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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煙記事(469) 創作會議

(2024-08-25 20:22:03) 下一個

【我這次回到一隊,是真心想當“編餘人員”。誰知樹欲靜而風不止,破完案子沒幾天,我又接到團部通知,讓我去師部出席創作會議。同行的有丁良材,他仍在4營當小學教師,所不同的是,已經娶了一位盲流為妻,準備紮根北大荒了。我上次和他見麵,還是在赴京改稿前(374章)。那時他也想以文博名,重新回到大城市,故而未有成家打算。但他是響當當的右派,輕易翻不了身。文化大革命一來,他更是看不到希望,隻求苟且度日,因此和我一樣淪為凡夫俗子。如今機會又來了,他有一部反映抗戰時期兒童團活動的長篇小說文稿,於是也在受邀之列。

師部在160公裏開外的一個小鎮上,我們報到以後,住進剛剛建好的很氣派的俱樂部。由於師部地處偏僻,這麽大的俱樂部利用率不會高,花的是冤枉錢。不過我們開會期間卻很熱鬧,因為正趕上放映朝鮮彩色故事片《賣花姑娘》,每天從早到晚24個小時輪流安排遠近連隊的職工來看。農場主要交通工具是輪式拖拉機。北大荒的10月已進入冬季,可以想見在敞篷拖鬥上蹲幾個小時,尤其夜間行車,該是什麽滋味!可就有那麽多不怕天寒地凍的農工們,勇敢地登上看電影的“征途”。這隻能說八個樣板戲遠不能滿足老百姓的精神需求,毛的文藝路線已將中國的文化藝術引入死胡同。

每天晚上,我站在三樓會議室俯視一樓的放映大廳,裏麵人頭攢動。觀眾因為寒冷而跺腳而唏噓,同時為賣花姑娘的悲慘命運而哭泣,這些聲音混成一片,使整個俱樂部有如一隻巨大的蜂箱。我團早前放映此片時,也是蔚為壯觀。放映點就設在總場部的廣場上,來自四麵八方的男女職工坐著拖拉機興致衝衝地到來,真比趕集還熱鬧。一些大嫂子們尿憋得難以忍受,下車趕緊在路邊找個地方,也不避人,一蹲就嘩啦啦一大片。所以銀屏內外都是戲。

再轉到正題,說說創作會議吧。師部舉辦此次活動,是為了落實年初那次組稿會上布置的任務。相比較而言,我算是完成任務的,大多數人還在奮力地寫初稿呢。不過寫作跟鋤地不同,沒法硬性要求完成定額。師部也是以勉勵為主,通過學習、座談、交流,提高大家的創作熱情。所以會議沒有多少壓力,倒更像一次盛大的文化沙龍。各團有點名氣的文化人都來了,很對得起這個俱樂部的排場——甚至讓我感覺是因為修了俱樂部,師部才動念搞這麽大的一次活動,以表慶祝。

主持人乃師宣傳科的文化幹事小王,他是個北京青年,挺會來事,有點滑頭。我跟詩人郭小川之子小林住一屋。我很喜歡郭小川的詩,所以徹夜聽他講其父的逸事。小林的詩也寫得不錯,我聽他念了幾首,都夠水平。我由於有文革前到中青社的那段經曆,也頗受一些文學青年的青睞。在會議的間隙,不時有人來找我作個別交談,還把他們的習作拿給我看。

會議開了一周,用領導的話說,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用我的話說,挺開心的。從青衛山下來後,我還是第一次與這麽多同好相見。爬格子太辛苦,大家見麵聊聊,可以緩解壓力,至於能否激發創作熱情,則因人而異。像我這樣的,已經有些死豬不怕開水燙了,所以隻是純娛樂。

沒想到會議結束後,我與丁良材這些有初稿的人仍要多留三天。小王說趁機互相交換看看,提些意見,以便作進一步修改。其間師宣傳科長還來看望我們,備加鼓勵。而我早已“身在曹營心在漢”,隻惦念自己的檔案放行了沒有。可又不能有違師部的厚愛,畢竟好吃好住好招待,怎麽也得做做樣子。於是我和丁良材搬到一起,每天拿著對方的文稿,看完一章,海聊一通。由於裏麵有不少是自己的經曆,或是現實中的見聞,因此相當於聊人生。三天下來,我倆已成知己。

我與丁良材的友誼保持了許多年,直到文革後他回到雜誌社、爬到社長高位,還經常給我來信。可是六年前,我在報上讀到一篇他寫的回憶文章,說“王震同誌把我們這些被稱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視為寶貴的人才”,這句話深深刺激了我。“右派”的標簽,我曾經抗拒了幾十年,如今才發現我對這個群體已經形成身份認同。丁良材如此行文,無非是通過貶低自己,抬高王震。但我卻感同身受,覺得也被他貶到狗屎堆裏去了。

王震對北大荒的右派到底有多好,隻有天知道。在那個年代,他在右派問題上如果不能與中央保持一致,在黨內都混不下去。我雖然吃過他的狗肉,並不感恩戴德,因為我知道右派隊那些人過的是什麽日子。我們在修躍進水庫的時候(227章),這些文弱書生被發往深山老林,為首都的“十大建築”砍大樹(291章)。他們並不是有經驗的伐木工人,結果一死一殘。三年困難的時候,全場隻有右派隊餓死了人,因為他們不能像其他農工那樣,出去揀草籽,弄點野食。如果說這不過是農場隨了全國“反右”的大流,沒有什麽特別的,那麽墾區的“二次反右”,則屬於蠍子拉屎——獨一份。作為“農墾王”,王震與之有著莫大關係,甚至說他一手搞出來的都不過分。

丁良材明明知道所有這些,還如此阿諛奉承,實在令人不齒。從那以後,我就不回他的信了。他雖不明就理,來過兩次信便也打住了。他現在炙手可熱,社會活動很多,自不缺我這樣一個朋友。

如今回過頭再想想,我覺得當時有些感情用事了。丁良材與我這個布衣不同,就算已經退休,說話也得小心,知識分子的尾巴到死也不能翹起來。他和我書信往來時,其實頗多腹誹。我的原則是:你可以不說話,但是別說假話。尤其現在這個年代,沒人逼著你選邊站隊、表明立場,幹嗎如此作踐自己?真是何苦來哉!

不過我們兩個都已經快要見上帝了,還有什麽沒解開的,就到他那裏慢慢再解吧。】

2024-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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