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鬥狼
老煙記事
【“把肥”即廄肥，是將牲畜欄舍裏的糞尿、墊圈材料和飼料殘渣起出後，摻土和碎草進行堆積，經過幾個月的發酵熟化而成。把肥主要用於人工點播玉米，具體操作時每組三人：第一人按照拉好的直線，在地上刨出一溜碗大的小坑；第二人挎著筐跟上來，往每個坑裏撒一把肥；第三人墊後，在肥邊點兩粒種子，填土踩實。把肥是很好的農家肥，這樣種出來的玉米，籽粒飽滿，單產高於機播玉米。缺點則是太費工夫，不適合北大荒地廣人稀的特點，因此多年來隻用於就近或邊角地塊，平均一個隊也就搞七八百畝，而且都選在機播之後進行。
現役軍人來場以後，大搞“政治建軍”，大批“唯生產力論”，片麵強調精神的作用。在他們看來，幹活首先不是為了出糧食，而是為了出精神。開著機器種莊稼，體現不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人工拉線刨抗抓把肥”的小農經濟耕作方法，倒很合他們的胃口，於是大力推廣。一隊比較倒黴，被當成試點單位，全員搞人工點播玉米，結果春播過半也沒搞出四分之一來。最後匆匆忙忙再上機播，已經耽誤了農時。那一年的收成大打折扣，隊員們對現役軍人恨得咬牙切齒。
類似的蠢事，現役軍人著實幹了不少。69年秋雨連綿，團黨委提出“搶收戰備糧”，命令全團指戰員冒雨收割，結果割倒的大豆泡在泥水中，脫穀困難，浪費嚴重。71年搞秋收，按上級指示“用小鐮刀打敗機械化”，停著現代化的農業機械不用，命令全團“萬把鐮刀下田間”，必須在9月16日之前把大田作物全部割倒。個別單位完不成任務怕挨整，就開著拖拉機進去，把剩下的玉米直接壓倒在地裏。
現役軍人破除了以前一套行之有效的規章製度，造成867農場的經濟效益每況愈下，從1967年盈利594萬元，到1973年變成虧損150萬元。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其他農場，情況也差不多。其時協管全國經濟的副總理李先念，作過一個有名的批示：“這個兵團的生產情況，真有些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再不過問，恐怕要吃國家的糧食呢。”
後來867農場編寫場誌，對現役軍人的施政基本持否定態度，認為這是一場大倒退。不過平心而論，現役軍人掌權期間，農場職工的日子還是過得去的，不少地方甚至得到了改善。這裏麵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毛澤東當時熱衷於搞階級鬥爭，不像在大躍進時期對經濟那麽關心。底下單位沒有“高指標”的壓力，得過且過，農工因此少受一些壓榨，得以休養生息。畢竟農場再虧損，讓職工吃飽穿暖還是沒問題的，無非向國家少交點糧食罷了。三年困難那樣“顧全大局”，最後是自己人得浮腫病。農工們最淒慘的日子，肯定不是現役軍人搞出來的，倒和農場誌裏歌功頌德的第一代領導有著莫大關係。
第二個原因則根植於人性。現役軍人並不像農場初創者那樣富有理想，而是相當市儈。別看他們口號喊得嚇人，什麽“汗流幹，肉磨爛，剩身骨頭也要幹，為人類做出新貢獻”，卻不會和第一代領導一樣身先士卒、身體力行。對我們當下屬的來說，這其實算不得什麽壞事。理想主義者往往會做出一些違反人性的事，他們為著崇高的理想甘願付出自己的健康和生命，所以也能毫不猶豫地把下屬豁出去。而市儈主義者為的是個人私利，隻要自己的利益得到滿足，他們通常不會再狂熱地驅使下屬，為著一個遠在天邊的理想赴湯蹈火。
現役軍人都是和平年代裏長大的，基本上沒有經曆過戰爭。從本質上說，他們與當年的轉業軍人不是一類人，沒有那麽強的犧牲和奉獻精神。他們能夠坐到農場領導的位子，完全是時勢造就，而不是靠艱苦奮鬥。他們既摘了桃子，當然要排斥原農場領導，以保住自己的利益。他們反對農場的規章製度，很大程度上也是出於這份私念——因為“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他們拚命顯示自己政治正確，但凡上麵布置的政治任務，總是全力以赴，所以難免會幹一些出格的事。然而，他們並非真心相信這些政治宣傳，他們在政治上遠不像當年的轉業軍人那麽天真。
現役軍人在部隊裏天天搞政治活動，對其中的關竅知道的比北大荒老兵多得多。可以說，林彪搞“政治建軍”，培養出的恰恰是一群政治市儈。在和平時期，軍人失去了最權威的升遷標準——軍功，隻能看誰會說話、會表現。如此遴選上來的人，大多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這就叫逆向選擇。一個組織無論過去多麽有生命力和戰鬥力，一旦官僚化以後，市儈之徒就會變成主體。他們孰諳規則，知道怎麽保住眼前利益，爭取更大的利益，否則就會被官僚係統淘汰。
這是我在支左和寫作期間，跟團部那些現役軍人打交道的切身體會。在我眼中，他們都是些大大小小的官僚，理想和激情與他們不沾邊。然而，縱使有千般不肖，他們卻有一樣好處：比較通情達理。隻要你沒礙著他們的事，他們通常不會跟你過不去。他們在政治上顯得很積極，但與當年石濤那樣的領導相比，搞得隻是花拳繡腿，普通農工一般不會傷筋動骨。說穿了，他們要的是個人實利，而不是你死我活。他們在一件事上犯過蠢之後，也不會像理想主義者那樣不撞南牆不回頭，而會很快改弦更張。所以市儈通常沒有勁頭把壞事做到淋漓盡致的地步，理想主義者卻有，比如紅衛兵。
現役軍人來場以後，頭一年特別“左”，折騰得職工們很有怨言。不過等到屁股坐穩，他們就變得正常多了，“抽瘋”頻率顯著下降，並開始搞一些生活建設——畢竟他們也有家眷在農場。“九一三事件”後，隨著他們天天掛在嘴邊的林副統帥機毀人亡，他們的政治熱情大減，甚至有某種程度的反思。“四好連隊”這些林記套路不再搞了，對分場、生產隊的政治幹預相應減少。除了兵團又胡亂下指示，他們一般不會再發明什麽新花樣。現役軍人一旦有所收斂，生產秩序便逐步好轉，因為農場辦了這麽多年，下邊的人知道該怎麽幹活，隻要他們少搗點亂就行。從這個意義上講，政委對女知青感興趣，可能有損私德，但對全場生產來說，未必是一件壞事。】
2024-6-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