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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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封

(2020-04-21 07:03:14) 下一個

第五封

Helen:

周一就收到了你的第四封回信,拿在手上一口氣讀完,不僅了解了今日疫情中的香港,三十年前一個在打字機前勤勉工作的女留學生的形象更是躍然紙上。本想早些回複你第五封信,結果接下來幾天一直腹瀉纏綿,心情身體都受到了影響。

 

我想腹瀉應該還是屬於腸易激的範圍吧,反正現在也不能隨便去醫院看病,而腸易激、腸激惹之類的毛病應該可以統統歸功於更年期吧。我大概兩年前看過中央九套拍過的一個紀錄片,就是記錄女性更年期這個特殊群體的。我並沒有全部看完,因為初看時驚訝,細看後壓抑。驚訝於更年期的女性會有如此之多令人難以想象的困擾,壓抑則自然來自紀錄片裏對更年期女性生活的種種細節的記錄,冷靜客觀得令人胸悶氣短。

這個世界上,這麽多人,會分成好多不同的群體,很多人會同時在幾個群體中交叉存在。我想,女性更年期也是一個群體。她們需要家人的理解,需要專業的指導,當然最關鍵的是需要我們自己能夠理性地對待這一特殊時期,能夠靠自身的能量重新走到陽光下。

 

你看我一會兒說“她們”,一會兒又稱“我們”,足見我內心還沒能真正接受自己已經處在更年期這個階段了。

 

這幾天,我們身處的世界愈發不太平,我們期待的平淡無奇的日常還是沒能回來。有時候,真的也不想再去關心外麵的世界。但是,外麵大大的世界對小小無助的我們,一定是會有各種衝擊的,畢竟,有能力我自巋然不動的人,並不多吧。

 

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一個美籍華人隱瞞自己的新冠疫情倉皇由美國逃回中國,害得好幾十無辜的人被隔離觀察的消息。其所作所為被許多人斥責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讓我想到多年前我認識的一個姑娘。

 

我們那時候都在電台工作,雖然同齡同事,但是關係一直也沒有親近過。她應該說挺漂亮的,盡管漂亮得有些俗氣。她年輕的臉龐上堆砌著厚厚的彩妝,穿的衣裳也總是披披掛掛。很愛笑,笑起來大大咧咧,無所顧忌。她很像一顆紅寶石鑽戒,走到哪裏都因為耀眼的光芒而奪目,盡管那個耀眼裏也多少有些俗氣。

 

但總的來說,她還算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姑娘。身邊有不少男孩子仰慕她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她自己當然也有傾心的男孩子。

 

我還記得有一個黃昏,她坐在我集體宿舍的床邊上,一邊認真地織著一件絨線衫,一邊用一種非常莊重地表情對我說,她一定要嫁給一個年輕的播音員。她的原話是:“我非他不嫁。”說的時候,有一種不管不顧的狠勁兒。

我當時心裏有些震撼,我覺得說這樣的話很要勇氣,也展現了一種決心。我不太記得她手裏織的究竟是絨線衫還是一條圍巾,但是我想肯定是為她傾心的男孩子而織的。

 

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回想起當年那一幕,我心裏竟然對用織絨線來表達愛的年代充滿了一種憐愛之情。可惜,我沒有女兒,如果有,我想我要告訴她,再怎麽信息化數字化,一條溫暖柔軟、毛茸茸的圍巾都是愛的最有力的表達。

 

當然,也很可惜,她和這個男孩子好景不長。因為她的媽媽就是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播音員除了年輕英俊,一無所有。年輕英俊能當飯吃嗎?女孩子生得如此燦爛奪目怎能不好好抓住這最好的時光?在這位媽媽的一手操控下,她先是和男孩子分手,再又離開武漢南下深圳,又在媽媽的安排下,終於嫁給一個在深圳市頗有背景的公子。

 

這之後,關於她的事情我便知道地十分模糊了。我隻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她在深圳離了婚,模模糊糊地知道她又結識了一個加拿大籍的華人,模模糊糊地知道加拿大華人是做金融的……

 

一直到2008年再次見到她時,她已經身患重疾,在先生的陪護下回到北京治病。但是那樣的重疾卻並沒有打垮她。她還是化著濃妝,還是穿得披披掛掛,還是哈哈大笑。我第一次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和當初那種非初戀男友不嫁的狠勁兒,第一次讓我對俗氣這個東西有了不同的認識。

 

Helen,一個人現實、利己其實並沒有錯,對不對?隻不過人與人是多麽不同。有些人在現實利己的同時還兼有一些理想主義色彩,有些人則完全急功近利。有理想主義色彩的人,是美好的人,但是美好的人在殘酷的現實裏如果缺少了那一種狠勁兒又容易一事無成,徒有一腔憂傷。所以,活了這一路,我慢慢明白人生不過是在左右搖擺、前進後退中,去找尋那個合適的恰當的度,但再認真想想,這個所謂合適的恰當的度,恐怕並不存在。

轉眼,人間四月天。隻是疫情席卷全球,人間各種撕裂,未來依舊不確定。真心企盼那草長鶯飛的歲月快些流轉到眼前啊!

 

今天給你回信之前,我突然看到《南方周末》在上周發出的一篇報道。是說有一個美國人,這些年來一直在執拗地打撈著2014年3月8日與這個世界失聯的馬航MH370的殘骸。2014年3月31日我正好坐飛機由北京去上海,這個日子,我為什麽記得那麽清楚?是因為我弟弟那天跟我開玩笑說,你幸虧是3月31日飛,要是4月1日飛你失聯了都沒有人信。

 

因為4月1日是愚人節嘛。

 

我記得我那天在飛機場候機的時候,看著鋪天蓋地祈求馬航回家的信息,腦子裏想到兩個詞。一個是“感同身受”,誰能想象航班上的人在最後那一刻的感受?這世上果真有感同身受這回事嗎?

 

另一個詞是“虛驚一場”,這世上難道還有比虛驚一場更讓人值得慶賀的事情嗎?

 

是的,今天我自然又想到這兩個詞,誰敢說與這一次在新冠疫情中蒙難的人感同身受?而所有已經來的或還未曾到來的不幸,我們又是多麽期望那不過是虛驚一場……

 

                                                           JIN

                                                           2020年3月21日

JIN:

收到信的當天,香港有48例確診病例,是迄今為止單日最多的人數。之前,每天增加十來個、三五個,有個把天沒有新個案。本地感染幾乎沒有了,康文署的室內體育館,大學的運動場以及圖書館都有限度的開放了,坊間開始在討論分階段開學了。我們住在大學校園裏,空間相對寬裕,而普通的香港居民幾十平米的公寓要住進一家人,民調顯示66%的家長都出現了焦慮情緒,眼看疫情逐步向好,大家都迫不及待。結果隨著歐美病例的大幅增加,提前放春假的孩子們紛紛逃回香港,輸入的確診病例大幅度反彈。據說香港有4萬留學生在海外,將近一半在英國,國泰航空公司加開航班從歐美接他們回來,香港又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大學又宣布在家工作,恢複正常不久的政府部門又開始提供最低限度的服務,開學更是遙遙無期了,計劃永遠也趕不上變化。

 

我知道那個美籍華人隱瞞病情逃回國內的事情,香港這些天也出現了很多這樣的人,他們是回到香港後,違反自我隔離的禁令,有的摘掉、有的剪斷手環,去餐館吃飯,去運動場打球。你知道這兩項活動都是不戴口罩的,無疑增加社區感染的風險,疫情無疑折射出了種種諸如此類的利己行為。

 

你同事的那個“精致的利己主義”媽媽倒是讓我想起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費爾明娜的父親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和一個窮小子阿裏薩墜入情網之後,曾經嚐試以極端的方式棒打鴛鴦。他帶著女兒去窮遊、風餐露宿,試圖讓嬌生慣養的女兒從阿裏薩炙熱、瘋狂的情詩裏清醒過來。雖然費爾明娜不是這個原因同阿裏薩分手,但是她終究如了父親的願,嫁給了有地位、富有的醫生。父親的想法肯定是跟你同事的母親想法一樣:“詩歌能當飯吃嗎?”費爾明娜跟醫生之間沒有愛情,但畢竟她衣食無憂,出入的是高雅場所,而生活的本真最終都是要回到平凡的日常。馬爾克斯心中的完美愛情是沒有任何條件下的激情,平平淡淡才是真的親密,一生一世的承諾。你的同事其實她都經曆了,隻不過對象是三個不同的人而已。或許那個媽媽知道完美愛情的概率太小,那個年代就有了“寧可坐在寶馬車裏哭,也不要坐在腳踏車上笑”的前瞻意識。《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兩位主人公在老得已經有氣味的時候最終走到了一起,過了大半個世紀,因為對疫情,對死亡的恐懼,時間的緊迫感讓他們忘乎所以地牽手。但是我們不知道的是,如果費爾明娜的父親當初成全了他們,他們是否能夠經曆生活的瑣碎和不堪,還能老到一起?

你說的對,有些人在現實利己的同時還兼有一些理想主義色彩,有些人則完全急功近利。讓我再回到30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在上一封信中跟你說過我們住在Platts Lane的學生公寓。公寓分兩室一廳,一室一廳的,無論一室還是兩室,每套公寓都有一個很大的儲藏室。這個儲藏室在廚房的一側,足有10個平方米大。裏麵可以放得下一張床,床頭櫃,寫字台。但是這個儲藏室是密不透風的,沒有窗戶,如果關上門,裏麵就是漆黑一片。因為是儲藏用途,房子裏也沒有任何排風通氣的渠道。

 

我後來認識的一個上海人聞先生就曾經住在這樣的儲藏室裏。聞先生是以探親團聚的身份來到加拿大,他和太太一起在黑龍江插隊時相識,相戀,返程後結婚,太太以繼續學習為由一直都沒有要孩子。80年代末,太太到加拿大短期訪問,之後便轉換成學生身份留下來讀研究生。想必是個極其聰明的女子,經過非常縝密地計劃盤算。據說隻是電大畢業的學曆,但是也順利入學。聞先生在國內等候了一年多終於等到了簽證,他的兩個大行李箱裝滿了給太太的衣服鞋帽、各種零食,掩飾不住的興奮和歡喜,他是做了二度蜜月的準備。然而到機場來接機的並不是太太,而是太太的一個朋友,他把聞先生就安置在學生公寓的儲藏室,同時交給聞先生一封信,裏麵是離婚協議書和一些現金。太太跟他說自己心有所屬,把他辦到加拿大是作為補償,夫妻緣份已盡,從此相忘於江湖。

聞先生呆若木雞,回想起來太太這一年來信越來越少,越來越像公文,他以為是學業繁忙,原來是另有原因。留學生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件事,大家都覺得聞先生很慘,這個在知青歲月同甘共苦過的太太竟然如此絕情,十幾年的夫妻連麵都拒絕見了。我想,或許正是因為還有感情,怕見麵了會後悔,前功盡棄吧!太太後來改嫁一個加拿大本地人,成功移民,留了下來。諷刺的是,因為89年夏天的那場運動,在加拿大無論是公派還是自費,有學曆還是沒學曆的幾乎都以移民身份留了下來,聞先生也是其中之一。不知道聞先生的前妻會作何感想,如果她知道有這樣一個選擇,還會不會決絕地揮別過去,那些她和聞先生在最艱苦的年代裏共同擁有的青春回憶?在生存和愛情之間,她果斷選擇了前者,這個太太就是那種有一股狠勁兒的人。

 

我不知道聞先生在那樣一間儲藏室借宿了多久?我想對於一個上山下鄉吃過苦的老知青來說,那樣的居住條件其實並不是太糟糕。而且對於一個單身離異,沒有孩子的男人來說,以後也不會有多艱難。這麽多年過去,我們早就失聯,我想他一定再婚了,隻是我很好奇的是他還會相信愛情嗎?還會相信一條毛茸茸的圍巾、田邊一朵無名的野花、天空中的點點繁星……也可能是愛的最有力的表達嗎?

我看到一則有趣的消息,說疫情的次生災害之一是導致很多對夫妻分手。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裏關在一起太久,竟然生出越來越多的嫌隙最後演變成雙方都無法容忍。馬航的那架飛機在那一天就突然帶著那麽多鮮活的生命迷一樣地消失了?生命尚且如此脆弱,何況疫情時期的愛情呢!

 

Helen

20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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