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封
Helen:
前幾年的一個冬天在上海,我見過你的大兒子Andrew,那真是一個英俊溫暖的大男生!後來,又有一次看到他在一片森林裏錄製的街舞視頻,(那應該是把常見的街舞搬到一片森林裏去跳了吧!)跳得帥氣極了。我和S還開玩笑,說你真會生,Andrew比你和你的W教授都好看。但其實最重要的,是這個孩子現在表現出的善良、勇氣和擔當。Andrew在溫哥華的醫院和流浪漢之家做誌願者,你自然有擔憂,但更有驕傲與自豪,同時,這樣的行為還讓我們所有人都覺得有希望。
我記得我們討論過,要不要把世界的灰暗與糟糕統統告訴孩子們?又該怎樣告訴他們?似乎我們也沒有討論出一個結果。但是今天我想,其實在孩子們小的時候,尤其是在他們很小的時候,我們一定是把這個世界更多的美好帶給了他們的,我們一定是讓他們相信了與人為善的行為準則的,因為這是一個孩子成長的天然動力。倘若一個孩子從小便隻看到陰暗從不見陽光,一路對各種人際關係隻有敵意而非善意,他還能獲得健康成長的動力和意願嗎?如果說我們當初為他們遮風避雨,讓他們在陽光下長大,那他們今天的行為,則是在庇佑將老的我們。我們撫育過他們,而他們此刻卻正在反哺我們。生命之奇妙,不過如此吧。
我是今年1月10日從上海回到北京的,原來的計劃是在北京過完年,然後和孩子們一起外出滑雪,之後再不多久孩子們就該分別開學了。當然,這個計劃是未能如願的。從1月到4月,我們一直都在北京的家裏。我走出小區基本上除了采購,就是去位於小區大門外的蜂巢快遞櫃取快遞。出得小區大門,我要拐一個彎才能到達蜂巢,而一顆西府海棠樹和一盞路燈,恰在這個拐彎處。
1月份的時候,這顆海棠樹頗為蕭瑟。但在大年三十左右,不知道誰在樹幹上拴上了兩個紅色的小燈籠。有一次晚上路過這裏取快遞時,我竟駐足良久。一盞孤燈照亮了這兩隻紅色的小燈籠。寒風裏,我想用手機把它們拍下來,但最終還是放棄了。2月份,北京下了好幾場大雪。有一次途經此地,發現雪後的海棠樹樹枝上積雪深厚,那兩隻紅色小燈籠也銀裝素裹起來。
倏忽就到了3月份,拐彎處的西府海棠樹已經春意盎然,滿樹的花朵幾乎就掩住了那兩隻紅色小燈籠。而等到了清明前後再路過此處,海棠花花瓣又已是紛紛揚揚落了滿滿一地……
我抬頭找尋那兩隻小小的紅燈籠,它們依舊還在,時間卻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大概是昨天吧,我看到一則來自武漢的視頻,有一戶人家的窗口飄出酒紅色的窗簾。視頻應該是隔壁鄰居拍的,這酒紅色窗簾在漫天大雪裏飄著,在綿綿春雨裏飄著,在燦爛春光裏也飄著,那個酒紅色的窗簾飄得真的很孤獨……視頻上有一行文字,大意是:這一家人什麽時候可以平安回家?
是,春已至。還有多少人未能平安回家?還要多久,他們才可以平安歸來?
我從回你上一封信到今天,一共沒有幾天的時間,各種各樣的聲音依舊甚囂塵上。先是方方究竟該不該把日記的版權交由國外;再是美國撤資、日本撤資,中國瀕臨被世界脫鉤的危險境地;當然還有病毒的溯源問題還在吵鬧不休;更有要囤糧的恐慌言論不絕於耳。我們是普通百姓,我們到底要不要關注這些事情呢?我想世界處在動蕩之中,認真思考一下總是沒錯吧。
幾年前,我聽過一個非常好的“佛教通史”講座。講座內容非常龐大,但主持人開宗明義,說談佛教不止一個角度。至少包含了曆史的角度、哲學的角度以及文學(民間傳說故事)的角度。關於佛教的種種也常有人爭論不休。在他看來,許多人在用佛教的曆史觀與佛教的文學視角糾纏,又有人常在佛教的哲學層麵與史學角度的佛教齟齬。這番話在我聽來,還是很受啟發的。
譬如今天的全球疫情,從我個人出發,至少有情感的角度和理性的層麵兩個維度吧。從情感上說,武漢作為一座和我有著深厚淵源,而它自己又曆盡磨難的城市,我幾乎已經不想看到它任何負麵的消息。我無法再去咀嚼武漢曾有過的任何苦楚,那個酒紅色的窗簾在我這裏恐怕已經是極限。我更願意看到武漢醒來了,街上的人漸漸多了,馬路上堵車了,小龍蝦又賣火了,我願意相信口罩後麵的那些臉無論經曆了什麽,他們總算是可以笑出聲兒了。而作為一個中國人,從情感上我也不願意看到它被世界孤立,看到它總是飽經風霜難以暢快淋漓的樣子。我會更願意相信給世界一點時間、給中國一點時間,眼前的一切都會過去,未來的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
但是我想我必須還要覺察到感情是無助於思考的,解決問題最終還是需要理性層麵的分析與判斷。對於個人來說,理性的思考與判斷當然太難了。但把專業的問題交給專業的人去判斷,這個常識總是不難把握的吧。每個人守好自己的本分,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不用自己的情感訴求與人爭執,這是我們最起碼能做到的吧。
說完這些覺得好累。那就說點有趣的事情吧。我有一個在武漢的朋友叫方靜,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沒有,他在我們的每一封信下麵都留言了,而且好長。伴隨著我們的書信往來,他也有了自己細密綿長的回憶。我今天看到他的一個留言,才突然意識到他最初認識我竟然是以聽眾的身份,而幾乎沒過多久,他就成了當年我們這一群人的主心骨,成了我們所有人的表哥。我們幾個女生在他麵前幾乎可以不用有任何掩飾,可以任性而說、任性而為。他也有生氣的時候,但他那個生氣啊,實在是太溫和有趣了。你可能很好奇,你們有這麽個表哥,當年怎麽沒有哪個女孩子跟他談戀愛呢?我隻能告訴你我們的表嫂比我們到的更早!關於表哥的故事,隻要時機成熟,我可是準備給你寫上好幾封信呢。
JIN
2020年4月12日
Jin:
謝謝你的誇獎。Andrew從小到大一直都是被人誇帥氣,每當聽到這樣的誇獎,其實我心情很複雜。他還小的時候,我自然是開心的,長得漂亮的小朋友總是會得到多一些關注;他長大以後,我開始擔心他太注重自己的外表,以後想著能靠臉吃飯就放鬆了努力。當朋友當著他的麵誇他英俊時,我會有一些抗拒。有一年夏天,上海幾位同學小聚請我們一家吃飯。飯桌上,大家都鼓勵他報考我們上戲的表演係。我知道同學們都是客氣,但是我特別怕孩子當真,誤以為隻要生的英俊,就已經具備做明星的條件了。尤其是全世界都在為平民選秀瘋狂著,更讓孩子們有了做明星夢的動力。而實際上,你我都知道,進入這個圈子本來就不容易,在這個圈子裏能混出個名堂就更不容易了。於是,如何教育孩子要麵對現實又不傷害他的自信心成了那幾年我最糾結的事。
Andrew在高中的最後一年,瘋狂地愛上了街舞。每個星期要去旺角的一個舞蹈房上兩次課,風雨無阻,即便是考試在即,他也沒有錯過一節舞蹈課。他學過鋼琴、小提琴、單簧管、網球、遊泳、畫畫。總之,他隻要表現出一點點興趣我都讓他去學,但是這些最後都學得不情不願,唯有跳舞,他迷得如饑似渴。
上了大學後,Andrew更是花大量的時間跳舞。他自組舞蹈團,義務在學生會教跳舞,又拍廣告,又友情客串韓國短片……我隻能一邊點讚他發在臉書上的視頻,一邊搜腸刮肚地 用盡量溫和的方式表明我的立場:“我沒有支持一名藝術家的實力。”
有一次,他看了林書豪的訪談,跟我說:他父母真了不起,我以為亞洲父母的字典裏隻有醫生、律師、教授呢!我聽了五味雜陳,但是始終我都沒有表示過無條件支持的態度,並且經常有意無意地告訴他一個朋友的孩子的近況。那個孩子是個混血兒,能唱會演,小時候曾經在歌劇《蝴蝶夫人》中出演過蝴蝶夫人的兒子。他在多倫多大學學經濟期間,Andrew還跟他見過麵吃過飯。這個孩子讀到第二年就輟學去洛杉磯尋求演藝界的發展,這些年,在頻繁的試鏡中他演過幾個電視劇的小角色,但五六年過去了,他始終都處於試鏡狀態。Andrew每次聽到我說起這個孩子,都沉默不語。
就在去年,Andrew告訴我說他放棄跳舞了,他解散了自組的舞蹈隊,他說每個星期開車去離家車程50分鍾的“本拿比”練舞太花時間了。然後,他真的就再也不跳舞了。我本來是應該高興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卻心痛起來。我想起他自己曾經用粗的Marker筆寫過兩個中文字“愛 舞”貼在他的床頭。你知道,他的中文不好,隻認得很有限的簡體字,但是那兩個字是用繁體字寫的。他得有多熱愛跳舞啊!我這是間接地扼殺了他的夢想嗎?
我一直都認為我自己是對的,但是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是對的。想當年報考戲劇學院時,專業考試通過後,我同時也收到了師範學院英文係的通知書。父親當時就讓我放棄戲劇學院,他情願我以後去當個中學的英文老師。我數學不好,他覺得不能繼承他的衣缽學電子工程,那如果能像他的父親——我的祖父那樣,年輕時從教英文起家也是個妥當的選擇。而編劇或者所謂的戲劇評論,他怎麽看都不靠譜。他的理由是但凡搞文學或者跟意識形態有關的專業,在曆次運動中都會首當其衝。結果最後,還是我的班主任到家裏來做父親的工作,我們才有緣做了大學同學。
現在想想,父親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你看方方不就是因為這封城日記成了眾矢之的嗎?我們都認真地看過日記的每一篇,不過是對日常生活流水賬似的真實記述。論文筆,完全比不上她的《軟埋》,但是這日記顯然已經給她帶來了傷害。如果她隻是個普通的退休大媽,至少不會在原本賦閑在家、安享晚年之時被推上時代的風口浪尖,以至於各種人身攻擊的磚頭、帽子齊齊向她砸來。
說著生活就又說到了疫情,香港連著兩天確診數字降到了個位數,但願這是接近了疫情的尾聲。昨天是複活節,很多世界各地的神職人員,用網絡直播的形式在教堂舉行儀式,波切利在米蘭大教堂前唱了一首《奇異恩典》。
蒼穹之下,身形清瘦的波切利顯得分外渺小、孤獨。這場沒有觀眾,隻有一個人的演唱會將被曆史永遠銘記。鏡頭掃過曾經車水馬龍,如今空無一人的巴黎、倫敦、紐約街頭時,實在令人感傷。全球化讓每個國家、城市都無法獨善其身。世界就是這樣毫無征兆地迅速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接下來究竟還會發生什麽?等疫情放緩,一方麵,我想你提到的諸如外資撤資、病毒溯源會成為焦點問題;另一方麵,不再韜光養晦,急於亮劍的鷹派外交也許又會給世界圍堵中國一些借口。今天的《紐約時報》英文版有一則報道,說東南亞一帶的湄公河流域嚴重幹旱,追查原因後,發現衛星顯示是上遊的中國攔截了大量水源自用。我長年訂閱《紐約時報》,這是一家我認為能夠尊重事實,相對保持客觀立場的嚴肅媒體。但是在香港的社運問題上,也曾有失偏頗。所以,我竟然都不知該如何看待這則消息。而如果世界就此重新洗牌,形勢越來越不利於中國,我不能理解微信群裏的有些人為什麽還能夠自始至終保持幸災樂禍的狂歡心態。過去的這些日子,或者抱團取暖,或者退群拉黑都成了常態,我隻能說亂世之中更加需要具備清醒的頭腦和理智的判斷。姑且用波切利的一段話讓我們為這個世界禱告吧!
“我相信眾人祈禱的力量,我也相信基督複活,一個普世的重生標記,同時也是當前我們每個人(不論基督徒或非基督徒)最需要的。謝謝音樂和這種直播方式,凝聚了全世界無數鼓掌的雙手,同時我們也擁抱這個受傷地球的跳動的心,這無與倫比的、鍛造意大利人驕傲的國際熔爐。慷慨、勇敢且主動的米蘭和意大利人將很快贏得勝利,再次成為複興的驅動力。”
Helen
2020年4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