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柬

兩位曾經為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係的同班同學通過疫情重新找到彼此,以兩地書信的方式記錄下她們這個時代的人生碎片。
正文

序言, 第一封

(2020-04-21 01:25:26) 下一個

 

序言 (一)

我在靜置了40分鍾的麵團裏加入兩小盒黃油,然後一下一下,把黃油揉進麵團裏,讓黃油和麵團相互交融直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再也分不出彼此。這很像一對人物關係,歲月是那雙揉麵的手,把你我徹底揉捏在一起。

而這一對人物關係,通常就是夫妻吧。比如Helen 和她的w先生,經由了三十年歲月的揉搓;也比如我和我家的老Z,也被歲月揉了足足20年。

麵團在我的手裏慢慢圓潤光滑起來,並且因為加入了黃油慢慢有了一種醇香。這香味很是低調,不經意地在我的指尖彌散開來,我似乎看見乳黃色的香味們你擠我我推你,有些快樂又頗為傷感地來到我的鼻子尖。可留心聞一下,這香味裏還有一種燒焦燒糊的味道,那是歲月給我們留下的種種不堪。

嗯。

實際上我和Helen分開應該是在1989年那個夏天之後。但是Helen跟著她的W先生遠渡重洋已經是1990年的盛夏。她這一走,其實再也沒有真正地回來過。

所以,分開的這30年,我們彼此的生活並沒有任何交集,我們一直,也僅僅隻是大學同學以及同一個宿舍的上下鋪。

但是2020年初的疫情,卻讓Helen真正地回來了。她為中國內地一座陌生的城市,為這座城裏素不相識的人焦心流淚甚至夜不能寐。而我卻因為對這座城市無法割舍的情感也黯然神傷。

女人為了一件事情流淚,就非常容易走到一起,哪怕中間足足隔了三十年的歲月。

我們都是升鬥小民,除了同理疫情中心的人們,其實做不了什麽。更多的時候,我們開始了瑣屑的關於三十年的回憶。這些回憶密密麻麻,不能自拔以至於我們不約而同覺得,那幹脆把它們記錄下來吧,就用寫信這個古老而又溫暖的方式。

回憶都是很個人的,也很女人。我們都沒有什麽野心,但是,回憶又是深深地鑲嵌在大時代中的。所以我們突然又有了點野心,覺得有沒有可能在瑣碎的回憶中厘清我們經曆過的巨大的時代?

我們不知道能不能。

我們隻知道,野心與否太不重要了,真誠地去回憶和思考,對我們兩個中老年女人來說是一種療愈和成長,也讓我們的生活多了一個支點。

當然,我們也願意分享。畢竟,歲月的醇香與焦糊裏,也許還有你們。

序言 (二)

早春二月,南方的香港已經初嚐了回南天的滋味,有那麽兩天,本來海景的窗口完全看不到海,白茫茫的一片雲裏霧裏。入夜,甚至連對麵50米不到的路燈都若即若離,好生鬱悶。又有那麽兩天,雲開霧散,陽光暖得令人無法辜負。於是,看到人們三三兩兩的走出家門,到操場,到海邊。如果不是戴著口罩,無論南方還是北方,每一天都是平常的日子。Jin忙著接送孩子,家務,督促孩子做功課,盡一個母親所有的責任;我也一樣,女兒的課外活動越來越多,我在手機裏下載了很多書,預備在等候的時候聽。我們都忙於各自的家庭,除非有特別的需要,基本很少聯係。如果不是疫情,我們就這樣年複一年……

是的,一切都是因為疫情。我們都在家,我們都關心Jin的故鄉武漢——一個她出生、工作、戀愛、成家的地方。我們每天的交流越來越多,一開始關乎疫情的,後來與疫情無關的。於是,我們聊著,發現這分開的30年,歲月給我們留下的有美好,也有不堪,但更多還是溫柔。

我和Jin同年,我們都屬猴,作為應屆高中畢業生考入上戲戲文係成為同學,一個宿舍的上下鋪。我們都擅長寫散文,我寫過《五色的星》,她寫過《掛銅鈴的小狗要出嫁》,寫一個複旦大學畢業給我們上課的年輕女老師,我寫的則是我杜撰的人物。我們寫別人的故事,寫別人的經曆,寫別人的情緒,我們都敏感、都細致入微,然後書寫下來,隻是我們沒有太多關乎自己的過往。我們出生時,文革已經結束,上山下鄉也與我們無關。那時候,能夠見證和書寫一段厚重的曆史是多讓人羨慕啊!

終於我們也到了“聽媽媽講過去的事”的階段,我們都經曆了89年那個難忘的夏天,17年前的非典,而我不知道是不是能算更幸運一些,又經曆了去年香港社會前所未有的動亂。我以為我們的積累足夠可以告訴孩子們這“過去的事”了,而如今又加上了“新冠肺炎”。

Jin有兩個孩子,我也一樣。求學住校舍期間,我們對生活的要求很規律,很瑣碎,宿舍裏的同學會善意地嘲笑我們是“小媽”,我一直都不以為然,至今我生活的重心仍然是每天餐桌上的飯菜,孩子是不是要添置新校服了,老公久坐辦公室腰不好,我得去找一款合適的辦公椅……作為升鬥小民的我們,生活不就是具體的柴米油鹽嘛!除了過自己的日子,這人世間過去發生的我們要目送;現在發生的我們在經曆;未來發生的無論喜大普奔還是措手不及,我們都隻能全盤接受。裹挾在曆史中的我們,無處走避,無法抗拒,更不可能改變,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們一直留有溫度的筆記錄下所有的碎片。

當Jin提出兩地書的設想時,我們一拍即合。年輕時的我們象所有的小女生們一樣曾經有過雞毛蒜皮,然而,我連Jin的父母的名字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我們有過什麽前嫌了。感恩30年的歲月過濾了種種糾結,留給我們彼此的仍然是關懷和默契,讓我們年過半百時再一次找到相遇,共同成長,是為序。

第一封 

Helen:

這些日子以來,因為舉世矚目的疫情,我們的交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怎麽能夠不多呢?那些難以想象的事情,那些無以名狀的情緒,突然就出現在我們的現實生活裏,簡直比任何一部電影都聳動。

你在香港,我在北京。你我都不在疫情的中心,但是被稱為疫情中心的武漢,可以說是我的第二故鄉。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出生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大院裏,我整個小學階段都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大院的子弟小學度過;更因為我大學畢業後再一次回到這座城市工作。我的青春、我的友情、我的愛情和我第一次的婚姻都在這裏發生。所以,今時今日武漢的一切讓我牽腸掛肚。

我想現在的小朋友們可能很難理解什麽叫做大院或者單位,也很難想象,在某一個特定的年代裏,一個人的一生都可以在這種叫做單位的大院裏完成。生在單位的醫院裏,就讀於單位的幼兒園,子弟小學和中學,在中國的高考製度恢複以前,高中畢業後很可能繼續留在單位裏供職,和單位另一個部門的異性戀愛結婚生孩子,然後退休,最後再死在迎接他或者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單位的醫院裏。

好像說遠了。我小的時候是生活在武漢的武昌,我家的大院離美麗的東湖不是很遠。東湖在我幼年的記憶裏非常遼闊,遼闊得像海。有一張黑白的照片,我騎在東湖邊上一個石雕的大象上,我的外婆站在大象的前麵。她戴著眼鏡,白色的鬢角別在眼鏡腿的後麵,她抿著嘴笑得坦然舒爽,好像一生都未曾經曆過什麽苦難。

我想,如果在今年的寒冬,我的外婆恐怕也會像許多武漢的爹爹婆婆一樣,在不經意間被傳染上病毒,又由於有糖尿病這樣的基礎疾病,沒能扛過去。

我們大院,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沒有太多的武漢本地人,我從小跟著我的外婆,而武漢本地人把外婆叫做家家。

最近韓紅用手機翻唱了武漢本地歌者馮翔的一首歌,裏麵有一句歌詞就是說,他想漢陽門的家家了。韓紅用武漢話唱的,唱到最後,竟然泣不成聲……

說到馮翔,我在武漢的電台工作的時候,他抱著一把木吉他來過我們的直播間。

對,1990年的7月份我坐船逆流而上四十八個小時,由上海來到了武漢。我要在這裏開始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而我工作的地方,左同濟右協和,便是今日武漢疫情最重的地方吧。

那個夏天,我在輪船上,看著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來送我的同學的身影,漸漸變小和遠去,我的心裏倏忽一下有一種解脫的感覺。為什麽會有這個感覺,我想找一個機會再跟你傾訴吧。

那年夏天的船,在我的記憶裏很大,但是輪廓不清楚,有點像渾濁的長江水。我仰起臉看著天空,我不記得天空是否清亮,我隻記得我當時一心覺得要開始一種新的生活了。

今天我坐在電腦前,已經戴上了老花鏡。是的海倫,我想在我仰起臉憧憬未來的時候,老花鏡一定不在其中。而我現在,很想知道1990年的那個夏天,你在哪裏?你在幹什麽?你在想什麽?你對未來的憧憬裏有沒有老花鏡?

我還想說很多話,但是一下子說不了那麽多。好在這麽多年過去了,無論我們經曆了什麽,這場猝不及防的疫情讓我們發現彼此是柔軟的。那就讓我們一邊祈禱疫情過去,一邊慢慢聊起從前。

                 Jin

                                                                                19/2/2020

Jin:

是的,如果不是這場疫情,我知道的武漢是朋友圈裏出現過的武大的櫻花,長江邊的黃鶴樓。我吃過武漢人津津樂道的熱幹麵,不就是伴了花生醬的熱的幹麵嘛!還有鴨脖,現在香港也有了專賣的小鋪子,可是太辣,我也不能說喜歡。很慚愧,武漢對我來說,就是一個極其陌生的城市,直到你在微信中發了一則短文,你的表叔、表哥、表弟、表妹,年輕的你們留在武漢最美夕陽裏的青春歲月。那些簡單又樸實的文字讓我流淚,我突然明白這個我不了解的城市是你的人生,是你的光陰故事。我突然很想知道我們天各一方的這30年,你春天的花,秋天的風還有冬天的落陽。

1990年的初夏我離開了上海飛去加拿大,那時候,實在是緊張又慌亂,我在大四退了學,賠了款,政策一天一個變,就怕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最後走不成。等拿到簽證的那天,有一種倉皇出逃的竊喜。我已經完全忘記了當年我們分手時的場景,但是三十年後的今天我還是能想象得到你在十六鋪碼頭回望上海,在船上憑欄遠眺的情形,你會穿一條無袖束腰的碎花連衣裙,襯出你好看的線條。我喜歡你把長頭發編成粗粗的辮子,然後把辮子搭在肩頭,嘴角上翹,但又是低眉順眼的樣子。武漢是你出生,成長的地方,那裏有你熟悉的環境,有你的家家,你的親人……你說解脫的感覺會不會因為畢業前的那個夏天,時局的動蕩,讓我們無所適從,我們就是一粒渺小的塵埃,無力把握漂泊的方向,落到哪裏就算哪裏,而你正好是落到故鄉武漢,是不是因此如釋重負呢?

我呢!匆匆忙忙結婚,為的是能夠擠進夫妻團聚第一優先的類別移民。即便是優先,也等待了八個月,無數次地坐夜行列車進京辦簽證。半夜途經徐州時,站台上本來靠著牆根蹲著的一群人就呼啦啦地上車,然後他們蹲著,不是直接穿著肮髒的鞋子蹲在座位上,就是把鞋子脫了蹲著,臭味彌散著整個車廂。每一次我都捏著鼻子禱告,忍一忍吧!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不要再來了。但是還是來了第三次,第四次。終於有一天,我在家裏等到郵遞員叫我名字的掛號信。等了那麽久,第一次叫我名字的時候,我竟然沒有答應,直到第三次我衝下樓去,郵遞員說,總算等到了,半年前就開始盼,我都替你急死了。

於是,趕緊收拾行裝,我迫不及待地要離開家,我感覺到自己的多餘,感覺到父母其實很希望我早點離開,所以告別時也不會那麽悲傷。親戚朋友都到虹橋機場來送行,很多親戚從來都沒到過機場,一大群人象春遊一樣。媽媽,舅舅和小姨都哭了,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我。我竟然很麻木,完全沒聽見他們說了些什麽,好像就是不斷地“當心、當心”之類,我一個人跟著其他人進了玻璃拉門,門不是透明的,拉上就看不見了。8個月前,我在同一個地方送過老公,我很想知道這神神秘秘的門裏麵是什麽內容,其實什麽都沒有,就是跟外麵的送客大廳一樣,光滑的石板,隻不過是一條引領你通向海關,走出國門的路。

我第一次坐這麽長時間的飛機,十幾個小時昏天黑地的飛行等到降落時,竟然隻到了溫哥華,還不是目的地多倫多。我們要全部下飛機,在溫哥華短暫停留然後換乘加拿大國內的航班再繼續5個小時的飛行。從溫哥華機場隔著大玻璃窗望出去,天藍得象是潑出去的顏料一樣失真,指示牌是英文和法文兩種語言,機場廣播也都是英法的,我隻聽得懂簡單航班號碼。

1990年,我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牙牙學語,所有的過往都歸零,重新開始。

                                                                                                            Helen                                                                                     202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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