起厚實的棉衣,小心翼翼地步行去超市——那樣一個孤獨、無助的背影。雖然每次通話結束之前她一遍又一遍地大聲說:“Helen,你放心吧!告訴孩子們,Gayle外婆雖然老了,但還壯實得像頭倔牛呢!”她的聲音好大,電波傳過來,感到耳膜都在震動,但是我的鼻子卻一陣陣發酸。

 

       真的,大媽廣場舞也有它的好是不是?

 

Helen

2020-4-29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