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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活下去 07. 搞科研”:死馬當做活馬醫

(2019-11-21 07:49:56) 下一個

七      “搞科研”:死馬當做活馬醫

 

  銀莊人把非正式管道的治療稱作“搞科研”或者“做試驗”,來自非正式管道的藥稱作“科研藥”或者“試驗藥”。河南農村艾滋病人的早期治療,主要依靠“試驗藥”,他們說死馬當做活馬醫,不定吃誰的藥能治病,別的也沒辦法。當官方實施抗病毒治療逐步走上正軌之後,民間“遊醫”少了,而一些來自正規醫療機構大醫院的“藥物試驗”一直不斷,這是一條非官非民、亦官亦民的管道,其背後的支撐力量或者可以歸結於市場因素。

 

北京西客站的藥物試驗者

  2007年夏季的一天,我在北京開會,接到栗華中電話。他很興奮,說,劉老師,我們也在北京哩!“來搞科研,抽血試驗。”

  我趕過去看他們。他們已經在301醫院抽完血樣,在街頭飯館吃過飯,正被匆忙送往北京西客站,踏上歸程。這次“科研”已經完成。

  這次來“搞科研”不單是銀莊村的,還有周邊其他村莊的艾滋病感染者,一行30多人。前一天出發,日夜兼程,先乘汽車再乘夜間火車,天不亮趕到北京被送進醫院“抽血試驗”,“管一頓飯”,即刻被送往北京火車西客站返回。跟來時一樣,沒有臥鋪,硬座。連續幾十個小時路途顛簸,而他們全是身患重病的人,其中一對年輕夫婦還抱著一個3歲的孩子。

  栗華中他們卻很知足:坐車不要錢,還管一頓好飯。一群人被送到北京西客站時是午時2點,離開車時間還有4個多小時。他們沒有進候車大廳,而是被帶領著坐在西客站地下大廳的過道上。有人實在累了,躺在水泥地上睡著了。還有那3歲的孩子,包裹在父親的上衣裏,也在地上睡著了。

 

 

 

  就是在這裏,栗華中跟我說:“我吃過十幾家的“科研藥”,是十幾家的實驗品。”有4個年輕人笑著要求我:“給我們四個光漢條也拍個照吧!”之後我們再未謀麵,當時疏忽沒有記下他們的聯係方法,照片無法傳寄給他們,卻一直惦記,四位兄弟,可還安好?這一群來到皇城根下的河南農民,他們態度謙卑衣著整潔,表示著對首都北京的尊敬。過往者不知道,他們是正在為“掙命”拚死一搏的艾滋病感染者。

  此事經辦者告訴我,這是最後一次檢測化驗了,一共檢測過四次。以後實驗藥“三黃散”就算成功了,可以進入市場銷售了。

  ——以後還會給這些人用藥嗎?問他。

  答:“那不會給了,這是最後一次給他們用藥。”

  成功了就算完事了?是不是應當有一個規定,來保障這些參與試驗者優惠或者免費享用“成功了”的試驗藥的權益?

早期的“試驗藥”來自民間

  河南農村艾滋病的早期治療,主要依靠“試驗藥”。最早來村裏送“試驗藥”“搞科研”的人,是民間遊醫,有些甚至根本不是醫生,用不一定來自哪裏的“配方”,嚐試治療艾滋病,在這些艾滋病感染者身上試驗這些“配方”的療效。一般都不收取費用。銀莊人稱他們“私人醫生”。無論當時還是後來,這些“私人醫生”到艾滋病村莊行醫都當屬於“非法行醫”,但是在當時,那是河南農民艾滋病感染者唯有的自救醫療的途徑,“當時政府也沒有啥措施啥辦法”。鎮衛生院院長是一位中醫大夫,也曾經用治療“熱病”的方法給已經發病的艾滋病患者“辯證治療”,也有一定療效,不過病人還是逐漸衰竭死亡。他也說:“當時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有官方和民間兩條治療管道並行,真正的“摸著石頭過河”。2006年,我在村裏還見到從鄲城來為艾滋病人治病送藥的“遊醫”。他們一行4人:一人身著白大褂,當是醫生,一位自稱負責人張尚斌,還有一男一女正扛著攝像機在給一艾滋病人錄像,大約為了宣傳療效。張尚斌說,“我是本地人,1998年就知道這裏有艾滋病,與白集鎮有親戚,這是公開的秘密。”從2000年起,他們已經救治過五六十人,第一次就救治18人。這次到灘頭村已經是第10次臨床治療。使用的藥物名稱為“IS71-y”,沒報國家申批。“但是治療範圍達到全球範圍。”哪裏?辛巴威、台灣。“邵一鳴簽字,明知好用,但是不批,醫藥界很複雜……”他拿出一份中國預防醫科院艾滋病研究與檢測中心《邯鄲IS71-y藥液HIV滅活實驗》報告的複印件給我看,報告結論稱“IS71-y藥液在體外對HIV有直接殺滅作用。”

  村民栗長山參加了這場治療。他說:聽說鄲城那兒有人治艾滋病,免費,我就去了。治療效果很好,我的CD4從150升到647,沒給咱要過錢。藥用完還給,也不要錢。還給提供住處,提供煤火爐、茶水,自己買麵條下著吃就行了。治病光指望國家不行。我現在主要依靠這藥IS71-y。另外還有乾坤丸。重時多服,輕時少服。那一次隻去我們7人,人家隻要7人,其中還有一個小孩,效果基本不錯。隻有栗樹臣死了,他隻用了一回藥。我用兩回了。栗樹臣怨他自己,有病燒到三四十度了,不瞧(看病治療),打麻將。現在他們叫我再找幾個人參加治療,一共要再找三五十人。

  銀莊人說,早期求醫問藥,可是艱難得很!栗華中說:“拿咱性命讓人家搞試驗哩,不定擱誰手裏吃好哩……。跟著人家“搞科研”,吃點人家的試驗藥,死馬當活馬醫。人家也沒害咱的心。國家也是試驗哩,抗病毒藥也有符合哩(適應的)就好(效果就好),不符合就不好,是不是?”感染者栗可賢也說,我是抗病毒藥一次不漏按時服藥,還用其他藥。外麵來村裏治病的不少,都試試。效果有的好有的不好。有一家的藥,是吃了叫人發燒,說是把病毒燒死,外村有一個人就吃死了,他很虧,原先身體看著還不錯。還用過村醫栗中祥從北京弄來的膏藥塊,掰不成丸,吃了胃發脹,村裏有幾個人用,有的還行有的不適應。(田野手記 20070623,20070727)這種民間“遊醫”式的“搞科研”有很大的盲目性,也很難有成功的結果。在銀莊,諸多“私人醫生”的試驗都不了了之。“發燒治療”,還出了人命。但是“病急亂投醫”,銀莊感染者早期治療隻能靠“私人醫生”,靠服用“試驗藥”維持生命。

 

  北京大醫院的藥物臨床試驗:官耶?民耶?

  “下星期三北京醫生來’搞科研’,采小血搞臨床試驗,劉老師你說是不是可以呢?”感染者栗可賢問我。“采小血”就是采化驗用的樣血,相對於賣血的大量抽血。民間語言富於創造性,生動形象且簡單明了。他說:“是北京四家大醫院共同搞的。國家開展抗病毒治療後,病人對遊醫的興趣減少,遊醫來得也少了。現在主要是到大醫院搞科研作試驗。”說這話時,是2006年初冬。

  ——怎麽找到你呢?問他。

  他們委托鄲城縣一個血隊長,也是艾滋病人,當地的地頭蛇,賣血時候都認識,聯係上我。說是鄲城已經搞了,想叫我再找150人,先采小血化驗,再檢查身體,各項指標檢查合格了,到北京免費治療。農曆七月間就聯係了,我當時不太相信,吞吞吐吐沒找人。八月十五,鄲城倆人帶著月餅來了,說開善心,給大家辦好事。當時忙著收莊稼、種麥,又擱下了。後來他們又來了,我說還沒顧上哩!他們催我快辦,一切費用都是人家出。於是我找黃莊的一個艾滋病人,俺倆一塊去找人,一共找了123人,全鄉範圍,找的人都願意,也有的是聽說了主動找來的。咱莊董鳳梅走親戚回來還跟我吵,說咋不跟她說!但是不知道還行不行,她沒有參加肝功化驗。人家要求先做肝功,轉氨酶150以下,年齡18歲到60歲之間。肝功化驗分三批做罷了,人家覓車來把人接到縣衛生院做的。化驗前空腹,做完了人家管一頓飯,到街上小館吃包子。後一回是每人發5元早飯錢。現在又聯係說,專家小組再來一次抽小血,化驗CD4和病毒載量。這兩項合格後,本人再上北京做全身檢查,合格後就能參加藥物治療試驗了。如果住北京治療,人家全費負責,如果不想住北京,人家送藥在家服用。這次他們北京來人的目的,就是抽小血拿回去化驗,血樣必須在6小時之內化驗。鄲城的150人,己經完成了。下周三來咱莊。

  ——這麽多人抽血,在什麽地方?

  來咱村村室。

  ——村主任栗衛華知道嗎,鄉裏知道嗎?

  給衛華說了,衛華同意,說這是治病哩,好事。他(指鄉政府)不叫幹咱勜他。

  ——為什麽要給我說?

  想問問你這事管幹不?管不管(能不能、可以不可以)組織這些事,違法不?怕鄉裏阻止不允許,說我們又上北京告狀上訪,怕去不成,怕他們說北京咋會知道這裏有艾滋病?是不是你們告狀給人家說哩?……

  幾天後,北京佑安等四家醫院三輛車十六七人,直接到栗莊抽血樣。早上7點半至9點抽取了80人血樣,抽完走人,“速戰速決”。9點半在鎮上被派出所和鎮衛生院截住,扣留五六個人在衛生院。栗可賢說:怎麽扣住了?我們願意讓人家檢查。白集鎮派出所說:沒通過當地政府和衛生部門。對方說:通過省衛生廳了。鎮上要求追回血樣才能放人,說:“我們化驗過後,結果送過去。”北京佑安醫院他們隻好送回了11個血樣,隻說是一共抽取17個。“鎮上放了他們的人,也沒有找村裏麻煩。”栗可賢說。(田野手記20061103)

  鎮防疫站長說,搞藥物試驗有程式,應當從北京上級部門安排省衛生廳,再一級一級安排下來,最後安排到我們鄉鎮衛生院。但是他們都是自己搞,“背著”我們。

 

 "搞科研”的隊伍,又出發了

  2008年伊始,村裏又有人去北京“搞科研”。還是通過栗可賢聯係的,這次有一定“補助”。栗可賢說:聯係人是周口市的李科長,市人民醫院退休幹部,65歲。北京方麵委托他,他找到我。“搞不清是官方還是民間,可能是民間行為。”上次是四大醫院:地壇醫院、302醫院、廣安門醫院、佑安醫院,吃三黃散,用藥的人都反映不賴,感覺身體很好。這次是302醫院和佑安醫院兩家,這次用的藥主要是治病毒載量,也有說是打疫苗針,我也說不清。抗病毒藥不停,觀察效果。一共13人。302醫院8人,每月發誤工費1000元,管住不管吃,每天發20元生活費。佑安醫院5人,發誤工費每月1500元,管吃住。先體檢,合標準才讓去。體檢要求標準是,CD4在50至400之間,病毒載量不低於5000。第一批體檢10人,第二批24人,共34人,合格16人,後來又打下來3人,末了剩13人。我屬於16人,最後打下來了。打下來3人原因,栗來增說在家服藥時斷時續,牛延亮查出肝癌,讓回家治好了再去。我是因為帶領大家跑得多了,受了風寒有些發燒,也說叫我治好病再去。村裏病人都願去,老五在佑安醫院拿回來一本書,找村醫看了,說中(還可以)。老五打回來是因為病毒載量50,不夠高。我的是5300多。合乎標準參加試驗治療者,還要簽名。“都不識字,也不知道人家那上頭都寫些啥,反正都簽名同意。”醫院要求參加的人要遵守製度規定,不能亂回來。到那裏抗病毒藥依然服用,查第一批服用抗病毒藥的效果。佑安醫院的張主任(女)說這次藥物很緊張,接收不了很多人……。

  栗可賢當時看上去人很瘦,眼窩深陷,他說正準備去“輸水”消炎。

  幾天後,2008年03月26日,栗可賢病好了,又帶22人去北京“搞科研”“作試驗”。他來找我借照相機,說,到北京“搞科研”,馬上就要出發了,想拍點照片“留下證據”。這次村裏去了不少人,又是住在北京,家裏人都很關心這件事,先去的人不斷有消息傳過來。有人說效果不錯,作“腰穿”,抽骨髓查免疫功能,“比在家時候吃飯好。”也有人說,在腰上打個眼抽骨髓哩,某某人瘦得很了……,言語之間似乎很有些擔心疑慮。

  一年後,栗可賢死亡。栗可賢當年為給孩子治病,一次賣血2700cc,當場暈死過去差點喪命。後來做炮,栗可賢幹的是最髒最累“篩藥”的活。村人說,要不是有“試驗藥”,他難以維持到這時候,難以能活過這些年。

  在這場災難中,受害最深重人數最眾多的,是河南貧困地區的農民。至今,他們還在以自己的身體做“試驗品”,為生產研製艾滋病防治藥物做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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