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封
Helen:
唉,終於以一聲歎息開始了這一次的書信往來。在整個疫情期間因為三觀撕裂憤而退群的事情終於也發生在了你我身上,哈哈!關於退群,你已經給出了非常嚴肅也恰當的解釋,我並無更多的話要說。如果有,我無非想說無論何時,我們總該對這個世界擁有最樸素的情感與最起碼的善意。這也是我無法接受群裏的某位同學時至今日還在對武漢進行陰暗的揣測的原因。他當然可以對武漢這個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城市不產生任何情感,但是他是不是應該對為了生存而付出艱苦和努力、不向厄運低頭的武漢最普通的老百姓懷有起碼的善意和同理心呢?
經曆了傷痛,難道不是最需要慰藉與鼓勵嗎?那樣的惡意揣測,難道不是隻能暴露出他自己的心裏一片黑暗嗎?
我怕黑。即使世界的模樣越來越黑暗,我也要在心裏為自己留一片光亮。而實際上,在武漢的至暗時刻裏,就有許許多多心裏有光的誌願者為這座城市的正常運轉不停地付出。我特別能理解一個誌願者朋友的感慨,能理解他不願意看到武漢被汙名化的心情。在他的感受裏,那幾乎就是對他們曾經的艱苦付出的否定。當然,有些事情必須理性對待不能被情感左右。但是在理性看待與處理一些事情的時候,我們可否多一些胸襟與策略,不去傷害那些最為樸素的情感?
昨天是我家哥哥的生日,因為疫情,他竟然在家裏度過了他十九周歲的生日。相約了幾個好朋友,吃過生日午餐我沒有開車而是慢慢走回了家。經曆了幾天大風的洗禮,北京碧空如洗。街邊開滿了一簇簇鮮黃的不知名的小花朵,一輛紅色的單車被風吹倒了,溫柔地躺在花叢的懷抱裏。而街邊恰巧一棵楊柳樹,碧綠的柳絲輕輕地拍打著自行車的把手。我停下來拍了幾張照片,如果不是臉上還有口罩,我幾乎要忘記了疫情的存在。
哥哥19周歲了,今年沒有為他準備特別的生日禮物。19年前他出生在北京的春天裏,我懵懵懂懂的,不太知道怎麽做媽媽。我記得他第18天才掉了肚臍上的痂,而那天他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你知道小嬰兒哭起來是很讓人崩潰的。到了晚上實在沒辦法,老Z抱著他去了北京兒童醫院。我當然不能跟著去,在家裏心急如焚。兩個小時後老張回來說醫生把他罵了一頓。醫生一邊給哥哥把小包被、小棉袍扒得隻剩下一件薄薄的嬰兒衫,一邊給哥哥做檢查一邊氣呼呼地說:“孩子沒事兒,都是你們給捂的!也不看看現在多少度了?您自己穿個短袖兒,給孩子裹這麽些棉的他能不哭嗎?!”
看來,有一種冷叫媽媽覺得冷這事兒,真是有年頭兒了。
哥哥第一次發燒是在他剛剛四個月的時候。那時候我已經上班,我正編著稿子,接到家裏的電話說哥哥發燒了。我頓時魂飛魄散什麽心思都沒了,扔下稿子就往家裏跑。到了醫院又被罵一頓:“孩子才四個月怎麽就讓他發燒了呢?你們這些年輕的媽媽能不能對孩子上點兒心?!”我心裏很委屈啊,我覺得對他可上心了,可他還是發燒了我能怎麽辦啊。不過對醫生的態度我沒有任何抱怨,我當時覺得上了年紀的兒科醫生都有一顆大媽的心吧!
再後來,哥哥在上幼兒園的初期變成了一個複感兒——就是反複上呼吸道感染的兒童。從咳嗽到發燒,從吃藥到輸液,我的心慢慢地堅硬了許多,再也沒有因為他發燒而失魂落魄。他也像所有的孩子一樣,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體越來越好了。當然同時,他也像所有走在國內應試教育路上的孩子,小小的年紀就需要在激烈的競爭中堅韌不拔。
我們一直沒有把哥哥早早送出國讀書的計劃。一是沒有足夠的經濟實力來支撐,二是過早送出去總感覺不可控因素太多,三是我們對國內應試教育在一定程度上的認可。要想在競爭中拔得頭籌,應試教育的路並不好走。它需要一個孩子擁有自律的品質,具有不畏困難的意誌,細致耐心的習慣還要一直保有主動學習的熱情,同時也還要拚智商。這其實很難。但我想一個人無論將來做什麽,在應試教育的路上曆練出的這些品質都還是需要具備的吧,那我們索性就用現成的基礎教育來曆練孩子。
但這裏的確有一個問題,就是國內的應試教育缺乏對孩子們包容與鼓勵的機製,而人文素養這一塊的培養更是極大的缺失。我知道有很優秀、家庭又很有能力的孩子及早出國接受了世界上更為先進的教育,我也非常理解孩子在國內的應試教育中遭受挫敗,而出國尋求另一種教育方式的家庭。教育本該因人而異,很少有可以複製的樣本。
我和哥哥曾經一度關係非常緊張,後來經過痛苦的磨合,現在他對我而言已經成了一個貼心的大男孩兒。我想有機會,再給你講講我和哥哥關係轉變的幾個時間節點。
哥哥十九周歲,我和老Z結婚也已經超過了20年。我很愛我的家,我很愛把地板擦得鋥亮;我很愛把家裏所有的東西歸置得井然有序;我很愛站在廚房裏一點一點極有耐心地做出一頓好吃又好看的飯菜;我很愛看孩子們吃飯香到鼻子尖微微出汗;當洗淨的衣服或者床單在陽台上被太陽曬出好聞的味道,我的心裏都會有極大的滿足。隻不過,我眼裏的這些滿足與愛,老Z並不以為然甚至都未必知道。但我們討論過,這麽久的婚姻生活早就讓我們明白了男人在很大程度上和女人不是一個物種。在現實中,一對夫妻能夠組成一個比較有效的帶娃團隊且基本相安無事,就算不錯了。
這些年的很多時候,我以為日子就是這樣了。我當然也有很多的遺憾和錯過,我也會有很多的後悔與自責,即使那樣的滋味不好受。但是,我都接納了,我以為日子就這樣了。直到這兩年,大環境的波動漸漸影響到我的小家,直到今年,這個突如其來又不知何時離去的病毒……我一直沿著街邊走,春光明媚,我心惶惶。
Jin
2020-4-25
Jin:
昨晚看了去年的一部有關廢奴領袖傳奇的影片《Harriet》。或許你也看過了,劇情就不細說了,其中Harriet的一段話特別打動我。那時候,國會迫於南方農場主的壓力,通過了逃亡奴隸法案,這意味著那些奴隸逃亡到廢除奴隸製的北方也不再安全,隻能再往更北方的加拿大逃亡。影片中,這個不認字的矮小婦人在一群衣冠楚楚的逃亡策劃人中慷慨陳詞:我們有吃有喝,在溫暖的大房子裏談論逃亡計劃,路程會不會太遠?路線是不是可行?其實你們不知道的是,奴隸們天天麵臨的可能是饑餓,毒打甚至死亡……她身體力行一次次地重返南方,象摩西一樣把奴隸們營救出來。
我想說的是,在武漢人應該怎樣做的問題上,我們沒有處在風暴中心,沒有經曆過封城,我們家中沒有親人離世,也談不上感同身受。那麽,我們就沒有資格站在一個道德高地上去評說武漢人在哪個時間點應該抗議;更沒有資格來斷定錯過了某個時機,武漢人就應該自作自受。如果我們沒有機會或者沒有能力為武漢人做點什麽,至少我們不該去漠視甚至否定千千萬萬為武漢拚過命的誌願者的付出。說一句樸實的大白話就是:做不到施予援手,也做不到悲天憫人,那最起碼就做到閉嘴。
你家哥哥的這個在疫情期間度過的19歲生日恐怕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每個人都有非同尋常的成長經曆。我們的父輩經曆過戰爭、饑荒、天災或人禍。我們這一代人迄今為止還算是一直處在和平年代,雖然也經曆了社會的動蕩和幾次疫情,但總的來說比父輩們要幸運。我們也祈禱我們的下一代比我們更加幸運,盡管孩子們長大真心不容易,作為母親,我們都是一路擔驚受怕。
兒子小時候,我在加州的一間律師事務所工作。上班時把他送去幼兒園,他的幼兒園正好在經過我上班的高速公路的入口處,下班後接上他,給他放一盤Barney的錄像帶我就開始做晚飯。我會唱這隻討厭的紫色恐龍唱過的所有兒歌,以至於在辦公室裏無意中哼出的調調都是它而常被同事們調侃。或許孩子心裏明白媽媽太忙了,就特別的乖,生病時不讓去幼兒園我便隻能帶著他去上班。在辦公室的地毯上鋪個床單,給他一桶樂高積木,他自己一個人玩,累了他就趴在地毯上睡。那時候在國外,沒有誰家有鍾點工,更不可能有住家保姆,那些都是工薪階層難以企及的奢侈,可我們的孩子也就皮皮實實地長大了。
等到了香港,發現香港居住條件跟北美真是天壤之別,但住家保姆卻極其普遍。媽媽們可以單獨外出飯聚,能夠有自己的時間喝個咖啡或下午茶,擁有片刻的安寧,甚至還可以有閑情逸致讀本書。有條件偶爾小資一下,簡直是人群擠迫、氣候不宜、彈丸之地的香港最最吸引我的地方了。
女兒出生後家裏也請了一個菲傭,我自己照顧孩子,她主要負責家務。跟你一樣,我喜歡光腳踩上去感受不到灰塵的地板,我也喜歡把東西歸置得整整齊齊。有了菲傭,的確讓我從家務中解放出來,但其實並沒有讓我在精神上更輕鬆。
女兒在一歲半的時候沒有任何預警地得了腸套疊,這是7歲之前的幼兒而且主要是男童容易得的疾病。如果沒有及時處理會導致腸壞死,一輩子要用糞袋而且有可能隨時送命。我當時完全不了解,隻發現原本淘氣的女兒在排便之後突然聲嘶力竭地大哭然後就昏睡了過去。20分鍾醒來之後又大哭,然後嘔吐,然後哭得漸漸沒力氣又昏睡。
母親的直覺告訴我這不正常,我帶她去看了一個據說是資深的兒科醫生。這位醫生遠遠地看了一眼我懷裏昏睡中的孩子,我在反複說明情況反常時,她竟然傲慢地打斷我,讓我可以出去付費了。我起身時,女兒因為要嘔吐醒了過來,菲傭早就準備了塑料袋接住女兒的嘔吐物,那位醫生眼神裏充滿厭惡地揮手示意我們趕緊離開。可她的診所明明高掛了一塊“仁心仁術”的匾額啊!
事後我才知道她曾經是大學醫學院的教授,但是在政府給大學教師提供房屋津貼的政策上,她的操作涉嫌欺詐,於是被免職,才出來開了私家診所。這樣的人還談何仁心仁術?女兒就這樣被她誤診為普通的腸胃炎。
當晚,女兒回家後一直處於昏睡中,小身體偶爾卷曲起來痛苦地呻吟。我於是半夜三更把女兒送到了醫院的急診室。距離大學校園最近的將軍澳醫院是個相對其他區比較新的醫院,住診的醫生,尤其是夜裏的值班醫生都是醫學院剛畢業的實習生。那天晚上在分流站,經驗豐富的護士一分鍾都沒有讓我們等,馬上就安排了醫生看診。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位年輕的醫生稚氣未脫的臉,他耐心地聽我描述完病情後很肯定地告訴我說:這是腸套疊,我們醫院沒有兒科醫生能夠緊急處理,我們會馬上派救護車送你們去伊麗莎白醫院。
他不但安排了救護車,更親自跟車把我們送到了伊麗莎白醫院。後半夜,兒科外科醫生趕到醫院在手術台上為女兒灌氣,這才鬆開了套緊的小腸,女兒轉危為安,第二天便活蹦亂跳,調皮如常了!
如今我已經能夠冷靜地描述15年前的意外,雖然時間過去了這麽久,可每一個細節卻依然簇新。我想,母親的記憶裏都是被孩子們的成長過程填滿了的,或許有一天我們自己都不記得自己是誰,我們還是會記得孩子們的點滴吧!
我又要說到電影,我們看過的很多電影都有逃婚的情節吧,男男女女都有。前幾年一部電影版的《欲望都市》也是有關Carrie和Mr. Big尋尋覓覓若即若離總算確定對方是共度餘生的那個人時,在宣誓的那一刻又逃婚的。說到底,逃婚不過就是逃避責任罷了。一個家庭的責任涉及到方方麵麵,事無巨細才令人心生恐懼吧!尤其是孩子的教育更是中產家庭最棘手的問題,我們既沒有可以讓孩子輕鬆混個文憑就能接管的家族企業;又實在不敢佛係到對孩子放任自流,不為他們的未來而擔憂。所以,我們便隻能別無選擇地摸著石頭小心翼翼地過河了。我個人從來不熱衷各種育兒經驗,也從來不羨慕什麽名校的男孩、女孩,那都是馬後炮。就像從來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也從來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孩子,正如你所說,沒有成長的樣本可以複製。
告訴你一個真實的故事,我認識的一個家長對教育瘋狂地癡迷,逢人便傳授她的育兒經驗。一個朋友聽了她的講座之後,曾經對自己孩子的智商產生了嚴重的懷疑。可有趣的是,這位被媽媽嚴重懷疑智商的孩子考上了斯坦福大學,而那位傳授育兒經驗的家長,自己的孩子沒有一個考入叫得上名字的大學。
Helen
2020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