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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活下去 03. 群訪:下大雪跪省政府

(2019-11-11 10:00:52) 下一個

三    群訪:下大雪跪省政府

 

  劉桂枝的丈夫參加的那次上訪,銀莊人稱之為“下大雪跪省政府”,都是栗莊人。他們說:“我們鬧哩大!群體上訪直接上鄭州!”那是2001年農曆十一月,銀莊人第一次上訪省城,共7人,栗可運、栗中才、栗五營、栗長春、栗華中、栗長山、栗滿堂。其中4人已經死亡。“上訪目的就兩個,第一要藥救命。第二叫上級領導知道俺們這裏艾滋病情況。”說起這次上訪,栗莊人情緒很激動,其中有憤慨有悲傷,還有自豪感成就感:給大家要回來藥了!

  為了避開麻煩,一個時期我走訪村民隻能在夜間,村主任栗衛華事先幫我約定好,村民也很配合。這天夜訪栗滿堂,請他講述這次上訪的經曆。

栗滿堂說——

  這事頭一天我還不知道,挑頭的是栗可運。他後來死在白集鎮衛生院,死了在醫院扔幾天。他老婆受刺激,神經了,現在話都說不好。那天晚上都11點了,栗可運他們6個人來家找我。說,明兒早一起去鄭州,“你要不想在家坐著等死,就一起去。”第二天一早我們7個人一起坐車上鄭州了。

  ——為什麽要上鄭州?

  去要藥救命。聽說北京有免費藥下發,想去要求給俺村發藥。

  ——聽誰說的?

  劉子亮。他消息靈通。

  頭一回上鄭州,都摸不著地方。走了一個半小時才走到省政府。進門得要出入證,接待室不給俺開,俺說俺是艾滋病來反映問題來要藥的,那女的不相信,俺把證明拿出來,她嚇哭了,關著門走了,說去找人接待。等了好大一會,才來一個人,說你們這事應當找信訪局。他把我們領到信訪局門口,就不見他人了,溜了。

  到信訪局,栗可運先往裏進,一進去,就被信訪局的人拖出來了,我們幾個人一起上前,拖栗可運的人也溜了。又出來人問事由,我們就又說一遍,說反映艾滋病的問題。一聽說我們是艾滋病,沒人敢惹我們了。我們說,我們那裏的艾滋病人不能得到治療,沒有藥吃,能不能從省裏、北京解決問題?我們不想等死。他們說:這事應由衛生廳解決。告訴我們到衛生廳的乘車路線。

  我們到了衛生廳,門口也有一個接待室,一個女的接待哩,很熱情。她說上級己經很關注艾滋病了,省裏文件都有了,你們說的情況,是地方的問題。她聯係了疾控處接待我們。我們見了疾控處處長,是一個南陽人,我們要求給藥治病,延長生命。他開始有些不耐煩,說:這事我咋說?全世界都治不好,也不可能延長你們的生命。我們一起坐下慢慢跟他說,打動他。我們說,我們也是人,也有家庭,不想讓家庭毀滅,家裏有老人有孩子,他們離不了我們……。他後來說,一定想盡辦法治療。我們就要求到鄭州六院治療。他說那不是隨便能去的,你們隻有回地方去治療。我們說回去治不了,沒有藥,就到六院治療,這是我們唯一的要求。他不同意,說這事他做不了主,得上級部門說話。

  我們又返回信訪局,那裏鬧轟轟哩。一個姓李的,四五十歲吧,領我們到屋裏,我們又說我們的要求,說:在家也是等死,想去鄭州六院治療。他也沒答複,說他沒有這個權力。

  我們隻好又去省政府,要求見領導,想找最高一級領導解決問題。這一回,防暴警察去了兩車,全副武裝。

  這時候突然變天,下雪了,我們都沒帶棉衣。天下著大雪,我們站省政府門口,武警不讓進,可運、中才、五營硬要過去,他們拉著不讓過,我們就跪下哭訴。這時正好是上班時間,領導的小車要經過,武警上來兩人架一個把我們拉走了,說:不能在上班時間攔車!他們把我們架到牆跟前,臉朝裏站著,栗中才發病躺倒在地上,警察都不敢動了。中才病毒到眼睛了,已經瞎一隻了,發病特別疼,後來給打了一針杜冷丁。我們才慢慢跟人家說明村裏發生艾滋病的情況,說我們不是鬧事,是來要藥救命哩!防暴隊的人聽了很同情我們,說我們的槍不是對付你們的,是對付犯罪分子的。把我們領屋裏,說別凍著了,還買水給我們喝。還說幫我們出麵要求解決問題,他們打電話到周口,說你們那的艾滋病人來這反映情況,你們把他們接回去治療。兩天以後鄉裏才知道我們上訪。就是那一年,一個栗莊死了20多人,全銀莊死了50多。

  栗滿堂最後說,現在已經看淡了,不再上訪不再找了。社會不公平的事太多了,……過去找也沒有過分要求,不過是為自己延長生命多活幾天,為著想把幾個孩子養大,有自己的還有別人的。上訪也真不易,那回住沒花錢。我們黑了住馬路邊上,白天上紫荊山百貨樓。住高架橋底下?不是,橋下冷,沒牆根暖和,晚上坐牆根根。這樣凍了3天。回來都病好長時間,要不栗中才幾個會死麽?年把幾個月,陸陸續續就死了4個人。

  聽得出,栗滿堂對上訪已經很灰心。他曾經因為上訪被抓捕過。

  村裏人說,栗滿堂後來做了派出所的“奸細”。

  栗滿堂和他的妻子王麗都賣血感染了艾滋病。他們自己有3個孩子,還收養了王麗姐姐家的3個孩子。王麗的姐姐姐夫都賣血感染艾滋病已經死亡。王麗說,姐家村更窮,不是重點村,艾滋病受歧視,孩子在那沒法活。說起當年賣血的亂象、最初發現感染艾滋病時的驚恐、發病時的痛苦,因為上訪、做炮被打壓抓捕,王麗失聲痛哭。(田野手記20070704)

  2014年,王麗發病死亡。

關於那次上訪,時任村支書栗可昆說——

  那回上鄭州上訪是在村裏商量好走的。那時候灘頭村有幾十人發了本子(艾滋病醫療本),領上藥了。栗莊人吃不上藥,栗中才病重,也吃不上藥。好些人發病都沒有藥。他們哭著找我,說家裏一分錢也沒了,看病看不起,得想辦法要藥。栗可運、栗中才、栗五營三個人跟我商量:“不上省裏要不回來藥。”我說去吧,不去也沒有別的法,誰都不要讓知道。這三個人都死了,他們是第一批上訪的頭兒。當時瞞著縣裏鄉裏,去了七八個人。第三天鄉裏找我,說把他們幾個叫回來。我說我叫不回來。他們叫我跟他們一起去鄭州找人。一起去的人有洪副鎮長,他負責文衛,李學廣,是鎮衛生院長,住在工業大學賓館。當天到省委沒找著人。

  第二天他們給了我100元,讓我自己坐計程車去找人。我一大早6點鍾找到南陽路上,我知道長山家的(妻)在那裏掃大街。她說他們找過她一趟,打聽地點路線,去省政府了。我找著他們,打電話給李學廣。李學廣說叫他們來住工大賓館,好一塊打錢(付費),好商量。他們幾個不去,怕“下套”抓他們。洪鎮長、李學廣就去省政府接待室找他們幾個,接待室裏的人對他倆很不客氣,吵他倆,叫他倆出去!

  他們打電話給縣裏,縣防暴警察去了幾車人,車停在工大賓館院裏。等栗可運幾個人跟著他們來到工大賓館時候,見防暴警察的車停那哩!又不敢進了,怕抓他們。最後說“破上了”(豁出去了),才到賓館商談。那次縣公安局副局長盧克也去了。在工大賓館裏關上門談,怕人家聽見是艾滋病。五營大哭,邊哭邊說,娘啊,不能活啊……。在場的盧克他們都眼裏含淚,坐那也不敢動了,場麵很感人。後來鎮上徐副書記去了,問有啥要求有啥條件?就說要藥治病,都答應了,還報路費,一人給250元。怕他們拿了錢再上北京,要我一定跟他們一起回村。讓他們坐公安的車一塊回,他們不坐,怕把他們拉公安局關起來。讓他們單獨走,政府方麵也不放心,防暴隊去三四輛車,警察戴著頭盔手套,怕傳染麽!開車把人送到車站,又買車票看著人上了車。我跟艾滋病人一起上客車,他們小車跟在後麵,一直到周口市。從周口市到縣裏又覓昌河車花20元,吃頓飯。回來後,可運把錢分給大家。 以後就撥藥(發放藥品)了。

 

“臥底”與“奸細”

  在銀莊第一次知道了當今鄉間社會的“臥底”與“奸細”。從中可見官方民間社會人際關係之一斑, 看到當下執政邏輯對村莊傳統秩序的破壞。

  那天栗可峰跟我說:派出所長於安傑把我介紹給縣國保大隊長魯峰當臥底哩。

  ——嗯?直接就說你給他當臥底?

  那還用直接說?我在衛生院輸水,碰見他倆都在那。於安傑給我們互相做了介紹,說以後有啥事給魯大隊長匯報。魯峰說,村裏有情況給我反映反映。

  ——有工資報酬嗎?問他。

  不定啥時候給拿盒煙,給100塊錢,有時候給手機上輸100塊錢電話費。那回林山要到縣城鬧事,我就反映給他們,說村裏人要上訪。這都事先給衛華、林山他們說好的,對咱自己人有利,把咱的人有啥要求給他先“遞個話”,對咱不利的話不說。每回反映事情,就給拿盒煙、100塊錢。拿過四五回。那回武漢開會回來(見第四章之五《全球基金、武漢會議與尹莊》),13號,問我開會情況,問都誰去了。其實他啥都知道,誰誰代表啥組織,他都知道,說網上清清楚楚。

  ——那你是雙料間諜了?

  可以這樣說。得對咱有利。不管讓他知道的,絕對不能讓他知道。

  ——你從派出所於安傑那裏拿過錢嗎?

  八月十五,派出所打電話讓我過去,給我500元。說,這是所長的意思,跟俺(派出所工作人員)一樣的過節補助。

  ——那你也是於安傑的臥底了?

  不是。他的臥底是老五和滿堂。實際上這500塊錢算是還我的炮錢,還不夠哩!那回跟栗一交十多戶一車拉走的。他們亂罰款亂抓人,村民告了,他們害怕了,這是堵我嘴哩!(田野手記20080706)

  村裏人知道栗可峰當臥底的人不多,但都知道老五和滿堂是派出所的“奸細”。當地習慣按照弟兄排行稱呼人,栗老五、諸老五、牛老五……,但是如果單稱“老五”,都知道是指栗莊栗老五。栗老五腦瓜子聰明點子多,關係多能辦事,名氣大。

  2017年重返銀莊,人們告訴我,我離開銀莊的時間裏,2010年以後,“替人討債”一度成為銀莊人的“營生”,像賣血、做炮一樣。討債大多以老五為首,債主老板找老五下單,老五組織艾滋病人去討債,老五拿單子提成落大頭,大單子能掙幾十萬,“分一點零頭給參加討債的艾滋病人,按天算錢,一人一天五十或者一百元”。老五也替政府辦事,比如利用艾滋病人趕跑拆遷“釘子戶”,“艾滋病人誰都怕”。前一陣子“打黑”,栗華中這些參加討債的人躲起來了,害怕被抓。老五不用怕,他黑白兩道通吃混成了“場麵人”,現在有錢有勢有關係,買了房搬到縣城去住了,還有了新歡,跟小美離婚了。聽說華中因為替人討債躲起來了,我很難過。我想到他說過要換一種活法,要堂堂正正活人。“討債”,畢竟不是什麽正經職業,被歸入要打擊的“社會黑惡勢力”。跟我說這事的朋友說,很多艾滋病人後來都利用“艾滋病”這一“身份優勢”走上“替人討債”這條道,當過民辦教師的老楚,甚至“上過中央電視台跟濮存昕照過相”的劉子亮,也在替人討債。他們都努力奮爭過,但是終究很難走出那個“命”,難逃厄運,好像掉進一個走不出的陷阱,想堂堂正正活人而不得,隻能做奴才,或者刁民。真是可歎可悲。

  知情者說,栗可峰跟老五滿堂他們不一樣。滿堂跟老五也不完全一樣,他們有時候合作,有時候單幹各幹各,有時候也有矛盾。栗可峰絕對跟村裏人是“一勢”。國保大隊魯峰負責上訪的事,誰沒事想上訪哩?都是實在沒法了才走這條路,真遇著沒法的事了,栗可峰“帶給魯峰話”,說不行就上訪。魯峰就說不要上訪,我給你反映反映,有時也能起點作用。他們就害怕老百姓上訪。

  也有人說,是官刁似民(官比民刁),“造假打假”,鄉裏、派出所叫村裏人自己鬥。 啥內奸?是他們的方法手段。這邊叫你舉報有獎,那邊給被舉報的人說,某某舉報你走炮哩,你說我們管不管?我們也不想得罪你。挑著兩邊有仇氣。村裏也的確有人太奸滑,心術不正。村裏人不一心,人家上麵啥情況一點摸不著,村裏啥情況人家一清二楚,他在暗處,你在明處,有一點動靜人家就知道了。人心不齊,咋會不收拾你?(田野手記20080708,20170625)

  中國鄉土社會,關係錯綜複雜盤根錯節,真是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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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girl12 回複 悄悄話 希望有一個章節能聽到醫務 工作人員的聲音。正麵的和側麵的都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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