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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被“嵌住”的 08. 不想沉默

(2020-01-29 11:32:47) 下一個

八  不想沉默

  這些年,因為承擔這項關於河南艾滋病事件的國家課題,我經常被談話。談話的目的是要我不要說話。這次談話依然。兩位找我談話的處長是工作認真負責的好同誌,談話耐心誠懇,這是他們的工作。我認真領會談話精神,感覺話還是要說。於是決定把這次談話認真整理出來,之後再就艾滋病事件繼續說話,這是我的工作。

  我不想沉默。因為不能。

 

“衛計委”:要有統一途徑統一口徑

關鍵    網上一篇關於艾滋病的文章。 誰是國家,誰能代表國家?

  退休了,歸老幹處管。老幹處正副處長一起找我談話,很正式很嚴肅。

  處長:請劉老師來,是有一件事要談談,如今衛生部和計劃生育委員會兩個部門合了。

  副處:簡稱“衛計委”。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嗎?我問。

  處長:嗯……,他們在網上看到你一篇關於艾滋病的文章。

  ——有什麽問題嗎?

  我習以為常心平氣和地微笑著問。

  處長:文章內容沒問題,他們對發表有不同意見,認為……這個,……不合適。

  “他們對發表有不同意見”,應當說我早已知道,因為我在網上的幾篇文章都是一發出便被屏蔽了。但是一直不知道這個“他們”是誰?有什麽不同意見?剛好問問清楚。

  ——既然文章內容沒有問題,有什麽不合適呢?

  處長:就是這種發布方式不合適。他們認為應該是對口發布,而且應該由全國主管部門掌握。他們說他們這是專業口,對外有專業口徑,有專業途徑。明白了吧?

  ——不明白。

  處長:你聽不明白,咱們簡單說一下,就是發表文章,不管是在自己個人微信上,還是……,隻要是對外傳播的,不管什麽方式……,都不合適。

  ——什麽叫“對外”呢?

  處長:你看,網絡,你涉及的是網絡,網絡就是對外。發表消息這一塊,必需遵守規定紀律!

  ——什麽叫“發表消息”?

  處長卻答非所問地又拋出一個新概念:你那算不算“言論文章”?

  ——什麽叫言論文章?文章裏寫的不都是言論嗎?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麽叫“言論文章”。

  處長:那你認為是什麽文章?

  ——你們也都知道,這麽多年我在做河南艾滋病的研究課題,就是微信圈裏寫點東西而已。

  副處:國家公開的報刊上可以發表,中州學刊啊河南日報啊,那上邊可以隨便發表……,你這是非法發表……

  ——是不是應當這樣說才對:公開報刊可以隨便不給我發表。

  我笑望著他。

  副處也笑了:嗬嗬……

  ——我不過是發在微信上,如果也不讓我發了,我更沒有地方發了。

  處長:一旦上了微信,就等於上了大網。一推出去,就傳播出去了。所以規定……他們的意思……,不是掩蓋……,是必須統一發布這些信息,並不是掩蓋,是要有統一的渠道共同的聲音。艾滋病很敏感。過去這個消息不傳,現在這個消息每年都有公布,你看現在政府的公報每年都會有這方麵信息,有些統一的信息公布出來。

  ——既然這樣,不是掩蓋,我的文章又沒有問題,在網絡微信上發一下,怎麽就“非法”了?

  處長:這樣單獨發不可以。……事情起源就是國家衛計委在網上看到你這篇文章了……因此,對我們省裏也做了聯係……

  副處繼續此地無銀:這事還跟河南省沒關係。你看……

  他把手機遞到我麵前,指說:就是這個單位,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就是這個人,衛計委主任,你的文章是衛計委人家發現的,人家北京的人,在網上發現了,報告給衛計委主任,就是這個女的,叫李斌,她把你這個文章問題批給省長,現在的河南省長叫陳**,省長又批給省委宣傳部部長,宣傳部部長又叫社科院領導找你談,就是這回事。當時找你沒找到……現在,終於知道是“誰”了。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他們怎麽能管著咱呢?社科院學術界,學術研究,沒有自己的獨立性嗎?

  處長:各地方有各地方的信息發布渠道。現在不是講規矩嘛。我們省也專門有對咱們的這個要求。雖然你主觀上不是發布消息,隻是在自己的微信上說幾句話,你是這麽認為的,但是結果不是這樣。

  ——結果怎麽了?

  處長:肯定人家認為有負麵作用,否則人家不會把意見提到我們河南來。

  ——有什麽負麵作用?讓他說說唄。不是提倡科學發展觀嗎,可以用科學態度來討論這個問題啊。

  處長:人家也不認識你劉老師,人家何必為難你劉老師呢?

  ——是啊,我還奇怪呢,我一個小小人物,在自己微信上說幾句話,怎麽就招惹著誰誰了?

  副處又指著手機說:人家是管衛生的頭兒啊!人家可能是……,可能是認為河南省有問題,批給河南省……

  ——河南省是有問題。我還覺得衛生部也有問題呢!這麽大事,死了這麽多人,他們是幹嗎呢?他們不應該承擔責任嗎!衛生部,你幹嘛呢!

  副處:她也剛到位,事情她也不一定清楚……

  ——不管剛到還是早到,在這個位置上就當負責任,還跟我有什麽好說的!有話當麵說,事情也不清楚,還不準別人說話,有這樣的道理嗎?我真的不能理解。

  處長:你應該能理解……

  副處:中國這個國情,……

  處長:不是國情。

  副處:不是國情?

  處長:我要是資本家,我請的工人說話跟我不一個口徑,我也不願意呀……——可是,我不是給資本家打工的打工仔。國家也不是資本家。

  處長:你等於是麵對一個國家。所以你必須遵守國家這一塊的規定要求。你必須遵守。

  ——誰是國家?是張斌李斌是國家,她能代表國家?還是現在這個省長能代表國家?不可以這樣講嘛!這麽大一件事,到現在不能解決問題,還不讓人說話,就這麽小小一個微信上寫了一下,也招惹著她了!她過來,跟我們河南人說說,死了那麽多人,該怎麽辦!就是要對國家負責,我才要說話,你衛生部給我們河南惹了這麽大的事,怎麽追責?她還想怎麽著?我這是直話直說。

  我直話直說著,同時笑指著副處的打開的手機屏上那位“衛計委”女主任。原本很令人氣憤鬱悶的話卻隻能調侃著戲謔著說出來,氣氛才不再那麽緊張。

 

宣傳部:科研消息對外發布必須經過省委宣傳部批準

關鍵  什麽是“科研消息”?大憲法,小規定。吃誰的飯,對誰負責?

  處長:這樣吧,咱們也統一不了,我說實在的。

  ——我就是想聽你說實在的。

  副處:剛才處長一直都是跟你說的實在的。

  處長:我說實在的,……我們也很佩服你,真的很佩服你。你的文章,我在手機上查到……我看了一下,也沒有什麽呀,文章本身不是問題。文章本身我一直認為沒什麽錯的,真沒什麽錯。就是這一條,往外發布這一條,……咱們是公職人員,不是社會人員。公職人員對外發布,……我們省也有規定,“衛計委”專門質問我們省裏,我們省裏確實有規定,包括對我們院,對所有科研單位,科研消息對外發布必須經過省委宣傳部批準,這是對所有公職人員的規定……你雖然退休了,還是公職人員嘛……

  處長又拋出一個概念:“公職人員”。我更鬱悶了。

  ——公職人員不是公民?就不應該有言論自由了?

  副處:你吃國家財政嘞……

  處長:是,你吃國家飯這一塊……

  ——都是吃老百姓納稅人的飯。

  處長:不管是吃誰的飯,你是我社科院的職工吧?你還必需對社科院負責。副處:你的文章還注明了河南省社會科學院劉倩。

  ——對。寫這類敏感文章,我一定署自己本名,文責自負。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一向如此。

  處長:人家雖然看的到是你劉倩老師的文章個人的名字,但是人家會聯係到你的單位,是不是你們單位的權威發布啊?專業部門的發布啊?人家會有這種聯想。因為是這樣傳過來的,咱們院領導也很重視,說你回來要跟你說說。

  副處:你知道那回事吧?……就因為一篇文章,把一個雜誌社都給砍了。

  ——是啊,這些情況我了解。所以,我不願給院裏添麻煩。開始,課題調研中遇到大的困難,我還會跟院裏聯絡溝通,希望院裏能配合支持一下……,其實配合支持不了,院裏有院裏的難處,這我也能理解。後來,我不再指望院裏配合支持,自從院裏說我的調研是“個人行為”拒絕為我開具公文介紹信,我就準備好了以個人身份扛下這一切,絕不累及他人。我自己申請的國家課題,自己做到什麽程度自己把握,事情能做到哪一步就做到哪一步,有什麽問題自己承擔責任,與社科院無關與他人無關,不連累社科院,不連累單位評先不影響大家的利益,我做事夠仗義,是不是?

  處長:咱們院裏堅持這樣一個意見,隻要是我們院的人員,不管你是科研人員還是幹部職工……隻要是公職人員,都要遵守科研紀律。搞科研沒有界限,但是發布消息,宣傳,一定要遵守宣傳紀律,我們是省委宣傳部統管單位,包括我們院裏大小的科研活動,你過去搞過的,研討會也好論壇也好課題也好,包括曆史的文章的研究也好,隻要是對外,隻要離開我們社科院,哪怕是針對河大、鄭大這些業務單位,發表消息,都必需報告給省委宣傳部,這是我們的宣傳紀律。院領導要求我們院裏的幹部職工、科研人員,要遵守這個科研紀律。這是規定。

  ——這算什麽規定啊,符合我們國家的憲法嗎?不過是網上寫一點東西而已,跟我自己說沒用啊,如今互聯網,那麽多人都在寫……,國家憲法有規定不準在網上寫東西嗎?

  處長:那是大憲法,還有許多小規定……。他們可以寫,你不可以。假如你不是我們單位的公職人員,不是我們單位的職工,假如你是一個普通的社會人員或者其他人員,這好說,你是個公職人員,還是社會科學院的,這樣的話呢,就不行了……

繞來繞去,所有“規定”其實隻有一句話,就是不要人說話。索性繞下去,繞到底。

  ——有句話,也算是一種規定吧,不知道你們聽說過沒有?

  處長:什麽話?

  ——你們聽一聽,在艾滋病疫區調研時他們跟我講的:上麵宣傳部有指令,艾滋病的事,不準宣傳不準報道……

  處長詫異:有這種規定嗎?

  ——你看,你覺得奇怪吧?其實這個我倒不奇怪,習慣了吧,一貫就是這麽做的。

  處長:真的嗎?還有這種規定?

  ——後麵還有呢,那才是我真的不能理解的了!他們說:不準調查不準研究!……這不直接反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嗎?

  處長更加詫異:有這個規定嗎?誰會這麽說呢?

  ——你不相信吧?還不止一次這麽跟我說。

  處長:誰跟你這麽說的?

  ——周口市委組織部說的。說是上麵宣傳部的指令。而且不止一次跟我說:艾滋病的事,不準宣傳不準報道不準調查不準研究。

  處長:是不是傳達的人弄錯了?

  ——傳達的人就是市委組織部的人,專門負責艾滋病這一塊工作的人。他後邊還有一句:對艾滋病人的打擊力度要比平常人大!並且特意補充說,這也是市委組織部領導的意見。

  處長:真的嗎?

  ——太奇怪了,是吧?你不理解吧?可這就是事實。你的不理解,就像我現在不能理解你今天跟我談話傳達的“他們”的意見一樣。

  處長很認真地聽我說,又很誠懇地跟我說:一個人在社會上總會受到一些製約,有些事情是個人無法改變的。……我跟你反複講了,咱們是公職人員……假如你是社會上的一個人那無所謂……,倒黴就倒黴在我們是公職人員……,

  ——這就更奇怪了,我是社科院的,這是做我的本職工作啊,怎麽不可以做?如果我不是社科院的,我還真不一定會做這件事呢,是不是?

  處長很誠懇地:真的,我們不是單個的人……我們真的不是單純的一個人……我們牽連到很多地方,所以我們得遵守規定……

  ——你們說,這叫什麽規定啊?我們是社科院的,本職工作就是社科研究,我又是做社會學的,正是份內該做的事情,這麽要緊的事不做還能做什麽呢?這麽大的事件就發生在我們身邊,這麽久了,我們竟然不知道!實際上我去的時候,整個大的事件都過去了,大規模的農民賣血風潮已經過去了,艾滋病隻可以作為一個背景了,我看到的已經是後果了,那後果真的是太嚴重了,太嚴重了!你們沒有見到啊,當初我去的時候,家家戶戶躺著要死的人。這真的不是一個小事啊!我自己都不知道跟著埋了多少死人!這麽大一件事,一個大事件,正在發生進行中,而我們社科院,被說成是智囊團的,麵對這麽大一場社會災難性事件難道不應當發揮一點智囊的作用?我真的感到自己很無能,僅僅是一個寫字的人,卻連在自己微信上寫一點點真話都不能。

 

組織部:給社科院下死命令,“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劉倩弄回來!”

關鍵  省派調查組。國務院檢查組來了。安全局。組織部長。溝通,怎麽就這麽難?作假已成自然。飯碗問題。

  處長:剛才說到是組織部領導的意見。河南艾滋病的事,為什麽歸組織部管?

  ——這你也不知道?“河南艾滋病的事,就是歸組織部管,組織部力度大,這是中國特色,組織部不出頭,光衛生部門推不動,因為組織部拿著大家的官帽呢。”——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河南省艾滋病幫扶領導小組領導說的。所以這一次你們說是衛生口來的事,我還奇怪呢!

  我依然嘻笑著表達我滿心的無奈和憤懣。

  處長:你這個還是國家社科基金的項目,是吧?

  ——是啊。如果沒有國家課題這個尚方寶劍我根本沒有辦法做這件事,人家可以隨時請你走人,或者把你抓起來都不是沒有可能。一些到訪記者不就是被抓起來了……

  處長:是的,地方上就是這樣的。你不是反映了幾次,打了好幾個報告嗎?——對呀。我寫了不止一份報告,河南艾滋病疫區社會矛盾的確已經到了白熱化程度,隨時可能出問題。給省委省政府打報告,雖然拖得時間有點長,最終省裏還是派了調查組,可才到市裏就開始阻攔,縣裏更是不想讓進村,說:艾滋病人根本不講理,如果進村,他們會把你的車掀翻,會咬你傳染你艾滋病!省調查組組長王百姓,你們可能會知道,全國人民最熱愛十大警察之一……

  副處:王百姓!知道,搞爆破的專家,省公安廳的。

  ——是,那裏經常發生爆炸事故,他經常去,了解那裏情況。王百姓說,相信我們的老百姓是通情達理的,堅持進村了解情況解決問題,結果很好啊,當時表態:當地派出所胡亂作為一定會受到懲處,亂收費罰款的錢都要退出來還給老百姓,多收一分退一分多收一萬退一萬!還會想方設法幫助艾滋病人找生產自救的出路,說省裏領導很重視,會派更多人組成調查組來挨門挨戶調查,徹底解決問題。可省調查組前腳離開,風雲突變!你們都無法想象底下情況多複雜他們有多壞!他們挑唆艾滋病人——所有人裏邊都有好人有壞人,我也並不是說艾滋病人個個都好得不得了,——他們挑唆村裏一個艾滋病人把一個醫生的頭打爛,還煽動著村民到北京上訪,然後嫁禍於我和省調查組。他們說,這個艾滋病村,我們好不容易把他們捂紮住了,按住了,安定團結了,都是因為調查組來了,王百姓來了,把村子又搞亂了,——當著我的麵他們不敢說我,隻說調查組,說王百姓,說艾滋病人又亂了,把醫生頭都打爛了。但是背後他們向組織部報告,說我要帶著村民到北京上訪,要把村子搞亂……。我在那裏,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王百姓打電話給我,說劉老師你無論如何不能離開村子,堅持到五一節後省市再派調查組到村裏徹底解決問題,村裏一定不能亂!亂了我們倆都說不清了,對不對?我從來不讚成上訪,我從根本上就質疑信訪製度存在的合法性,社會各種矛盾糾紛問題,可以有各級政府處理,還有司法部門裁決,不需要再冒出個信訪部門浪費納稅人的錢。村民們找我說要去上訪,我都是說不要上訪,看看有沒有更合適的渠道把咱們這裏情況反映上去。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給省委省政府寫報告反映基層情況。

  副處:就是讓你們所長和人事處去接你回來,就是那一回吧?你沒有回來。——是啊,省委組織部下令社科院把我從村裏“弄”回來,說我把那裏搞亂了。究竟誰想把村子搞亂?我不能回來,村民把我藏起來了,那種情況我如果離開村子,真的就亂了。

  副處:你的網上的文章我也看了,有一點內容我記清楚了,就是你給國務院寫信,國務院要派檢查組來,他們組織部通知專門讓你走,不讓你在那,不讓你跟國務院檢查組見麵!就在那篇文章裏。

  ——是呀。 因為我在村裏,國務院檢查組日程被往後拖了兩天,也是省委組織部給社科院下死命令:“無論如何一定要把劉倩弄回來!”原來我還不明白為什麽國務院檢查組會來,而且直接進了我在的那個村。後來聽朋友跟我說,你的報告遞上去了,但是沒有用。國務院檢查組進村這件事後,我才知道,還是有點用,要不然他們不可能直接衝著這個村來呀!

  處長:就是,不然不會進村。

  ——這些都是事後才知道。國務院檢查組去了,根本不可能看到真實情況。有人問我,老說河南作假作假,咋作假啊?我在那裏時間長了,才發現作假已經十分自然,連我也已經感到習慣成自然感覺沒有什麽了。作假已經成了程序,提前就做了各種準備,一切都布置好了,事先還會辦培訓班,就像高考一樣,估計可能提出什麽問題,怎麽回答。

  正副處長:嗬嗬……

  ——這些事細說三天三夜說不完。那些一定要把我從村子裏趕走的虛假情況虛假理由,我還真的搞不清楚,究竟是他們底下人誣告的,還是省委組織部自己說的。這課題做了這麽多年,最大的困難就是難以溝通!國家課題批準立項之後,以為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可以做溝通的橋梁,做三個溝通:一社科研究與社會實踐的溝通;二學界與政界的溝通;三民間與官方的溝通。……但是一樣我也沒有做到。溝通,怎麽就這麽難?

  處長:嗯?

  ——省裏、中央都派人到裏村裏,但是都溝通不了。最高級別的國務院檢查組下到最底層的艾滋病村莊,甚至走進艾滋病家庭直接見到了艾滋病人做訪問,工作不可謂不深入,但村裏人說,他們什麽也沒有看到!真是不可思議,但是現實就是這樣!溝通怎麽就這麽難!

  正副處長:嗬嗬!……

  ——從幹部到村民到艾滋病人,都事先交代好如何回答,艾滋病村裏,大家見到的這種場麵也太多了,也都很配合,因為各種檢查參觀人走之後,還是要聽地方官的,大喇叭吆喝著“舉報有獎”,說實話的人早晚“收拾你”。包括我們社科院作為省調研組下去的那場調研,也都是事先安排好的,這是當地組織部負責這事的人親口告訴我的。他說,那次你們省裏下來調研,連到艾滋病村的座談會,艾滋病人代表都是專意培養的,都是按事先準備好的說,說話不出圈,誰也沒有像你這樣住在村裏問得這麽細,像你這樣做調查,地方上很緊張。

  處長:嗯。

  ——我一直很希望溝通,包括跟安全部門,兩個很帥的年輕小夥兒,安全局的,經常找我談話請我喝咖啡,我跟他們也是這樣講,並請他們把我的話,最好一字不落匯報給他們的領導。他們說,劉老師,不會的……。我說我請求你們這樣做,因為我沒有機會當麵告訴他們。我希望更多的人了解真實情況,特別是決策層。

  處長:嗯。

  ——有一次說省委剛調來的組織部長,思想很開放,想見見我,想跟我談談,聽聽河南這個事情的情況,想問問我對政策方麵有什麽建議。

  處長:這很好啊!

  ——是很好啊,應當是一次很好的溝通的機會。但是,人家又不見了。

  處長:誰告訴你的消息?

  ——院長。當時我在外地呢,他電話告訴我說得挺誠懇的,要不然那次我不會回來,我想這樣的事應當做。

  處長:對對!

  ——社科院的人本來應當盡這份力。國家給了這項研究課題,一點作用都不起,我還感到慚愧呢!

  處長:這些領導幹部也是,說改主意,就改主意……

  ——課題研究到現在都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我很慚愧。批準這樣敏感的課題是要冒風險的啊,要不是當時河南官方突然轉變態度作出那樣一個一切都公開了的姿態,這項課題也不可能被批準。這麽多年了,我的書不能出版,文章不能正式的公開發表,課題不能結項,我真是覺得對不住批準這項課題的老師。某某權威出版社負責人跟我說,劉老師,請你理解,知道你這是一部有價值的好書,但是不能因為你一個人一本書砸了整個出版社的飯碗啊!還有一家更權威的出版社編輯說,的確好書,但是震撼力太大,出版社承受不了出版後的反挫力!我隻能理解,大家都要吃飯。但是現在在我自己的小小微信上說幾句真話也不可以,簡直……,那就是不讓人說真話,都去說假話,是嗎?

  處長:說假話更麻煩。

  ——現在假話還少嗎?到處不都在說假話嗎?

  處長不無善意地說:我是說,你要是說假話就更麻煩。

  ——那就是說,他們就可以公然說假話,還可以公然不允許別人說真話,是嗎?為什麽就不能麵對麵談談好好溝通一下?不管他是張斌李斌男的女的,當麵交流一下,有何不可?不敢跟我當麵對質是嗎?

  我說著說著不由氣憤起來,不過還是笑著,調侃的語氣。

 

真實情況都知道,但是……規定就是規定,一定要執行

關鍵  幾萬幾十萬人的生命,沒有一個人負責。對誰負責,為誰服務?

  處長:你的調研材料,我過去都聽說過。還有照片,你參加當地去世病號艾滋病人葬禮的時候的照片……

  ——你從哪裏看的呀?院裏從來不允許講這些啊。

  聽到處長這樣說,我頗感意外。

  處長:院慶的時候見到的,可能是你們所提供的。

  ——所裏也不會有。

  處長:有有有!還不止一張照片,很多照片。

  ——院裏是不允許講的。隻有一次,院裏準備開學術論壇時候,院長跟我說,你能不能跟大家講一講你是怎麽做田野調查的,就你這個艾滋病研究課題,在全院做一個學術報告。我還說,怎麽講啊?這麽敏感的題目報告怎麽做?院長說,科研無禁區,就我們學術圈內,敞開講!當時院長跟我談開論壇的兩層意義,第一希望糾正院裏的科研風氣,社科研究院應當聯係社會實際來做研究,第二以此擴大社科院的影響力,真正為政府決策提供有價值的參考意見。後來科研處還特意跟我強調,說這是學術論壇的第一場演講,院裏非常重視。我也很認真做好了課件,海報都發出去了,臨時又不讓講了。所裏就更沒有講過。

  副處:就是就是,院裏人都還問咋不講了,都想聽聽。

  處長很誠懇地:劉老師,過去沒有跟你說過,其實你的事情我都知道,真實情況我也清楚。過去我在院辦公室,辦公室接觸到各種情況各種事情。你的情況我確實都了解,我在辦公室就是管這個口的,……我們院裏對你的評價是一致的,對你本人對你的科研都是肯定的。不管是科研態度啊,你的科研的出發點,科研目的啊,紮紮實實搞科研的這種作風啊,都是肯定的。我接觸過幾任院長,那些院長都提到過你,對你的科研態度很讚賞,說現在的年輕人應當像你這樣紮紮實實搞科研。

  ——科研不這樣搞還能怎樣搞?某院長剛來時,全國社科院跑一遍,回來跟我說,劉倩,到哪人家都是在問你呢,感覺你很為咱們院爭光!其實不過就是因為我一直在做田野,這樣做研究的人不多了。地方社科院不做這個做什麽呢?

  處長:就是嘛!對你的文章,對你本人,包括你的科研態度,文章水平,我們辦公室人都很佩服。你的事情,我們辦公室的人都知道。

  副處:全社科院的人都知道!其實大家都知道……

  我很長時間獨來獨往於艾滋病疫區,憑心做事,因為課題敏感盡量縮小自己幾乎悄無聲息,孤獨已成習慣,至於外界褒也罷貶也罷無暇顧及也無所謂了。突然聽到這些話,竟然生出感動。

  處長:對你都很肯定,評價都是正麵的。

  副處:每次叫你從村裏回來,那都是上麵的意思,都是上麵通知社科院,叫你回來。

  ——這隻能證明他們上麵有問題。惹了那麽大的禍事,人命關天,幾萬幾十萬人的生命啊,居然公然說“不準調查不準研究”,到現在沒有一個人負責任!

  副處:你的文章就是寫的你搞調研時的那些事吧?

  ——是。從最早給省委省政府打報告時就說,我對我的每一個字負責。既然你們說都知道,應當了解事情的嚴重性。可整個河南,至今對此諱莫如深,就是不準人說話。我那本書,你們可能也知道,《血殤》,後來隻好在台灣出版了。

  處長:是,我知道。

  ——我的書出版以後,學術界同人凡看到過的,都很肯定,南京大學召開中國社會發展研究的國際理論研討會,邀請我參加,說,“特別邀請你來參加這個會議,就講這本書!非常好的一本書!”你們看,就可以講呀!唯獨河南,為什麽就不可以?《血殤》那本書,有人建議我用筆名出版,朋友好意,說你那麽多筆名隨便用哪一個就好,從我的安全考慮。但是我想了想,還是用本名。換個名字,就像我害怕什麽自己不敢承擔一樣,我說過了,文責自負。

  處長:但是呢,現在的問題是,……有兩點要肯定,第一,這個事情人家提出來了不同意見。第二,省裏確實有規定。對外發布這些文章,科研活動,哪怕是跨一個單位,哪怕是你本單位,發布消息,都必須經過批準。而且是明確規定。

  ——我不懂得什麽叫發布消息。我做科研這麽多年,參加那麽多學術會議,那麽多地方邀請我做報告,從來沒有聽說過要必須請誰批準。

  處長:規定一定要執行。因為我們是社會科學院職工是公職人員,是國家投資給我們省上的錢,我們必需為國家服務,對國家負責。

  ——都是人民百姓納稅人的錢。正確的說法應當是為人民服務,對人民負責。

  處長:不管是哪來的錢,對我們來說,我們麵對的是國家呀!對國家你必需要尊重,你不尊重不行……,咱們有規定而且是很明確的規定。網絡媒體學術研討會發布信息一定都要遵守規定。現在的意見是這樣,就是堅持一條,咱們遵守這個對外發布消息的紀律。

  ——國家是誰?誰能代表國家?再說,我分不清,怎樣算是發布消息,怎樣才不是發布消息。

  我依然笑望著處長,怎麽又繞回去了?

 

不想沉默

關鍵   河南艾滋病事件真相必須大白。我們需要對真實曆史的記憶。

  處長仿佛在安慰我:你的文章還在網上,證明文章本身沒有問題。

  ——還在網上?沒有刪掉?

  我很清楚,我前一段網上發的一批相關文章,統統都被刪屏了,而且刪得很徹底。可處長一再堅持說,沒有刪,還在網上。

  ——我的文章客觀真實,沒有一句假話。

  我笑。我當然很樂意如處長說的那樣,文章還在網上,沒有被刪掉。可我不想再繞下去了。

  ——說了這麽久,我還不知道,你們說的究竟是那一篇文章?

  副處:就是11月份,在網上發的,為紀念2016年12月1號世界艾滋病日那篇文章。

  ——呀,那篇文章!我跟你們說,真的是好,好在終於把這件事說清楚了,題目就是《河南艾滋病事件  真相必須大白》。朋友們說這篇文章創了微信閱讀奇跡!點擊率超過200萬。閱讀的人多,說明人們都希望知道真相,如果你們有時間,也請你們認真看看。

  處長:文章應當是不錯,因為還在網上,如果稍微有點不行不至於傳播到現在。但是你是公職人員呐……,我們明確一下規定,就是網絡上不準發文章……

  看我一直笑著與他對視,處長頓了一下,沉吟片刻才繼續道:劉老師,恐怕你也接受不了,我跟你說,我能夠理解你,這種事你確實很為難,換到我,也會很為難,這是自己的科研成果,咱本著科研人員的基本良心做事情,這沒有錯,我覺得這沒有錯。但是也請你理解我們,我們傳達這個意見,就是院裏的意見,這也是我的工作,我必須要做嘛,跟人事處一樣,打電話給你要你回來也是他們的工作。人家既然催著我們說這個事了……,事趕事趕到這個事上了,就是這一條,不能在網上發布消息。其他的我們可以不統一,就這一條,……可能也統一不了,可這是規定!

  ——你們說這有沒有道理?

  處長:反正就是這個意思。“他們”也是這麽說的:規定就是規定,不是我們能解釋得清楚的。咱們今天就這樣說,不要再發表文章,網絡微信也不行,記住,這是規定,你要保證遵守,行不行?也請你理解……

  ——既然談話,咱們就開誠布公說真話,假話套話沒有意思也沒有用。是吧?

  處長:嗯。

  ——那我跟你講……

  處長:嗯?

  ——我不能保證。

  平心而論,兩位處長是工作認真負責的好同誌。談話,是他們的工作,這場跟我的談話,態度友好而誠懇。和以往所有的談話一樣,目的是要我閉口不言。但是,我不想沉默。

  因為,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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