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第三封

(2020-04-21 06:34:28) 下一個

第三封

Helen:

今天已經是2020年3月5日了。我還和孩子們一起宅在北京的家裏,天氣已經好得可以用燦爛來形容。

走出樓道門,沿著小區裏的石子路,蠢蠢欲動的春色觸手可及。隻是來到小區門口,五六個戴著白色口罩紅色袖章嚴陣以待的人會立刻提示你,疫情還沒有過去。我要出示出入證方能走出小區大門,而麵對門口浩如煙海的快遞,我要告訴快遞小哥自己住在哪幢樓以及手機號碼。快遞小哥也戴著口罩,他把東西交到我手裏我跟他道謝,轉身再進小區時,需要再次出示出入證,並且測量體溫。

這一幕,恐怕是這個春天裏很多中國人的日常。

回到家,兩個孩子都在上網課。一人一個房間,一人一台電腦,還要加上手機和Ipad。但是我想你知道前兩天的那個新聞,一個中國農村的孩子,因為家裏唯一的智能手機給弟弟妹妹上網課,而自己無法上課,鬱悶得自殺了……所以,一刀切的網課,對這樣的家庭並不公平。

我們一直都知道有另一個中國的存在,那是我們完全陌生的。而我在此一點兒也不感到慶幸。我雖不在那一個“中國”,但是作為普通階層常常有無力感或猛烈或靜默地襲來的感受,我覺得在哪個中國裏都差不太多。

說點高興的吧,取完快遞,就看到了你的第二封回信,非常喜歡你的回複,帶給我很多驚喜,也尤其感觸良多。當你在回信的最後說到“30年前的那一本護照、一紙簽證、一張機票隔開的不僅是千山萬水,也是無法預知的未來……”時,我仿佛也進入到了一個巨大的不確定性的黑洞裏,我能看到光亮,但不能確定這光是否會照亮我,並且溫暖我。

我現在想想,普通人的需求說複雜很複雜,說簡單其實也很簡單。我們無非需要一個確定性,對未來的確定性,對身處的社會環境的確定性。如果我確定我善良便有可能被善待,如果我確定我努力極有可能獲得回報,如果我確定大部分的事情都有章可循有法可依,如果我確定不論你位高權重還是我位卑言輕彼此卻可以相互信任,那我,便可以安心生活,便可以去盡情發現那些“小確幸”。

讓我們惶恐的,其實就是日常裏種種的不確定性。還是要說到這一次已經席卷了全球的疫情,這一個新的病毒在最開始就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盡管現在對它的了解和確定越來越多,但仍舊還有許多的未知需要專業人士去探索。而如今全國感染情況得以控製,我們是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我想你我都已共同經曆。

我常常會想,在疫情最開始的時候,防控的黃金期到底有沒有?如果有,當時又是怎樣被錯過?畢竟讓人牽腸掛肚的武漢城中,那些死去的亡靈,那些無辜的感染者,那些拚盡力氣的醫生護士,那些挺身而出的普通人,也包括所有被迫宅在家中的我們,是不是應該得到一個答案呢?

我身邊也有一些朋友會勸我,活在當下,不要去想這些沒用的自己無法控製的事情,他們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但我仍舊會想,因為就算我可以在不確定性中隨波逐流,撞到哪裏是哪裏,可我的兩個孩子呢?我作為一個母親,渴望給他們安全感,渴望他們的未來有更多的確定性,這是不是也算一種樸素的願望。

不過,這些年的人生經驗告訴我,安全感很多時候也要向內尋求,在你自己能夠控製的層麵去為自己尋找確定性,這包括對未來一直懷有希望,對人生一直懷有善意。昨天陪我的小兒子重溫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雷德告訴安迪,在監獄裏不要有希望,它是危險的。但是安迪卻用行動證明,高牆後麵的希望才是他人生的堅硬的支點。

讓我們再回到恍若隔世的1990年夏天。我想那時候我們宿舍裏的女生都很羨慕你,因為你幾乎是第一個找到了確定的男朋友。我甚至記得你第一次跟W先生確定關係回到宿舍的那個晚上,身材嬌小的你好像渾身都燃燒了起來,因為激動和興奮啊。寫到這裏我自己笑起來,我想我記得這麽清楚,不知道你自己是否還記得呢!想想,正是20歲的好年華,正是怒放的青春時節,怎麽能夠讓愛情缺席呢?所以,那時候我也很渴望愛情啊,哈哈。

1990年夏天的一架飛機從上海騰空而起,載著你,和你甜蜜的愛情,開始了不確定的留學生之旅。而我則被一艘江輪帶到了今日疫情的中心武漢市。談不上躊躇滿誌,但是一份體麵的工作,似乎為我提供了一種確定性。

說一個我記得的小插曲,電台的這份工作是我自己前去拜訪由武漢至上海出差的一個台領導得來的。這位領導跟我談話時向我詢問了我們班級另一個女生的情況,因為這另一個女生在我之前剛剛拜訪過他。我大概簡單地說了一句,她也挺好的。

後來我去到電台上班,這位招我進去工作的領導對我說:“你們班這兩個女生我看不出能力上有什麽差別,我招你沒有招她的唯一原因是,你說她挺好的,而她說了你很多壞話。”

輕輕一笑,HELEN,這個小插曲是不是也有點兒意思?

隻不過,下一封信我要告訴你,我沒有太在意工作給我的安全與穩定,我在另一個地方開始了對另一種確定性的苦苦追尋。

                                                                       Jin

                                                        2020年3月5日

Jin:

昨天微信群裏有很多祝福女神節的動態圖提醒我已經過了三月八號了,其實香港和北美都沒有這個節日,也不放假。過去的幾十年,中國民間的假期比我們小時候多了很多,好像光棍節,七夕的中國情人節等等,年月日的數字湊個好彩頭也算一個人特別的節日,是否放假我不知道,但確實給我一個全國人民每個星期都在過節的感覺。

香港的疫情仍然每天有零星的個案,這幾天的確診病人都是跟印度旅行有關,而且其中有兩個互相不認識,沒有可能他們之間相互感染。香港的醫管局判斷他們都是在印度當地被感染的,但是印度的確診數字迄今為止還不到50例,跟他們國家龐大的人口基數相比簡直不值一提。從印度飛出來的遊客卻接二連三地確診,令人嘖嘖稱奇。這難道是因為印度的環境令當地人長年混跡在各種病毒、細菌之中,已經百毒不侵,還是他們的官方機構不查不報呢?這讓我想起1月份的武漢,那好幾天始終維持在兩位數的個案,日本、韓國、新加坡卻出現了一個又一個跟武漢相關的病人,以至於網民們戲稱這個來曆不明的病毒為“愛國病毒。”

我跟你一樣,至今還是在糾結疫情防控的“黃金期”,如果把握了這個黃金期,武漢是否不會如此的慘烈,世界是否不會如此的措手不及?我們如此迫不及待地高奏凱歌,《大國戰“疫”》的書也正飄著新鮮的油墨香,等著走進暢銷榜,仿佛事態發展到難以收拾的今天跟武漢政府的決策沒有任何關係,隻要知道我們現在做得比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都好就對了,甚至全世界都欠我們一個道歉,言辭鑿鑿,理直氣壯。我微信群裏更有不少人開始攻擊方方昨天被封殺的一篇文章,說政府就是人民公仆,無論如何都要感謝的,在國家麵前,需要犧牲小我,不必放大個人的苦難雲雲。我默默地退了群,因為我感到很慚愧,為何我的境界這麽低,為何我看到的都是個體的生命,有人看到的卻是國家利益,民族大義?

我父親的一個學生在海外受教育,目前是香港另一所大學的教授,近幾年,在意識形態的問題上我們有過激烈的爭執。碰巧,他家鄉是武漢,那裏有他所有的親朋好友,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也有著大義滅親的淩然氣概。

 

香港因為17年前SARS的教訓,所以自國內官方通報疫情以來便高度戒備,700萬固定人口的彈丸之地,確診病人目前為止115宗,其中一部分還是輸入個案。即便如此,港府的醫管局自始至終都被港人詬病管控不力,每日下午4:30的疫情通報,政府發言人都要麵對記者排山倒海的質問,細心聆聽,認真解釋。每次政府官員在公開場合說話,我都替他們捏把汗,一旦詞不達意,便會被記者窮追猛打,狼狽不堪。香港人的標準,政府不就應該是這樣的嗎?我想很多香港人都曾經跨過深圳河北上,他們或多或少了解過特區以外的地方是什麽樣的光景,不想變得跟那些地方一樣應該就是去年下半年那些運動最樸素的初衷吧!當然,之後排斥不同政見和明確的排內地人的暴力讓這場始於美好願望的運動終於也走上了民粹主義的不歸路,令人唏噓不已。

 

90年代初,我在安大略省的大學城London讀College,班上一個來自周邊小鎮Woodstock的加拿大女孩,她的相貌就像她的名字Candy一樣甜美。有一天我們上完“Human Relationship”課以後邊去食堂吃飯邊討論,她說她從來不看新聞,因為新聞裏從來都沒有什麽讓她開心的消息,除了誰家生了四胞胎。我當時聽了非常震驚,現在想起來是不是很多人就象Candy一樣,他們或許知道真相,但是卻選擇花紅柳綠的虛擬世界,所以他們抗拒方方那一篇篇細說家常的日記,乃至痛恨方方不停地提醒他們現實的本來麵目,對他們來說這些負能量除了讓自己鬧心,還能有什麽?還是一樣的吾皇萬歲,還是一樣卑微、恭謙地當著順民,世世代代。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選擇嗎?

 

你信中提到的《肖申克的救贖》,是我最喜歡的一部電影,沒有之一,我看過無數遍,我能背出其中大段的台詞。我們為何都喜愛這部電影,我想是因為我們象安迪一樣,心中一直住著希望,不是嗎?你看那個電閃雷鳴、風雨交加的夜晚,安迪爬過肮髒的汙水管在大雨滂沱中高舉雙手,擁抱著自由,每看到這一幕,我都滿含淚水,希望——是一個多麽美好的存在。

 

這就像30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們也都是滿懷希望各奔前程。我真的不記得當年的戀愛之時有燃燒般的激情,我和老公從小在同一個大學校園裏成長,更多的是順理成章吧!至於出國,我想更多的是因為父親長年在國外的關係。他每次回國都會帶回其實並不值錢但是在那個年代足夠讓我感到新奇的東西。比如裝土豆色拉的罐子,圖案好看的包裝紙,還有印著英法兩種語言的塑料口袋……這普通的日常,對於還拎著尼龍網兜的我們實在是趨之若鶩。

 

記得有一天下午,祖母打電話到宿舍樓下的傳達室叫我回去黃陂南路的家一趟,讓我見見剛剛從芝加哥回來的姨婆。姨婆背對著窗口,坐在祖母家的八仙桌旁,用瘦骨嶙峋,指甲卻修剪得很好的手指夾著香煙,悠悠地吐出一口煙圈說:“芝加哥有什麽好玩,老城市……”姨婆滿臉的不屑和那些好看的包裝紙以及購物袋成了我走出國門的原始動力。

 

那個工作麵試的小插曲非常有意思,這是否屬於為了生存,用力過猛呢?

                                                                Helen

                                                        2020年3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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