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次去三中上學,沿途經停兩站。第一站是方家地主,在那裏住了一宿。雖曰“地主”,方家卻是地道的書香門第,祖輩出過三代進士,相當顯赫。方家幾個子女都是我兄姐的同學,頗多往來。方伯伯平日總在佛堂誦經打坐,對家事不管不問。方伯母則十分能幹,與我母親同屬“四大金剛”,但她的文化層次要高一截,談吐舉止也顯得更加文雅。她特地帶我們參觀了佛堂,因為這是她的得意傑作。它建在一個廢棄的廁所地基之上,設計得小巧別致,內部整潔明亮。進門後,迎麵掛著鄭板橋“難得糊塗”的條幅,案桌上一盞青燈,幾卷佛經,居中則是一座精巧的佛龕。我回想起父親那個佛堂,雖然也很幹淨,但跟方家的一比,就顯得寒酸多了。
離開方家,我們又趕了大半天路,終於抵達昌化縣城。這是一座平靜的山間小鎮,它在全國的知名度,遠不及它的特產雞血石。就像我們來於潛時的上岸地點印渚埠,在地質學上的名氣要比它在現實中的名氣大得多,因為有一個地層就稱為“印渚埠組”,屬於4億多年前的奧陶紀。那時這裏還是一片汪洋大海,居住著眾多奇形怪狀的三葉蟲。中國地質學家也許會感到失落:該地層是一個叫“野田勢次郎”的日本人在考察浙西山區時發現並命名的,他的論文刊載於1915年的《日本帝國地質考察雜誌》。除了雞血石外,看似平常的昌化縣還擁有海拔1787米的清涼峰(以前叫嶂峰),它比東西天目山要高出兩三百米,是整個天目山脈真正的主峰,但它的名頭並不響亮。劉禹錫說過:“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清涼峰既無佛教名刹,又無道家洞天,高雖高矣,卻遠不如東西天目山出名。
昌化縣城裏的林萬雄家,是我們此行落腳的第二站。林伯伯為28軍上校,兩年前曾在我家借住過一段時間,那時他的家眷還沒接來。這次我們則見到了他的太太,還有四個孩子,依次為:長女婉如,次女惠如,長子旭旦,次子複旦。林伯母特別喜歡我,說服母親多住兩天,這就給了五個小朋友充分的活動時間。林伯母以前當過小學教師,家庭教育比較開明,孩子與父母之間保持平等關係。當天晚上舉行家庭晚會,客廳中間掛一塊活動布簾,作為演出的幕布,觀眾則是三位大人加一個女傭和一個獨頭。林家姐弟活潑大方地表演了不少節目,我則來了一段他們不會的京戲清唱。他們感到新鮮有趣,使勁為我鼓掌。
我比婉如大兩歲,第二天就成了這群孩子的領頭羊,玩各種遊戲,花樣翻新。尤其是兩個小男孩,像影子似地跟著我,樂而忘返。婉如顯出十分懂事的樣子,管束著弟妹,又充當我的助手。她性格溫順,皮膚白皙,麵容清秀,最引人注目的是濃黑修長的眉毛和嵌在下麵的一雙丹鳳眼。在此之前,我已結識過一些年齡相近的女孩,比如阿弗,但都屬於兩小無猜,除了玩就是玩,不存他想。唯獨跟婉如在一起,我才有種特別的依戀。我的一舉一動,都為博她的歡心;她的每一個微笑,也都讓我快活。我甚至能夠覺察出來,她是同樣的喜歡我,欣賞我,願意和我在一起。這種心靈的默契,是那樣微妙,卻又那樣真實。盡管有三個姐姐陪我一同長大,但是遇見婉如之後,我才第一次意識到:女孩可以這樣美好,美好得讓我願意為她做一切事。我對男女之情從無知到有知,是在一瞬間完成的。那份情感似乎早就鎖在我的心靈深處,一直等候這個女孩來開啟,唯有她有這把鑰匙。對我一生而言,這趟旅行之所以有意義,不是因為要去上學,而是因為要來見她。
三天後,我們繼續趕路,用不了半天,就到了河橋鎮臨時三中。母親將我托付給二哥以前的英文老師黃立凡,他曾經去過於潛,在我家住過兩天。從此黃老師成了我的監護人,我可以自由進出他的休息室。母親要我長期服用的魚肝油就放在那裏,黃老師備有開水。母親還留下一瓶豬油和一罐肉醬,對我千叮萬囑一番,終於紅著眼睛走了。二哥剛已畢業,這次返校純屬被母親抓差,但也不能白跑一趟,於是把丟在學校的幾摞舊書又拉了回去。
我脫離家長管束、放任自流的生活就此開始——從11歲到17歲,我的少年時代一直處於類似狀態。我性格中的獨立、自由和散漫,都可以追溯到這7年,它對我一生的影響是非常大的。我的監護人性格溫和,同時也不願在我身上投入過多的時間和精力,我則有意識地跟他保持一種若即若離的關係。沒過兩個月,我已經打消了新生的畏懼,完全置身於同學之中,不再受任何“監護”了。】
老煙在三中的生活,已在第二章“亂世學堂”中交待過,此處不再贅述。然而關於臨時三中,還有幾句話要說,因為這與黃紹竑的施政有關。黃雖是軍閥出身,但家學涵養深厚,文治武功俱全。在建立天目山根據地的過程中,他沒有采取掠奪式的軍事化政策,而比較注意保護民生,從而使浙西人民能夠過上相對安寧的生活。黃紹竑還特別重視文化教育,由浙西行署創辦的《民族日報》、《浙西日報》,宣傳抗日救國思想,發行量很大,對組織民眾抗戰起到重要作用。當時從淪陷區逃亡而來的學生多達上萬名,浙西行署先後建立了幾所學校收容他們,其中有三所臨時中學,分別位於西天目山、孝豐,以及昌化縣河橋鎮。對於窮困學生,學校還提供助學金,幫助他們把學業繼續下去。老煙筆下的臨時三中並不是什麽好學校,可在戰爭年代,能把學生攏在校園裏就算不錯了。
那位險遭“醍醐灌頂”的沈校長,就是沈鹹震,原在麗水縣碧湖聯合中學(金庸的母校)任訓育主任,因為壓製學生,遭到驅逐。改派三中校長以後,他倒是寬容了許多,既不訓也不育,任由老煙這群小鬼折騰。沈鹹震本來已被曆史淡忘,連老煙也隻知其尊姓而不知其大名,近年來卻因原先的“對頭”欽本立而被頻頻提起。在“驅逐沈鹹震事件”中,欽本立作為領頭學生之一,被省教育廳開除學籍,理由是“思想偏激,行為不軌”。沈鹹震大概也想不到,欽本立日後會在報界享有盛名,與他的小師弟金庸不相上下。但欽本立腦後生有反骨,不似金庸洞悉世態人情,1957年任《文匯報》黨組書記期間,他組織了大量鳴放文章,向共產黨提意見,遭到毛澤東點名批評。《文匯報》因此被定性為“右派報紙”,欽本立則被打入下界,住進了牛棚。粉碎“四人幫”以後,欽本立複出,創辦了《世界經濟導報》,擔任總編輯,不想十年之後又弄出“世經導報事件”來,再度丟官罷職,不久鬱鬱而終。盡管欽本立與金庸同屬報界名人,但欽本立顯然更善於製造新聞而不是報道新聞,他經手的報紙也多受其累。看來當初驅逐沈鹹震時,他所獲得的八字評語是恰如其分的。國共兩黨意見相同的機會並不多,所以欽本立尤顯難得。
2014-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