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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大家聊到很晚,酒幹菜涼,意猶未盡。26年了,我從未與他們這樣長談過,傾聽他們的人生悲喜。每個人臉上帶著滄桑和疲憊,卻又透著歡欣和滿足。我們都是驢友,都用自己的雙腳走過很長一段路,今天終於再次相遇,這是值得慶祝的。驢友並不在乎地位高下、財富多寡,見了麵道一聲珍重,然後在各自的旅途上繼續跋涉。我喜歡這種單純的友誼。
老板十分體貼,一個人在隔壁看電視,並不催促我們走。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江林和誌峰明早還要上班,於是我提議買單。不料江林卻說他已結過賬,搞得我很難為情。大家送我回到樓下,我與他們逐一擁抱道別。在那一刻,我覺得與這些人就像我的兄姐。過去的歲月我早已拋棄,如今卻從他們中間找了回來。離開西安這麽久了,我第一次對它有了故鄉的感情。
次日下午,我和清月帶著媽媽奔赴北京。再過一個禮拜,我飛往非洲執行公務。一個月間,我基本上都在巴掌大的營地裏生活。早飯前慢跑10圈,晚飯後慢走20圈,一圈366米——總部有專業測繪師,數據精度應該沒問題。地麵上屍骸橫陳,都是亂穿馬路的蟑螂、蝸牛、蝗蟲、屎殼郎、鼻涕蟲。這裏位於南緯8度,氣候炎熱,所有活物(包括我的指甲和頭發)都在瘋長,蝸牛能有海螺般大,鼻涕蟲長達10公分。當地黑人平均壽命不到40歲,就算沒得愛滋病,大概也多活不了幾年。
在一圈圈的遛彎生活中,我記住了營地裏大大小小的事物,同時又有無數回憶從腦海中泛起。我很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記性居然這麽好,有時甚至連聲、光、形都能重現。我在芬蘭結識的那個美國牧師安東尼,經常信心百倍地對我說:“God has a mission for you.”(上帝造你是有目的的。)我以前將信將疑,現在倒覺得:上帝賜我這樣一個垃圾筐腦袋,應該是別有深意的。《老煙記事》撂下兩個月,寫作欲望本已消失,現在卻又蠢蠢欲動了。
2010年12月10日晚,我第一次在夢中見到老煙。夢很長,景象紛亂,似乎我帶著他到很多地方辦事。即使在夢中,我也心知有異:他並不屬於這個世界。最後一個鏡頭十分清晰:我要出門,向老煙道別。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十分疲憊的樣子。我俯下身來輕抱他,對他說:“爸爸,你可千萬別不回來呀!”這句話讓我醒來後惆悵許久。
老煙臨終前曾在電話中數度失控,泣不成聲,讓我感到十分費解:一個視死如歸的人,怎會如此貪生怕死?現在終於明白,他是舍不得我,舍不得自己的親人。他已能看到黑洞的入口,他知道隻要一腳踏進去,便永無相見的可能。而我卻相當麻木,不能體會那種死別的感情。此時我坐在南半球赤道附近的一隻蚊帳裏,徒然回味著夢中的每一個細節,痛苦就像鈍刀似的一點一點割著我的心。我真後悔最後一刻未能守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送他進入永恒的黑暗。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忽然想起來,明天就是老煙過世一整月。下午要與同事們去旁邊一個項目部會餐(在這兒算是隆重節目),我借口身體不適推辭掉了。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對老煙的回憶中。他過世以後,我一直不敢想他,怕自己崩潰掉。現在身處異國他鄉,他居然找上門來,所以我沒有理由再搪塞下去。我曾經答應過他,要把他的故事寫完。對於一個亡靈,我得保持最起碼的誠信。於是,我開始了一生中最痛苦的寫作經曆,去重現他的死亡過程,其間經常流淚到不能自已。
現在,這一頁終於翻過去了。我要繼續沿著老煙當年的足跡,講述他的故事。在這部書裏,老煙永遠不會真正死去,他將不斷從各種場合冒出來,這並沒有什麽可奇怪的。死亡不過是宇宙間的一種存在方式而已。遙遠星辰的光芒,要曆經上百億光年才能到達地球。我們看到它時,它的本體可能早已死亡,但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我們依然能夠感知一顆充滿活力的恒星,躍動著,閃爍著,變幻著,展示著它的瑰麗故事。在接下的時間裏,老煙就是這樣一顆“幽靈星”。我會忘記他已經死亡,也請所有讀者忘記他已經死亡。
2011-01-15
顯然這是一部極具魅力,罕見厚實的作品,它的厚實源於寫作的真實與自由。評論這部作品不易,對它最好的珍重就是認真去讀。是的,它已經讓我放不下了。因為從茶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