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七封

(2020-04-21 07:47:55) 下一個

第七封

Helen:

       我的手機微信提示音是水滴聲,一滴一滴的水聲滴在我的耳朵裏,我看一眼手機,是你回信了。很想立刻打開就讀,可當時正開車,正途徑京密引水渠。沿岸的春光裏,金黃色的迎春花開得十分茂盛而歡愉,不知人間愁苦的樣子。車上有老Z和兩個孩子,還有朋友一家三口。老Z指著京密引水渠說,2003年非典那會兒,我們就在京密引水渠的河邊躲著人流透空氣。一晃17年過去了,春光依舊、河水依舊,隻是我們,有進步有退步亦有重蹈覆轍。

我在車上收到你回信的日子是2020年3月29日,星期天。北京晴而不朗,有輕微的霧霾,但兩家人還是相約去香山植物園的後山,去爬爬山、走走路、透透氣。中午入山,接近傍晚時分下山時,有很美的夕陽西照,畢竟山中無霧無霾。快走到山下時,一簇一簇同樣開著金黃色花朵的連翹撲麵而來。於是駐足,拿出有著高清像素的手機邊拍邊看,流連忘返。         

 

       傍晚的光線柔和又依然透亮,將每一朵連翹花的四瓣花瓣都映襯得纖毫畢現,迷離而醉人。有微風輕輕掠過,夕陽中黃色的花瓣搖啊搖啊,偶爾飛來一隻蜜蜂,又飛來一隻,在靜謐的山腳下“嗡嗡”地歡叫。我舍不得挪步,舍不得這樣的時間靜止,舍不得這片刻的心事全無。

終於要離開山腳,前往停車場的路上,我突然想到S。有一年,應該是1995到1996年間,她從上海去武漢看我,也是春天。那時我仍在電台工作,交通節目被停播之後,我和“過得好”做了一檔夜間談話的節目,具體談些什麽早已忘記,而S也並不太關心我的工作。我們兩個還是說著屬於我們自己的各種悄悄話。我記得那一天,我們倆坐在一輛人力三輪車上,武漢人把這樣的人力三輪車稱作“麻木”。我們坐在“麻木”上,一邊穿街走巷,一邊嘰裏呱啦,一邊看花花綠綠的人間,一邊享璀璨繽紛的春色。S對我說,這樣多好,沒有心事,跑來跑去東看西看。這話我印象太深太深,Helen,這麽多年過去了,那種兩個好朋友在一起“沒有心事,跑來跑去東看西看”的畫麵深深地定格在武漢的春色裏。因為,後來心事越來越多,沒有心事,變得越來越難以企及。

說回來,我們兩家人在返程的路上開始商量去哪裏吃晚飯。因為北京的小區目前都還是封閉的,我們都是拿著證件在各自小區的居委會辦理了出入證方得出入,而朋友間相互串門你來我家我去你家尚不能實現。車上的另一個爸爸說,據說“華聯”(一個shopping mall)裏的餐飲都開了,我們去看看吧!

 

       這樣我們一行七人雀躍著奔向“華聯”。整個疫情期間,餐飲直接停擺。最看得見摸得著受影響的大概就是餐飲業。這兩年電商火爆,實體經濟慘淡,但是每一個綜合商廈裏,餐飲仍舊一直火爆。中國人愛吃,且吃又絕不僅僅是吃。老友重聚、新朋相會,家庭聚集、商務談判,無一不是邊吃邊進行。加上近年來在傳統節日之上又多出來許多其他節日,每節必吃。所以我總想待到疫情過去,餐飲業的火爆一定會是報複性的。

 

       那究竟去吃哪家呢?孩子們提議去“西貝”,因為他們想吃“西貝”的牛羊肉。“西貝”是一個主打西北菜的餐廳,最初隻在北方地區有多店經營,後來迅速擴張,引入現代化管理,不斷提升菜肴品質和管理效率,店麵全國開花,我在上海就吃過好幾家。這一次疫情下,“西貝”是最早爆出停擺後現金流隻夠支撐兩三個月的餐飲。那時候在家裏一邊做飯一邊看到這樣的消息也是揪心,心想這麽大規模的餐飲連鎖企業都這樣的境地了,那其他沒有規模的企業更是哀鴻遍野。不過據說,後來“西貝”的哭喊終於迎來了貸款。

進得“西貝”,測量體溫是少不了的。但沒有想到的是,整個商廈要求所有餐飲商家隻能是兩人一桌就餐。我們兩家七口人,難道都要兩兩一桌?菜要怎麽點呢?人要怎麽分呢?好在就餐的人很少,經理同意我們一家一桌,並且坐在餐廳的最後麵,這樣可以不被整棟商廈的物業在巡視的時候發現。於是我們兩家分坐兩桌,默默摘下口罩,各點各的菜。雞湯蘑菇蓧麵很鮮美,自製酸奶很醇香,牛棒骨是孩子們的最愛,特色麵皮一直很西北。我觀察,堂吃的顧客雖然不多,但是員工們都很忙碌,主要是外賣不少。我們吃的也很滿足,整整兩三個月的時間在家裏絞盡腦汁做各種吃的,從西式麵點到傳統中餐都嚐試了一個遍,這一次的“西貝”之旅讓我覺得向著正常的生活又邁進了一步。

 

       此次疫情,武漢的各路小吃也紛紛登場,熱幹麵出現的頻率尤其高。但其實在武漢的早點裏我比較愛吃的一款叫做“麵窩”——是一種類似北京的油餅但無論從造型還是從物料都更為新穎和豐富的油炸麵食。前幾日武漢的朋友告訴我,在漢口沈陽路一帶露天炸“麵窩”的熊婆婆感染新冠去世了,有網友發文紀念她,說江城再無熊麵窩。網友細數她做事勤勉為人厚道,守著個火爐一炸好多年。武漢的夏天就素有火爐之稱,炎熱的日子裏炸麵窩,吃的人爽,炸的人一定是要熱得爆炸了。網友曾經在夏天關心熊婆婆,問她熱不熱?她笑著說,冬天到了就好了。然後又笑著補充一句,死了就徹底不熱了徹底好了……

 

       我是在“西貝”等餐的時候認真讀你的回信的,李教授的故事讓我覺得疫情麵前人人平等,雖然我不知道有可能成為院士的老張是否後悔,但讀完你的回信的最後一段,又讓我否定了疫情麵前人人平等的想法。也許,世界本就複雜,這一次疫情也極為複雜,人類一會兒表現出無敵的自大,一會兒又脆弱得不堪一擊。我們,唯有祈禱這一切早些過去吧!

 

Jin

2020年3月31日

Jin:

       寫這封回信時已經是4月1日了,17年前的這天,香港的各大媒體發出張國榮從中環文華酒店跳樓的新聞,一開始誰都沒相信,甚至對媒體開這種無良玩笑博眼球深感憤怒。今天,多麽希望清早打開網頁時看到的那些觸目驚心的數字隻是愚人節的一個玩笑啊!

 

       昨天重度大霧,家裏的四台抽濕機同時開也倒了兩次水。記得很久以前網上有一則有關霧霾的笑話,說早上拉開窗簾什麽都看不見,以為自己瞎了呢!海完全看不見,連對麵的學生宿舍樓都看不清楚了,但是這會兒不光看見了海,連海中央的小島以及出海口的集裝箱貨輪都看得見了,濕潤的空氣裏明顯夾帶著清新,再加上看到買菜群裏發出今天來我們大學送貨的消息,又想到那一堆散發著泥土芬芳的新鮮果蔬,這就愈發完美了。

 我通常是喜歡自己開車到校園以外的超市、街市買菜的。一來能夠辨識到新鮮程度,二來香港的街市雖然汙糟邋遢,但看到海鮮檔的夥計手起刀落,熟練地膛魚,菜販們同顧客之間討價還價,錙銖必較,市井氣撲麵而來,有一種特別的情趣。疫情越來越嚴重以後,外出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不知哪位鄰居功德無量,聯係到了三個不同的菜車可以送菜上門。於是,托疫情的福,我在香港20年第一次吃到了新鮮的薺菜,春筍,馬蘭頭,蘆蒿……在三個不同的菜車上接龍成了宅在家裏讓我享受又期盼的事兒。

 

       菜車一個星期左右送一次菜,取貨當天,太太們和菲傭開著車或者拉著小拖輪包到停車場等候菜車上搬下來一個個泡沫箱子,每個人的神情都相當欣喜,熱鬧雀躍的場麵成了疫情之下,校園裏一道歡樂的風景。曾經,校園上為方便大家互相交流信息建有一個幾百號人的生活群。轉讓二手玩具書籍,菲傭假期,求推薦醫生等等瑣事隻要有問題,總有熱心人幫忙回答。去年的運動開始之後,生活群也成了評說時政的論壇,大家各執己見,你來我往,火藥味便濃了起來。這個年代,三觀不同的人太多了,就連家人都可能因意識形態反目為仇,更何況是素未平生的群友呢!然而,菜車群還是同一批人,大家熱烈地介紹各自家鄉的特色食物,討論製作流程,分享烹飪秘籍,你看,如今能讓大家放下爭執,拋開政見,溫情脈脈,其樂融融的話題隻有食物了。

看到你們和朋友一家都能外出吃“西貝”了,好生羨慕,香港目前的疫情讓外出就餐的念想遙不可及。即使有一天能夠摘下口罩大快朵頤,那些心心念念的餐館都不知道經曆了這樣的凜冬是否還能生存下來。

 

         中國人愛吃,在吃的環境下洽談業務、聯絡感情更是多少年都亙古不變的。30年前,理科的研究生有一千多加元的獎學金,文科的學生假期沒有收入,還需要自己去打些散工。房租是主要開支,其他包括養一輛二手車的保險和汽油費以及日常消費品,這些都是固定的開銷,能夠變通的地方就剩下嘴了。然而這張嘴又委屈不得,就會想出各種辦法成全。

我的猴哥率先組織了家庭式共享食堂,我叫他猴哥,因為他跟我一樣都屬猴,大我一輪,他的母親叫我“小猴子”,於是他自然而然就成了我的“猴哥”。那時候在海外的中國人完全沒有現在如此龐大的規模,來自同一個地方,誌趣相投的很快就會抱團成為兄弟姐妹發展為後天親人。猴哥是個善良,無私,樂於助人,對朋友掏心掏肺的老好人,我的猴嫂在國內時是省級醫院的心髒科醫生,拿過手術刀的她到了加拿大無法繼續行醫就成了廚房裏的巧手媳婦。

 

       幾個老婆還沒拿到簽證來團聚的單身漢成為猴哥家食堂的幸運兒,他們每個月交給猴哥最基本的夥食費,由猴嫂精打細算統籌安排每天以最低的成本做出一桌子晚餐和第二天每個人的午飯盒。猴嫂是土生土長的南京人,會做地道的鹽水鴨。她做了無數隻鹽水鴨,以至於多倫多領事館舉辦留學生聯誼活動都點名要猴嫂的“私房鴨”,她的配方惠及當年無數留學生,我甚至敢說至今北美的華人餐桌上出現的鹽水鴨有一大半都是來自猴嫂的配方。

我因為已經有了自己的小家,不符合加入共享食堂的條件,隻能走過路過聞到猴家飄出的香味猛咽口水。他們家每天會先把一大箱子有機垃圾放在門口,然後共享食堂停止營業後由單身漢們輪流帶去垃圾房。從這些垃圾中能夠基本判斷出夥食標準,然後那些具體菜肴就在無限的想象中在宿舍區流傳開來,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

 

       正如你所說,老友重聚、新朋相會,家庭聚集、商務談判,無一不是邊吃邊進行。我們在人口隻有30萬,開車路過Downtown不能眨眼,一眨眼就不見了的大學城,所有重要的活動都跟吃有關。誰畢業找到工作了,誰生孩子了,誰搬家了,誰發好文章了,誰有了閑錢回國探親要踐行,回來後洗塵最終都濃縮為一桌子的杯盤碗碟,觥籌交錯。

 

      記得有一天,猴嫂請了我們去吃飯,說是有神秘食物招待貴客。終於吃到杯盤狼藉接近尾聲,猴哥鄭重地走到冰箱前,拿出了一小罐黃泥螺,這時候我發現每個人的臉上不是垂涎而是神聖的表情。要知道,能夠帶出這樣一罐食品進海關是絕對不容易的,要冒著被罰款,上黑名單的風險。猴嫂怕鹵水泄漏,用了無數隻塑料袋外麵再裏三層外三層包上了棉毛衫帶了出來。我們每個人分到了4粒,大家默默地吃,細細地品味。我已經完全記不清那天究竟是個什麽好日子,或者發生了什麽大事情,我也不記得猴嫂燒了其他的什麽菜,我隻記得那四顆黃泥螺,至今仍然記得那——微醉的醇香。

 

 現在,是已經到了想吃什麽就基本能吃到什麽的年代了,但是我們有時候還是會去尋找當年的味道,比如我們總是會發現薺菜不如以前的香了。現在的薺菜多數是種植的,以前都是地裏野生的,而且我們小時候還去挖過,野生的味道也包括了那些記憶。即便現在買到了野生薺菜,我們還是會近乎偏執地認為那不是從前的味道,我們還是會繼續鍥而不舍地尋找,最後還是毫無懸念地失望。我想,那味道是找不回來了的,那應該是流逝的歲月,其實留在我們味蕾上,記憶中的都是歲月的滋味。

 

Helen

2020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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