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次提到舊時代的花酒,有些朋友很熱衷,好笑的是好像女生特別感興趣。不要說我,連我祖輩都可能生得太晚,沒有能親身體驗“解語花做捧盞人”的鼎盛時代,好在曆年雜書沒少看,耳朵裏也曾迷迷糊糊聽過一鱗半爪,拚湊些二手三手轉手舊貨,在此了備一格。要知道天地間寫不完聽不完哭笑不完的就是男女故事,再香豔的其實也隻是蛋炒飯重炒,不過每代人的青蔥蝦仁豌豆等配料稍有不同而已,說穿了雖說是熱炒隔夜冷飯,人生在世又不能沒有這口飯, 而且又有誰不想來一口香噴噴好吃的呢。
最近閉門,無聊之餘有喜歡民國的丹妮小妹介紹我看《鬢邊不是海棠紅》,我已很多年不看那些快馬加鞭拍出來的貨色,粗枝大葉,三分鍾裏可以找到啼笑皆非的破綻,不過《海棠紅》倒是真不錯!才看幾集,不知道後來如何,寫的民國伶人和富豪的故事並不陌生。商細蕊完全一個梅蘭芳,而程二爺就全是梅黨領袖中國銀行總裁六爺馮耿光的影子,杜七活脫就是為梅郎寫了一生劇本的齊如山。大清朝有一條明文,嚴禁官員狎娼,就此難為了北京城那些大爺們,好在中國人早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剛好京戲旦角都是男性,馬上在京城生出由伶人接客的相公堂子,陪酒,陪曲,甚而陪身,以媚人為生活,流為時尚花酒。 梁紹壬留下的兩句:“軟紅十丈春塵酣,不重美女重美男” 說的就是當時上至王公,下至名士,都以此為賞心樂事。四大名旦中的尚小雲,成名多年後,還在私下朋友聊天中談起當年被人狎弄,津津然毫無避諱,仿佛雲泥往事,猶有餘韻。
大清朝的京官在四九城裏不敢投身花叢,一出京就皇帝天高,微臣有疾。清末處處和保守派做對的翰林清流四諫之一的寶廷,一度官居內閣學士、禮部侍郎,成為了朝廷的二品大員。可以說他是代表改革開放的當紅發言人。 寶廷外放到福建主持鄉試,結束回京時,在所乘的“江山船”愛上了一個船妓,鬥膽還娶為四姨太,大清朝的官僚管理製度對這樣的行為視為不可容忍的劣跡,寶廷倒是坦蕩不慚,上書辭官說: “奴才典閩試歸至衢州,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奴才已故弟兄五人皆無嗣,奴才僅有二子,不敷分繼,遂買為妾。” 還振振有詞表示自己不能對人嚴對己寬:“奴才以直言事朝廷,屢蒙恩眷,他人有罪則言之,己有罪則不言,何以為直?” 寶廷罷官後寫過一首詩:
“江浙衡文眼界寬,兩番攜妓入長安。微臣好色原天性,隻愛蛾眉不愛官。”
想不到光緒朝帝後母子之間的鬥爭最後變得血淋淋,寶廷虧得狎妓好色,提早退休,中央紀委才沒有雙規他。這個三句話連稱四個“奴才”的部長級官員,在好色天性和做官之間,選擇得光明堂皇,令人不得不想到近年來被抓的中國高官,好像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這個奴才。
以前的夫妻,老婆講究三從四德,多數不讀書沒文化,堂而皇之推崇女子無才,聽起來天方夜譚,但細細思索,頗值玩味。一個女子要她做聽從,順從,盲從的應聲蟲,當然腦子不能想太多,而且從小就要不斷洗腦。一旦識了字,有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就很難隨便聽誰胡言亂語。若一旦讀了幾本書,有點理論基礎,恐怕就要和一家之主討論是非。最壞的是讀了外國人的書,因為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說的都是製造社會不穩定的毒言惡語,如果女人學了,那就要和男人談談民主自由,那麽男人的末路就來了。所以中國人幾千年來很智慧,寧願不要有思想而活潑的情人,也要維持威權,不許女人亂說亂動。女人都被馴養成這樣的大老婆,自然不好玩,人性自然不能滿足,這樣就有了小妾和風月場所,為的都是找尋更玲瓏可人的對象。不過為了家國穩定,必須嚴加防範,所以妾不能穿大紅的,隻能永遠站在太太邊上,至於風塵中的,那是逢場為戲,等而下之,唾而棄之。用現代語言講,就是在允許的範圍內出軌,但出軌的結果必須完全可控。當年的女人不在外拋頭露麵,沒有職場女性,更沒有強勢女老板,可憐男人們除了和自己老婆喝酒,要和別的女人共一席之歡,隻能在歡場中找。 放之於今日世界,不管男人或女人,和他/她喜歡的而又不能霸占的人一起喝酒吃飯,圖一席之歡,都濫觴自古人的”花酒“。
花酒是男人的聚會,一般下班先打麻將,等揩把熱毛巾開席已經晚上九,十點鍾。 男人們開“局票”招來附近的“花兒們”, 花兒不上桌,隻在後麵打扇,花兒也不會單獨出場,每個男人後麵至少是一花帶著一葉相陪。一桌男人十個,房裏倒有二十個女人! 男人隻管和男人講笑,花兒們一般不逾越界限,不參加討論,隻是微笑,做態,和自己的男人微微眉目傳情,嗲聲叫叫“大少”。席間每個花兒都能彈琴,或唱曲,獨獨不會為客人擋酒。所以在花酒宴上,男人像主人,花兒都傍著主,絕不該有這家的花兒拋媚眼給對麵更有錢的朋友看之類不入流的事。花兒能如此當然是護花之人平時常常花錢照顧使然。一席花酒,笑語喧鬧,繁鉉急管,來來往往的“堂差”姑娘們如蜂似蝶, 一般都要直鬧到半夜。 賓客散去後主人獨留下結賬,大房間杯盤狼藉自有下人收拾,主人便被引入小房間,主人宴客辛苦,此時才得享受些近距離單獨的體貼溫柔。端上最時令的鮮果,沏上最好的香茗,大煙榻上橫陳的是主人,對麵是玉手纖纖細細剝著水果瓜子,喁喁低聲,吃吃輕笑的壁人,吹氣如蘭,怎不令人陶然? 半夜二點, 兩人宵夜上來, 熱騰騰的慢火煲好的白粥, 廚房歇了,但配上“王仁和的熏魚, 杜五房的醬鴨, 紫陽觀的醬菜, 萬有全的火腿,陳阿筱的醬雞,天福的醉蟹,邵萬生的醬蚶, 唐萬源的糟蛋” 這些上海最具特色的江南粥菜,一碗白粥,兩根紅燭,三分白發,四目相注,又怎不黯然魂銷? 最有意思的是之後護花者能不能留夜不是有錢就說了算,風塵也有風塵的樣。 為了讓護花者花夠錢,花兒一開始往往是千難萬難,百般推脫。而男人也是很識相,耐著心中一團火,強靠著自控力,撐著自己的體麵。到錢供養得差不多,某一日酒後,夜靜更深,伺候小姐的娘姨在邊上說一聲:“大少,今天晚了就在這裏胡亂歇一晚吧?” 若是大少願留,就是“借幹舖”。雖是在小房間獨眠孤宿,心上人卻會為你鋪床整被,端來老爺要用的半夜熱水,然後飄然而去,幹舖兩字名符其實。當年的體麵男人,即使心熱腸燙,最初被邀留的一二次也一定托詞起身回家,非如此不能顯出自己不是急色鬼。如此這般繼續,終有好到再進一步的一天,花好月圓,人間天上。
漂亮女人不稀奇,漂亮又有才氣的就成為寶貝。 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裏說“中國人雖對於自己的老婆力主賢德,回避男子,但自己則免不了極想和有才的女子為友。” 他還援引上海的土地主人楚國的相國春申君故事,手下人的妹妹李環要自薦入宮,先要“假於春申君”,哥哥去稟報,老板問:“何能?” 報對以三樣:鼓音,讀詩書,通一經。春申君就答應見麵看看,“到黃昏,女環至,大縱酒。” 見麵就灌酒,足見環女絕色,一霎時已亂君心。 然後李環就大發其藝術表演技能,“環鼓琴,曲未終,春申君大悅,留宿。。。” 後來當然是毫無懸念的曆史結局,春申獻女子於楚考烈王,王被迷,國衰,滅於秦。愛美人而付出江山在公元前三百年的戰國裏常有,而這種因寵信才女而完蛋的不常有。為這個稍讀點書撥撥古琴的女子,上海失守了!
說才女,民國的陸小曼也是一個空前絕後的故事,她和徐誌摩的故事已經被電視劇電影演繹很多,可惜都不太符合曆史的真實。 如果你讀過幾篇小曼日記, 你就知道她真是“作天作地”的一個奇女子,一般男人伺候不起。 舉一個《春申舊聞》裏的例子,話劇某美女崇拜誌摩,小曼吃醋說:“她是隻茶杯,茶杯沒法拒絕人家不斟茶的,而你是牙刷,牙刷就隻許一個人用,你聽過有合用公共的牙刷嗎?” 和誌摩反目還想得出牙刷這種比喻不是才女又是何人? 其實小曼自己又何嚐不是一隻特別的茶杯呢?另兩個愛死她的男人王庚和翁瑞午一點都不輸誌摩。前夫王庚離婚後是國民黨兵工署少將處長,多年不娶,五十後才聽朋友勸為留王家香煙,和一個小三十多歲的廣東人結婚,老天照應他,身有嚴重心髒病腎髒病不能吃鹽的他竟然生了一個兒子! 女的年輕貌美,老夫少妻真是“一樹梨花壓海棠”。可是他還念念不忘陸小曼,坦然地說:“真正愛情應以利他為目的。我是愛陸小曼,既然她認為和我離開後能覓得更充分的幸福,我又何樂而不為?何必耿耿於懷呢?” 確實有點保定軍校訓練出來的氣概。陸小曼和光緒帝師翁同和侄孫的兒子翁瑞午在有徐誌摩的時候就認識, 一起唱了一夜的京戲就前世冤家碰頭。誌摩死後小曼的開銷都是瑞午供養著,而且這種供養不是一般級別,小曼住在上海市中心四明村高級聯體別墅裏(現在老房還在,延安中路913弄923號),好客,家裏常常高朋滿座,還要吸大煙。二三十年來,翁家自己也有低穀困難之時,瑞午到處挪用也要保證小曼的耗費。 小曼咳嗽厲害,體弱可比林黛玉, 我叫伯伯的老人在上海當年最厲害的空勁太極大師樂幻智家裏見過陸小曼來學太極拳,我伯伯至今不會太極,他戲說陸小姐是去看樂老師的,他是去偷看陸小姐的,怎麽學得好?樂老師的氣功厲害到可以坐在客堂的八仙桌邊,用無形罡氣擋住十步遠要進天井大門的弟子。樂老師名聲大到杜月笙也曾天天請他按摩治療。 據說做大學教授的樂老師喜歡美女,更喜歡才女,所以小曼每周三來打拳是意思意思,樂老師很情願為陸小姐治病,隻要樂老師治療完,陸小姐就完全不咳嗽,臉上帶著淡粉紅色回家。 除了樂老師,還有一個能為小曼減低痛苦的就是天天見麵的翁瑞午,他師承名家,一手推拿本事驚人,天天傾力為紅粉知己服務。 徐陸翁三人故事以誌摩的好朋友陳定山說得最客觀具體:“瑞午貪圖小曼的色嗎?小曼早已成一個紅粉骷髏。。。牙齒掉得像老虎外婆。” 他慨歎說:“在他們認識初期,誰也不能為他們保險,但是後來這二十年的長長歲月,若說他們是為了欲而不是情,則誰也不必相信。。。。很多人以為誌摩是情聖,但我以為做徐誌摩易,做翁瑞午難!”
我遇不到陸小曼,遇到了也做不了翁瑞午,倒是想念半夜裏配白粥的那些精工製作的老派醬雞醬鴨火腿醉蟹。。。嗬嗬,人各有誌,不能相強,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