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省調查組到銀莊
我曾經希望通過我的田野工作進行三個“溝通”,這也是我真心的願望:溝通學術研究與社會實踐的關係 ;溝通學界與政界的關係 ;溝通民間與官方的關係,以期尋求解決問題的管道和方法。但我一直困頓於這些關係的難以溝通。最終發現,溝通,在當下中國,實在是太難太難。
向省委省政府寫報告
上次在村裏,衛華交給我厚厚一疊群眾“反映信”,請我轉交“上級領導”,因為勸阻村民上訪時說過一句“我們想想其他的辦法”,“向上級反映情況”似乎成了我一份必須的任務。銀莊人對上級領導寄予厚望,而我就像被人抓住的一根稻草。
當時銀莊情況,可以說是“形勢嚴峻”。抓人罰款愈演愈烈,抗病毒治療不到位,又不斷發生斷藥情況,村裏死亡率開始回升,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有人揚言,反正是個死,再發病就上天安門!還有人說腰裏纏上炸藥,平了沈丘縣城!這絕非聳人聽聞,村裏幾乎家家戶戶生產煙花爆竹,很多人會配製炸藥。
無奈無法與縣市地方當局取得溝通。考慮再三,我決定向省委省政府寫一份報告——
河南省委、省政府:
我是河南省社科院研究員劉倩,正承擔一項關於河南艾滋病問題研究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從2004年下半年到2006年初,我走訪了 4市9縣數十個艾滋病村莊,對若幹相關部門進行了調查訪談,在艾滋病村莊度過了兩個春節,現在剛從調查現場回來。田野調查發現基層社會中存在著相當嚴重的問題,事關全省穩定大局,現在鄭重向省委、省政府報告,請求采取及時措施。對外講策略,對內要確實,我對自己這裏所寫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負責。
沈丘縣白集鎮銀莊行政村,是全省38個艾滋病重點村之一。對這裏的艾滋病防治救助,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不可謂不重視,高強部長、王菊梅副省長、劉全喜廳長都到這裏來過。政府采取一係列救治救助措施後,疫情得到了遏製。但是,這裏仍然存在許多問題,群眾生活依然貧困。
白集鎮派出所長說,對艾滋病人“打擊與關愛並舉”,是這裏的新提法,而且“打擊”放在“關愛”前麵,艾滋病人是“對立麵”是“打擊對象”。這是我在其他地方從未聽到過的說法。在這種思想導向之下,艾滋病人被妖魔化,“打擊”日益嚴厲,演變成欺壓勒索;“關愛”日漸淡化,以至消失。群眾情緒相當不穩定,2005年7月15日,沈丘縣城內一天發生3起艾滋病人“鬧事”。上午縣城裏最大一家超市萬家樂生活廣場被砸;下午城管大隊毆打艾滋病人,6人被打成重傷住進醫院;愈聚愈多的群眾要求解決問題找不著人,砸了城管大隊又一起“嗡到”縣委縣政府。這就是至今尚未了結,政府頭疼棘手,群眾怨憤難平的“7.15事件”。
眼下最危險的是村裏家家戶戶都在生產煙花炮竹,經常發生爆炸事故,可極端貧困無他路可走的村民們說“寧可炸死不願餓死”。白集鎮派出所非但不認真製止這種危險的非法行為,反而以查處為名肆意斂財,執法犯法勒索百姓,抓人罰錢從不寫任何字據,而且胃口越來越大,許多家庭為此傾家蕩產。已經激起強烈民憤。
能夠明顯感到民眾中的躁動憤懣情緒。去年年底,“7.15”被打成重傷的艾滋病村民找縣委、縣政府,找打傷人的城管大隊,奔走求告了將近半年,沒有討得公道反落下“妨礙公務”的罪名,派出所長說:“不要再去找了,再去就抓人哩!縣領導下命令了!”村民們悲憤難平,願意每戶出10元錢給6人到北京去找“說理的地方”。他們找到我問:劉老師,你說那說理的地方在哪?回來他們會不會再抓我們?——他們有過上訪回來途中即被抓捕的經曆。我勸阻了他們,不為別的,隻為天寒地凍他們沒有錢隻有病,其中栗留安已經奄奄一息,十冬臘月我在村裏冷得心裏直哆嗦,他們在這種境況下上路,我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第一任工作隊推舉出來的村主任栗衛華,一個很好很實誠的年輕人,受命於危難之際,工作全心全力,很想為村裏做些事情。他自己沒有賣過血,不是艾滋病人,但是他親手挖坑打墓已經埋葬了幾十個因艾滋病死去的鄉親。現在這條一米八多大個兒頭的漢子,被逼得走投無路,竟然想帶著村民去要飯,他說在這實在活不下去了!試想,如果一個村主任真的領著全村艾滋病人去要飯,影響的就不光是幾個公安幹警形象,還是整個河南形象。更何況,河南艾滋病問題早已引起國際輿論的關注,一旦造成國際影響,影響的將是整個國家和黨的形象。
不隻一次,村裏百姓問我:劉老師,你不能叫咱這的真實情況向上麵反映反映麽?這裏的百姓實在太苦太難了,我無法背過臉去。從1998年就開始的艾滋病人“求告上訴”信,一遍遍請求“政府大員救救我們吧”,看得我心驚肉跳。這裏艾滋病群眾從上訪第一天就開始要求的對症治療、要求政府幫助他們生產自救的願望至今不能實現。除了“六個一工程”之外,村莊依然髒亂差一片狼藉,一些救助措施政策條例隻是停留在牆壁上應付上級檢查。群眾情緒極端不穩定,村民與基層政府的關係嚴重對立,矛盾相當尖銳,形勢已十分嚴峻,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老百姓一直對“上麵”抱有殷切希望,總是說“上麵的政策是好的,下麵的貪官汙吏搞壞了”。對此,實地調查中我深有體會。我以為:信息渠道不暢,上下難以溝通,是當前艾滋病防治救助工作中的嚴重問題。信息渠道不暢,無以正視聽,謠言謊信真假難辨,惡吏才得以瞞上欺下,禍國殃民。這應當引起省委省政府的高度重視並盡快采取措施,否則由於信息失真不明下情,導致政治決策失誤,必將釀成嚴重後果。“水載舟亦覆舟”是古語亦是箴言。
現在煙花炮竹已經成為所有矛盾的集合點,白集鎮派出所如此執法犯法胡亂作為,非但不能製止非法生產煙花炮竹,還使這種原本危險的行當偷著幹藏著幹險上加險。現在村裏,屋裏院裏、房頂地下、廚房灶棚,到處堆放著成品半成品的煙花炮竹,大人小孩都在從事這項危險行當,一見生人就以為是“查炮”,東躲西藏,甚至把這些危險易爆物品藏在床底下,真是觸目驚心。
實則,村民們從事這項非法危險的生產活動也確屬無奈。他們迫切要求有更合適的生產自救的門路。第一任工作隊曾經幫助協調說通了縣農業局投資5萬元建蔬菜大棚幫助村民搞生產自救,但是撥款至今被鎮政府扣壓;也有村民搞養殖,養羊養豬養牛,但是這些隻剩下老弱病殘的村莊防犯防禦能力極差,盜賊十分猖獗,人和牛羊睡在一個屋裏,依然被盜搶,院牆屋牆被打洞,人被打傷甚至打死。村民們希望建立自己的合法炮廠,向鎮裏縣裏都提出了申請,前一任工作隊也曾經做過工作,但是種種原因不能批準。群眾在村裏家裏生產煙花炮竹,隱患極大,得盡快妥善解決。
尤其令人擔憂的是,群眾情緒極其不穩定。臘月十五和正月初一,憤怒的村民們在村口路邊紮一個稻草人燒香磕頭放鞭炮指名道姓詛咒。有艾滋病患者說:我這命不值個啥,活著也是“受”,跟他拚了;有人說,再發病就上天安門!還有人說,“惹急了我腰裏纏上炸藥平了他,一分錢不花就平了他!”這絕非危言聳聽,他們家中隨時可以配製炸藥,如果采取極端行為,後果不堪設想。更有人說,整個沈丘縣如同坐在炸藥包上,看吧早晚得弄出大事!
走筆至此,益發感到事態的嚴重與緊迫,的確一觸即發。也益發感到我們的基層政權特別是包括鄉鎮派出所在內的基層執法部門在保護人民群眾利益、衛護國家安全維護社會穩定方麵的極其重要極其關鍵的作用:他們直接麵對萬民百姓,在廣大群眾眼裏,他們的形象就是黨和政府形象的具體體現。
請求省委省政府盡快采取措施解決當地問題。請相信,這是一個熱愛自己國家和人民的社會科學工作者對政治領導者的坦誠相告。如有可能,許多想法非常希望與省委書記省長麵談。
……
2006-2-16
報告寫完了,我才發現,不知道應當遞交給誰?如何遞交?我忽然明白了那些要去上訪的農民,他們為什麽再三問我,到北京找誰?那說理的地方在哪?雖然我當時勸阻了他們,但是並未切實體會上訪的難處。
而我畢竟是社科院研究員,比起銀莊農民算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有一定的“社會資源”,我向在政界任職的大學同學求助。同窗好友,談了好久。他聽完了,滿臉嚴肅地說,這事非同小可,艾滋病這事太敏感了!但他還是幫助我見到了一位省政府的副秘書長,遞交了這份報告。秘書長態度很謙和,耐心聽我說完後,說:感謝你幫助我們做了工作,對你的精神深表敬佩,會及時向領導反映,派暗訪組去查明情況再做處理等等。
“派暗訪組”,這正是栗衛華和村民們所期盼的。
之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村裏幾乎天天有電話、短信催問結果。那裏有人在坐牢、生病、死亡。那裏的孩子們會因此沒有了偎頭。我不能不心急如焚。漫長的等待中,久拖未決的“7.15案件”判決了,被關押的6名村民全部判刑。衛華電話中說:“現在村裏人還不知道,沒敢說,人心不穩,怕亂了。給了10天上訴期,他們不想上訴了,沒有用,白花錢,也真是沒錢了,親戚鄰居都借過來了……” 最後又小心翼翼地問:“上級暗訪組什麽時候來?還來不來?”
同理同心,從這位年輕村官的話語裏,我深深感受到一種焦慮和隱忍、期待和無奈,還有期待太久了的心灰意冷和疲憊。銀莊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望“上級暗訪組”。
省調查組來了
兩個多月之後,2006年4月將盡,在我裝作已經把這件事忘掉了的時候,突然接到周口市公安局徐局長的電話,說:接到了省廳轉來劉教授你的報告,有秦省長的批示。省長2月份就批了,3月份到省廳,4月份才到市局,剛見到,即刻著手調查處理。希望劉教授配合取證,提供調查線索。最後免不了又表示“敬佩感謝”等等。事情終於有了“答複”,雖然不是“暗訪”,“調查”也很好啊!我回答徐局長,隨時等待消息,一定全力配合。
卻很快接到村主任栗衛華電話,說市公安局的人在鎮派出所當著所長向衛華“調查”。“我咋說?”衛華借口上廁所給我打電話:“劉老師,你快來吧!事情不能就這樣就算完了。”接著又接到衛華短信:“劉老師不要直接進村,我們高速路口見麵再說。”看來情況很複雜。
趕緊聯係省調查組組長王百姓,說明情況,他答應盡快進村。河南省公安廳王百姓處長是全國著名排爆專家,對基層情況非常了解。他剛剛處理過林州一起爆炸事故,對周口情況憂心忡忡。他說,群眾在家裏生產煙花炮竹,隱患極大,宜疏不宜堵。否則一旦發生事故,比林州還要嚴重,死的可不止是三五十人!這次省派調查組由他負責,真是太好不過。
照片
我盡快趕到村裏,省調查組也到了。現場調查會在村委會召開。省、市各2人,縣公安局來一位盧副局長。銀莊村民對調查組充滿熱望,村室內外擠滿了人,院子裏還站著許多人。一些外村人聽說了也趕過來。開始眾人情緒激烈場麵混亂,但很快安靜下來,大家都希望真正解決問題。調查會開始,盧局長按“程式”作村情介紹,人口多少、土地若幹……,隻開個頭,王處長說,還是聽群眾說吧。於是在屋子當中擺一把椅子作為發言席,村民直接麵對省調查組,一個接一個說,半下午一直說到天黑透:賣血、發病、死人、一家老小生活困難、打工沒人要,萬般無奈隻好冒險做鞭炮找個活路,被抓被罰……,最後“焦點問題”集中在派出所抓人罰款沒收貨物沒有手續沒有字據。當坐在屋子中間的椅子上的人發言時,其他人都出奇地安靜,而發言也愈來愈簡練:姓名、事件、時間、地點、罰沒數額。說完就走,讓位給下一個發言者。一些老人、婦女說著說著泣不成聲,一些中年漢子也會眼含淚水說不下去。現場情形顯然對調查組每一個人都觸動很大。
事後才知道,此前在縣公安局接待省調查組的宴席上,爭論很激烈:市公安局派一位魏支隊長,通過在派出所的“調查”已經有了結論,說白集鎮派出所沒有問題,所長是個好同誌;省調查組長王百姓則堅持進村調查,要聽聽群眾的反映;縣裏說不能進村,“進去就出不來了!村民會掀翻汽車抓傷人,艾滋病惡意報複。”最終王百姓處長說,我相信群眾是通情達理的,堅持進了村。
現場調查會結束後,王百姓邀我一同到市公安局匯報情況。當日住沈丘縣賓館,晚上縣公安局設宴盛情款待,席間局長親自敬酒稱頌,相邀今後攜手合作。
王百姓處長是一個工作很認真很有條理的人,晚餐後跟我商議第二天到市局匯報的要點:第一搞好退賠,給群眾一個滿意交代;第二從長遠計,建合法炮場或者給群眾尋求其他生產自救的門路。我建議,群眾反映很強烈的“7.15案件”是否也談一談?王處長說,那就一共三條。
派出所長夜訪,請求撤回報告
已經晚上9點多了,白集鎮派出所長於安傑要求見麵“談談”。和他一起來的還有女幹警小趙,小趙的父親是退休的老所長。談到半夜2點,直至賓館保安再三催促要鎖大門。所長一直說一直說——
白集鎮治安,艾滋病是突出問題,直接影響縣市國家穩定。“穩定壓倒一切”,派出所工作很重要。我調任白集鎮派出所以前,艾滋病人很猖狂,我去之後,基本穩定住了。“就是要打擊與關愛並舉!這是根據咱這形勢新提出的口號,而且打擊要放在關愛前麵,大局穩定的需要。”現在情況,“我一走,換誰也不中,村裏肯定大亂!”情況不是像個別人反映的,那個別人,是因為打擊他他有刻骨仇恨。基層工作很困難,派出所從來沒有返回過一分錢辦公費,有些情況是逼上梁山。確實有不開票的情況,收的錢用於辦公經費了。很後悔沒有早點跟劉教授溝通,向你道歉。劉教授不能隻聽艾滋病一麵之詞,求劉教授說說基層民警辛苦的一麵,“沒有功勞有苦勞,咱都是農民家庭出身的孩子,不容易。”
雖然我知道他說的許多情況不符合事實,但是他最後這句話打動了我。我知道,農民家的孩子走到這一步是很不容易。
但是他又說:求劉教授,我們自己解決問題,不要上邊幹預行不行?給我一次機會,安撫村民保證擺平。這件事情,咱們自己解決,……
我一時竟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小趙幫助所長解釋:他們艾滋病人本來就是打擊對象,是對立麵。於所長是公安老人,我爸當所長時就在。劉教授再給領導說說你的報告隻是聽艾滋病人一麵之詞,現在聽於所長說了,了解全麵了,就說以往反映情況片麵了,撤回報告。
這回聽明白了。我說:“這我可做不到。但是我一定會把今晚的談話全部反映給調查組。相信調查組會全麵了解情況,慎重作出處理。”
次日早上我跟王百姓處長溝通了所長的談話。王處長也說隻要接受教訓認識錯誤換個地方算了。調走就行,不必扳倒。底下人弄個事,也不容易。“問清楚收那麽多炮,都弄哪了?收多少錢,上交沒?讓他知道上頭一直關注這件事,該退賠的一定要退賠。你材料寫得很好,事情完了再給秦省長寫個匯報材料。”
正說著,於所長又來了。所長跟王處長談過之後,還是要再跟我“談談”。開門見山,要求在白集鎮繼續幹。他說:縣局對我的工作是肯定的。我有能力做好整改,以觀後效,“否則對艾滋病治理不利,不利於安定。”最後說,“為打造鄉鎮派出所形象,建派出所辦公樓我自己掏腰包墊資八九萬,這一調走,誰還?”比起頭天晚上,他態度有很大不同。
我再次把他的要求轉達給調查組。王百姓處長說:“他也太沒有自知之明了!連調走都做不到,怎麽向群眾交代?他墊資八九萬,錢哪來的?”
旗幟鮮明的表態:徹底清查,嚴肅處理
在周口市公安局,見到的是劉副局長。他說徐局長在省廳開會,交給他處理此事。調查組匯報情況後,周口市公安局領導與省調查組觀點一致旗幟鮮明地表態:徹底清查,嚴肅處理!
省調查組長王百姓處長先講。他說,劉教授給省委省政府的報告主要反映了三件事:第一,派出所執法中的問題;第二,艾滋病人的出路;第三,7.15案件。主要談第一件事,前天市局先到白集鎮派出所做了調查。昨天市局魏支隊、小隊督察我們一起進村見了老百姓,群眾情緒很激動,執法確實有問題,咱的幹警,收沒東西,不開單據。東西去向哪裏?群眾反映拉到炮廠變賣現金了。說銷毀了,光用銷毀照片說服不了群眾,縣局也認為不可能。群眾也指明拉到哪兒了。這是第一個問題。第二、收沒許可權是否合法?鎮、縣、市每級收沒許可權是有規定的,鎮一級不得超過50元。哪條規定你一下收人家幾千元、上萬元?這問題如果我們解決不了,建議市局匯報到督查組弄清楚,給秦省長一個說法。群眾情緒很激烈,屋裏屋外都是人。我相信百分之八九十是真實情況,假的不可能那麽多人坐在那裏說。主要問題在於,生產時候不管不製止,拉出去時候截住罰沒抓人,收繳罰款不寫條。於所長自己還要求在白集鎮幹,這不是我能提的事,給老百姓也沒法交代。
市局魏支隊發言很激動。他說:令人震驚!想不到群眾處境那麽困難!前天你劉局長安排到白集鎮派出所調查,從卷宗上看,扣押清單手續齊全。昨天進村,發現事情嚴重!現場調查共27人揭發問題,主要是炮被沒收、罰款問題,另外還有3人反映生活困難、斷藥問題。我個人認為,要徹底調查。轉交督查查證,派出所執法手續是否屬實?私吞多少款項?現在有一個問題,非法生產炮竹是否應當打擊?工作方法是否有缺欠?是執法人性化不夠,還是執法違法?做炮能否統一發證,分散經營?這事需要縣政府協調解決,單靠公安恐怕不行。
劉副局長一直很嚴肅地聽完調查匯報。說:劉教授的報告我看了兩遍,很受啟發很感動。劉教授搞社科研究深入調查,掌握一手資料,為政府決策提供依據。調查過程中發現公安派出所問題,向政府反映真實情況,我看了很感動很感謝。我是晚飯前看到報告,晚上簽署意見,一早送交徐局長。徐局長發話,進駐村裏逐戶核實查辦。聽了調查情況,感到事情的確很嚴重。我的意見是:按照秦省長、徐局長、王處長的指示,加大力量,派得力幹部,組成精幹可靠的聯合調查組進村,逐案核實,客觀公正、發動群眾、澄清事實。過幾天聯合調查組就進村。這是對待人民群眾的態度問題。這是人性化執法問題。不要說幾千幾萬,多一分也要退回給群眾! 這事必須一查到底!多收一分退一分,多收一萬退一萬!吃拿卡要,有一查一!別說對艾滋病人弱勢群體,就是對一般群眾也不行 ! 這是公安的敗類,敗壞了公安執法形象,性質非常惡劣!這件事一定要嚴肅處理,該處分就處分該法辦就法辦,絕不手軟!這是立場問題。
市局領導和省調查組觀點一致旗幟鮮明地表態:嚴肅處理,一查到底。這一切比我希望的還要好。我以為事情可以有一個圓滿結果。
一夜之間風雲突變
事畢,省調查組王百姓等回省城。我乘坐縣公安局車返回村裏,繼續我的課題調研。王百姓對我一個人留下來很不放心,再三叮囑要小心。
從市裏回到村裏,已是半下午。剛在村室坐定,派出所於所長電話請吃飯,謝絕了。的確沒有時間。與衛華等談了情況,大家都很高興。於安傑卻又來電話:銀莊艾滋病人鬧事,打傷醫生,頭上骨頭都露出來了,住進醫院了。“你不是研究艾滋病嗎?這跟你的課題有關,你快過來看看吧!”放下電話,派出所的車已經停在門口,小趙來“接”我。說,村裏條件太差,所長讓接劉教授到鎮上住。不由分說拎起我的行包放進車裏,徑直來到白集鎮派出所。
派出所所長室裏坐著村裏幾個艾滋病人,所長於安傑卻坐等在小趙的戶籍室。一見我於所長就說:上級領導一再強調穩定壓倒一切。王處長來村裏,艾滋病啥要求都答應,把村子搞亂了。艾滋病人心理變態、貪得無厭、得寸進尺。感到有人撐腰了,到縣衛生局搶藥,還打傷了醫生。他們說要到北京上訪告狀,已經選好代表。我幾年來治理打擊艾滋病前功盡棄。現在我也不管了,叫局裏派人來管吧!縣局也說了,穩定壓倒一切,必須嚴厲打擊!“這次該抓抓該拘拘,已經定下來了。”
我過去問幾個艾滋病人。見是牛延東、栗鬆才、栗滿堂和老五。他們說是在等待答覆抗病毒藥的問題,又斷藥了。問打傷醫生的事,都說不知道。隻是說,鎮衛生院沒有抗病毒藥,讓上縣衛生局要。縣衛生局王股長每人給2盒共8盒,說是先發給我們,要我們先打個條,以後再讓鎮防疫站站長蕭峰補手續。正準備走時,蕭峰來了,喝醉酒了,東倒西歪,拉著老五讓滾回去,抓傷了老五的胳膊,兩人撕扯起來,被在場的辦公室人員拉開了。蕭峰自己摔一跤,沒見傷著,坐車走了。辦公室的人都說蕭峰不對,說人家來要藥,你罵人家幹啥?上班時間喝醉酒啥形象?
說話間老五數次出去接聽手機,偶一回頭卻見他與於安傑在院裏說話。我想到村裏人說老五、滿堂,是“內奸”“派出所的臥底”。這時老五回來問我,劉教授你說咋辦?他們想斷藥搦死我們呢,我得上北京!
我說,你真要問我咋辦,我說現在就回村去。剛才在市局,調查組也提出藥的問題要解決,領導也很重視。上級領導正在解決我們村的問題,沒有去上訪的理由。
老五說,為啥縣裏有藥鎮衛生院沒有?我一定要上北京告狀!
我感到這事蹊蹺。卻被小趙盯死脫不了身。隻好對栗鬆才說,你們趕快回去告訴衛華,無論如何,現在村裏不能出亂子。上級正在解決問題,要耐心等待。
於安傑“忙著”,並不跟我“談”,卻又讓人盯牢我不讓回村。這時,縣衛生局顧局長、王股長、鎮衛生院李院長一群人走過。隻聽於安傑一人喊:艾滋病搶藥,你們不敢作證,今後有啥事不要找我,我不管了! 眾人沉默。當晚我被安排在派出所據說是小趙的房間住下,沒有燈,摸黑躺下。心下明白,如果不尋機離開,形同軟禁。半夜醒來,前思後想,發生的事情在腦子裏“過電影”。
天蒙蒙亮,看對麵床上小趙還在睡著,悄悄起身離開派出所走回村子。路邊一座小廟,據說有位老奶奶曾在這裏跪了三天三夜,求神靈保佑她患了艾滋病的兒孫們平安。太陽漸漸升起來了。這是一個初春的早晨。麥苗已經長高,麥田裏的墳墓也覆蓋著一層綠,已不像在冬季光裸的田野裏那麽刺眼。村頭矮房裏住著的孤老太在打水,身後跟著她的小孫女。要開始早炊了。
村裏人聽說我回來了,都聚集過來,議論紛紛。說老五在村裏煽風點火鬧事,揚言要上北京上訪,沒有人聽他的。衛華說:“昨天鎮上找我長談40分鍾,說省公安廳開會研究你和調查組的事,說你們把村裏搞亂了,弄得縣委縣政府不安寧,要我不要受人指使,不要讓你進村。我說,這麽些年,你們沒人替百姓說話,現在劉老師替我們說話,如果真把劉老師趕走,村民們非上北京。”
一夜之間,事情發生這麽大的逆轉。我總以為其中有誤會。還是希望溝通。
誰想把村裏搞亂?
不想卻接到來自鄭州單位的電話:省委組織部通知院人事處,要你立即回來,你把人家村裏搞亂了,縣裏鄉裏壓力很大,縣委縣政府很有意見,讓你趕快回來!
昨天於安傑跟我說王百姓把村子搞亂了,今天省委組織部又說我把村裏搞亂了。這個時候,究竟誰想把村裏搞亂?這才意識到事情不是我想的那麽簡單。也不是某一個人的問題。於是打電話給省調查組長王百姓。
電話裏王百姓說:“駐村工作隊李處也給我打電話了,說,縣委縣政府對他施加壓力,說是工作隊讓劉教授進村的,查問她到底是怎麽進來的?說劉在村裏,村莊已經大亂,艾滋病打人鬧事,劉要帶領村民到北京上訪,上邊最忌諱這些,就怕亂怕不穩定。我回答他說,相信劉老師的為人,隻要她在村裏就不會亂,不要聽信有的人的謠言。劉老師作調查,到哪裏是她的自由。一般人也有人身自由。怎麽來的?她想到哪到哪,不用任何人批準。沒有聽說廳裏開會的事。現在關鍵是村裏無論如何不能亂,你不能離開,要在村裏穩定群眾心態。”又說,“要有耐心等待市裏再派調查組進村徹底解決問題。五一節前抓’三逃’,突擊任務,公安局都熬夜,五一又放長假,聯合調查組進村時間可能往後延長,要有思想準備。”
單位又來電話,態度很強硬,不容絲毫辯解:省委組織部的命令,立即回來!
而我知道,這時我無論如何不能離開村莊,在這關鍵時刻,村莊不能亂。唯一的辦法,關上手機,消失掉。
原先安營紮寨的村室不便再住了。栗莊目標太大。於是村人帶領我到灘頭村村外一處空房安身。“放心,他誰也找不著你。”房東栗新臣說。這房子是他給兒子建的,兒子在外打工,一直沒人住。村盡頭,孤零零一處小小院落,出門便是田野。
真的“地下工作”了,也進入了“真正的田野”。
接連兩天,村裏發生許多事情,倘若不在現場,我無法相信。
第一,於安傑所說的被打傷的醫生,是鎮防疫站長蕭峰。果然傷得很嚴重,頭上縫了6針。打人者是老五。住在縣醫院的蕭峰說,“沒想到他出手恁狠,上去封住眼!一下打眼上,當時眼前一黑就啥也看不見了。”都知道蕭峰、老五關係不錯,別人拿不到的藥,老五能拿到,老五服用的抗病毒藥總是當地最好的。蕭峰很惱火,說非告他不行!但是有人做了工作,蕭峰就沒有告。蕭峰住院半月,公家出的醫藥費。
老五跟人說,於安傑沒有多少路了,我一嘴就能把他咬出來!
第二,於安傑要縣衛生局出麵指控艾滋病人搶藥,沒有人出麵。就又找村醫栗樹東出麵證明艾滋病到村衛生室搶藥,“搶了藥是為了帶上到北京上訪。”栗樹東也不敢。說:“這不又是做假證麽?這回可不敢了,省裏都來人了。”
第三,縣公安局把我寫給省委省政府的報告直接通給了於安傑。這當然是違反規定的。於安傑公然拿著那份報告的複印本到處說,那個劉老師把政府、工作隊都告了,把政府說得不是任啥!而實際上,報告主要反映當地派出所借查處非法生產煙花爆竹亂抓人罰款激化社會矛盾。村民說,於家18口人在縣局,於安傑跟縣公安盧局長是“一條船”(連襟),盧局長跟老表們商量如何幫於安傑過關。
第四,於安傑公開揚言,告我的沒有好下場!隻要不“瞎摻和”,做炮開綠燈!誰告我我查誰,不告我的今後扶持!鄰村也想告派出所,整理了好多材料。派出所扣了他們一車炮,警告他們不要瞎摻和,這車炮要等事情過去了再做處理,如果沒有瞎摻和就退還,如果瞎摻和就重罰。現在他們也不敢再告了。
第五,鎮書記、鎮長、縣公安局都在打聽劉老師在哪?說劉老師的課題省裏已經取消了,安排村幹部不要讓她進村,“防止她搞反革命。”有人聽到他們在鎮上喝酒時說,要弄死她,一個車禍就解決了……。
那天天不亮,發現房東栗新臣睡在屋外門口。我說這麽冷的天你怎麽能睡在院子裏?他說:“得照護著劉老師不能出事,他們啥事都能幹出來。”又說,運良幾個人一夜還起來照護兩回哩!都不放心,說這些年沒有人替咱百姓說話了,得保護好劉老師。
鄉親們的情義令我感動。同時,心裏也暗自詫異,怎麽會是這樣?
衛華他們倒是好像很是見怪不怪。他們說,這幾天老五鬧事、煽動上訪、打傷蕭峰,都是派出所長指使他幹的。省市調查組來那天下午,大約四點左右,老五打電話叫幾個人一起去衛生局要抗病毒藥。說他開車也不用花錢,幾個人就跟著去了。到縣局要了藥,老五又說到村衛生室要藥。說一人破上500塊錢,要點藥帶上出去“逛五一”去哩,對外散布說上北京上訪。明擺是挑事鬧事。於安傑拉政府、工作隊當擋箭牌,挑撥劉老師調查組與地方政府工作隊關係,想把村子搞亂,嫁禍於人,誣陷劉老師和省調查組,好證明這裏沒有他就會天下大亂。似乎分析得很透徹。
王百姓打來電話:看來情況比預料得複雜,鬥爭很激烈。你要小心,你可能會被他們拖進去。要與村裏衛華他們溝通配合,聯係市局徐局長,說明情況。抓緊取證,以村民名義直接寫“徐青天”,材料放在安全處藏好,防止他們搜身。集中對付一個人,“我們還想好心對他,他卻這麽幹,誣陷我們!”王百姓說。我想到那天晚上在沈丘縣賓館裏苦苦求情的派出所長,不知該做如何感想。
於是我打電話給徐局長,通報了幾天情況。徐局長說,市局沒有向他匯報,他昨晚4點才睡,統一行動抓“三逃”,手頭還有個案子要處理。他會著市局派人直接給我聯係,要我注意等電話。但是,市局沒有人跟我聯係。
幾天後衛華護送我出村,電腦包裏裝著全村人的囑托。我回到省城,將村民們的補充材料共52頁送交省調查組長王百姓,請有關部門調查處理。
結果……
市局沒有派聯合調查組進村,當然就沒有“徹底清查,嚴肅處理”,村民沒有得到退賠,於安傑也沒有調走。對於這種結果,沒有人追究,開始還有村民惦記著那些罰款“該退的一定得退”,可最終也沒有退。
白集鎮派出所兩名警員做了替罪羊:記大過,調離。沒有正式宣布這一處理決定,“不能告訴村民,得維護公安幹警的威信。”白集鎮書記說。
最意想不到的驚人變化是,派出所不再到村裏抓人罰款,銀莊的鞭炮生產如火如荼。人們做炮不再躲躲藏藏,而是大張旗鼓明目張膽。製作的成品半成品鞭炮,公然擺放在村委門前的大路上。大大小小的炮場遍布村裏村外房前屋後,炮場上奔跑著玩耍的孩子。
周邊村莊的人知道銀莊做炮不查,都到銀莊來“打工”,人們成群結隊夾著雨傘帶著幹糧騎著自行車到銀莊炮場。有人家裏就是炮場,就在床前配炸藥,床上是正在輸液的病人、床頭坐著插炮撚的妻子。村頭炮場上摔炮餅子、配炸藥、插炮撚,男女老幼齊上陣。
村主任栗衛華說:“鄉裏把我叫去私下溝通了,說對咱村特殊照顧,平常做炮不查咱村,上級安全檢查時搞好配合,隻要不出事保證安全。這事交給我負責,簽了安全協議書。”我說傻衛華,你負得了這個責任嗎?!
矛盾雙方能夠相安無事和平共處,是在這裏找到了平衡點:派出所對銀莊網開一麵,“做炮不管了,開綠燈!”
我想到人們說的當年銀莊開血站賣血的瘋狂場麵。
村主任栗衛華說:“這回銀莊又一次出名了,外邊人都說,銀莊做炮政府不管,還一人發一隻羊!”當時我幫助聯係的愛德基金會救助銀莊艾滋病家庭養羊項目正在實施中。
爆炸事故愈演愈烈
2008年5月18日一早栗可昆發來短信:
劉老師,17號晚9點50左右栗現靈炮爆炸10多間房屋倒塌他死亡,全村所有房屋都有損壞,斷電。
前不久村裏剛剛發生過一場爆炸事故,炸死的是一個配炸藥的外村人,這次炸死的栗現靈是本村人,震驚全村所有人。
立即打電話問可昆:不是一直說查炮禁炮不讓做了嗎?
栗可昆說:禁不住。前一陣抓兩個,都是替栗金海做炮的外村人,栗金海倆口都是艾滋病。幹警劉勇抓的,金海兩口去跟劉勇開門市部的爹媽“拚”哩!他們帶著四個孩子,三個女孩最大的9歲,最小的男孩懷裏抱著,到人家門市部,金海對他孩子說,想吃啥,拿吧!抓的人昨天放出來了,關了大約十幾天半個月。
又打電話告訴省調查組長王百姓,請他向上反映情況盡快解決銀莊問題。他說,反映有啥用?現在他們正氣頭上,春節時候周口剛出了事,項城炸死八九個……
“那他們什麽時候不生氣呢?……你的意思是沒辦法了?”話一出口,感覺荒誕又荒唐。
“我們有什麽辦法呢?讓老百姓自己想法生存吧。”王百姓處長說。他已經沒有了當初的信心。
也許,這結果,一開始就已成定局
有人告訴我:白集鎮派出所長於安傑,原來就有案子在身。他在治安大隊任副隊長時,罰沒人家製炮原料又轉賣,卻正好賣給了被罰的人。包裝箱上都有記號,被認出來了。有證據,人家告發了。於安傑找領導說情。領導放他自己去“跑”,去“擺平”。於安傑跑到外邊3個月,怕抓他,當時就是要真查他事的。他花了20多萬元“擺平”了。結果也是處理了手下另外兩個人。
於安傑“擺平”的,包括那個負責此案的周口市公安局的劉副局長,他是當時的沈丘縣公安局長。“就是他把沈丘縣警風帶壞了,提拔靠花錢疏通關係。”他在任幾年,2000年以後沈丘縣公安局裏沒有進過正規學校畢業生,全是進的“關係人”。他在上海賭博一把輸了2萬塊,說:“這算個啥,我回去調(調換,調動)幾個所長就行了!”
“劉老師你不知道,地方上的事複雜得很,當官的都勾著哩,老百姓咋也鬥不過當官哩!”這位知情者說。
其實從來沒有想跟誰“鬥”,隻想“溝通”。為了那三個溝通,我四處奔波精疲力竭彈盡糧絕。卻越來越感到難以溝通。麵對我的田野,常常會有一種絕望從心頭升起,隻感到麵對著強大無比的看不見的敵人,自己分外渺小幾等於無。三個敵人:官方的銅牆鐵壁、民眾中之劣性,還有自己的虛弱。
這次給省委省政府寫報告,還有一個結果,就是我被“盯”得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