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首犯”牛俊方:百姓百姓,就是白興白興
7.15案件中,最慘的是“首犯”牛俊方。他挨打受傷反倒被判有罪,不但他被抓捕判刑,去幫忙的弟弟和外甥也被抓捕判刑。牛俊方被判刑3年,因為是艾滋病,監外執行。弟弟和外甥分別被判兩年半和一年,因為不是艾滋病,不能監外執行。
監外執行的牛俊方找到我,說:我在監獄裏就給你寫材料,從開頭寫起,寫到底因為啥抓俺們,看俺坐裏頭虧不虧!寫了五六張,天天腦子裏都是想這事哩!都是給你寫的。
——為啥要寫給我呢?
聽孩子探監說你的事,感動得很。對你期望大得很!希望你能給扳平。出來看看不可能,就都撕了。“煙盒紙多麽厚一疊子。”牛俊方用手比劃著。
——那為什麽又來找我呢?
不為啥了,這事就這樣了。老百姓永世不能興,百姓百姓,白興白興!他和牛五堂說著一樣的話。就是想找你說說,當個老百姓多不容易多艱難。
“7.15”那天萬家樂保安幾人打我一人,把我打倒在地。當時縣醫院驗過傷,萬家樂老板還帶補品來看望。後來反倒又抓我們。15號中午到晚上還在醫院躺著,16號就叫抓走了!現在我出來了,我弟和外甥還在裏頭關押著。我弟媳婦天天發瘋一樣來跟我拚,找我要人。我找人說情,想讓弟在服刑時不要送到外地,就在本地服刑好照應。法院魯振方說要2500元辦個假艾滋病證。我找不夠恁些,給了他1500元。當時應許得可好,結果還是送外地服刑了。衛華、老黨員來找我,讓我還去找萬家樂。萬家樂聘請的劉經理是縣裏的老公安,我去找他,還是說不下。我到沙北派出所,叫他們還把我也收進去。所長用腳踢我,又把我抓進去了,說是拘半個月,8天放出來了。
我25歲開始賣血,那時候已經結罷婚了。今年45了,1963年出生。賣了十幾年血,離現在快10年了。最初賣全采,之後出去到晉城打工,廠子倒閉了,又回來賣單采,壞了!染上艾滋病。賣血時候專賣血,一天一趟,俺兩口倆人一塊,一天80元。村裏多少人賣血染上艾滋病,多少年沒人管沒人問死了多少人!現在說是對艾滋病關愛救助哩,但是到底有啥政策?有啥補貼?沒有人跟我們說過,國家政策該享受的也享受不到。過去還不知道,這一回在拘留所裏,我算看透了,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都是點子下渣皮!都沒有好東西!沒有不要錢的,錢少了還不行。有死罪的隻要有錢可以買回命,但是沒錢你就冤死活該!法院門口蹲那請聽了,都冤得很。在政府機關沒錢不能辦事。我錢都送完了,家裏賣幹賣淨,玉米打下來人家都拉走了,抵債。所以我說認了,不找他們了,再找,隻會白花錢,沒錢了。認了,認命了。現在連女兒被逼得也上不成學了,找她姐姐一起打工去了,外甥出來也投奔她們,到外地打工去。這家,呆不住了。也沒呆頭了。(錄音整理20061104)
牛俊方還在看守所關押著的時候,他的家人就已經找過我。
那天派出所長於安傑、村主任栗衛華,還有一些村民都在,牛俊方弟弟牛存章的媳婦閻香芝跑來找我,氣急抱怨牛俊方父女:“攤為(因為)20塊錢把一家3口人都弄進去了!現在扒人,托人花錢求情得花多少個20塊錢!托人求情花了多少錢?咱不能說,人托人辦的事,不能說也不敢說。”牛存章是最虧哩!排第六(共6人)。開庭時候牛存章說:一分沒砸,一分沒拿,一分沒要!是最後一個說哩。俺(指丈夫牛存章)是丙肝!誰沒賣過血呀?俺倆都賣了,醫生說了,丙肝、艾滋病都是病,丙肝比艾滋病強點。找縣裏,縣裏說找法院人說去,俺不當家。找法院,推推這門這門不開,推推那門那門不開,又不認得一個人,找一天沒見到人就又回來了,跑多少趟了!
派出所長於安傑對閻香芝說:當庭不判,事實不清。一個艾滋病,一個丙肝,都是傳染病,叫你村裏以行政村名義寫個信,派出所加個章,建議取保候審,先叫人弄出來,像牛延東一樣,開庭也不用去。找個律師,寫材料。“俺不管給你寫,寫了上頭找俺不願意”,你寫好了,我給你往上遞,我給你跑一趟,材料寫好點,就說病情不適合拘押。光跑我屋裏坐著,給我施加壓力不管乎(沒有用)。你虧,我知道你虧,辯認時,都安排了,還是叫認出來了,3個人認出來了,還算數你們牛存章被認出來的最少。
那時候的派出所長在替閻香芝出主意想辦法,因為閻香芝已經送錢打點過了。再說明擺的事,誰都知道這些人冤枉。
閻香芝:俺(丈夫)原來是勞模!
所長:說那沒有用!就按我說的,回去寫寫,打印好,正規點!
村主任栗衛華跟我說:“她委屈有氣,花了兩萬多了,公婆還埋怨她不花錢不出力,咋不把人撈出來!”
那時候還沒有最終判決,牛存章的妻子還在到處送錢托人找關係“撈人、扒人”,心存希望花錢免災,想盡力爭取好一點的結果,哪怕名次朝後排排量刑輕一點呢。可最終判了兩年半,是首犯牛俊方之外最重的量刑,算是“第二名”!閻香芝怎麽會不“發瘋”?!可她隻有也隻能去找牛俊方“拚”。
牛俊方的姐姐姐夫,就是牛俊方被抓起來的外甥楊振廷的媽媽爸爸,他們的兒子被判一年,算是“第三名”。律師馬超雲跟我說到楊振廷的案子,他說,楊振廷實際年齡14歲,這是他上學學校登記的年齡,以此為他辯護,年齡不足不宜判刑,可他們非要依據戶口本上的年齡19歲判刑。為了逃避計劃生育罰款,地方上戶口本年齡不實,這誰都心知肚明,那孩子一看就是個小孩子。他們就是不顧事實要執行縣委指示要嚴判!這時候,牛俊方的姐姐楊振廷的媽媽對著我哭訴:他們說花了錢人能出來,俺就想著送點錢叫俺小孩早一點出來,“俺一路找人一路花錢”,結果花了錢人也沒有出來!牛俊方的姐夫痛哭流涕:東拉西湊,結果還是判了,還定了個第三名啊!那天黑了回來,我差一點沒栽死那裏啊!叫俺小孩都審神經了,14歲、17歲、18歲、19歲,4個年齡,說不清。作為一個農民,命真苦啊!全社會都說對艾滋病同情關愛,我說對小孩你也同情同情原諒他吧,孩子還小啊!那個法院的龔麗啊,開始說得可好聽啊,說小孩小,同情,關照,可是具體判時候一個勁捺著不放啊!她說,你就是死了,我該咋辦咋辦!
他隻知道法院的書記員龔麗收了他的錢“開始說得可好聽”後來“一個勁捺著不放”,他不知道“縣委指示要嚴判”。
他們拿出一張送錢名單給我看,說這名單不全不是全部。從派出所長、庭長、檢察官、法官到書記員,三百五百送出去,總共花了8600元,另外還有煙酒,人還是沒有“扒”出來。“沒錢啊,這是到處借到處湊的錢,有錢庭長那裏咋著也得1000塊啊!”
牛俊方妻拉著我去她家看看,說:3個孩子,沒任啥東西,就一點糧食,玉米小麥,都賣了,送錢扒人。你叫人家打死人家都不吭氣麽?你叫俺關半年了,你就叫俺關死,又咋著呢?天爺!俺有病毒,俺啥門子哩?隻顧哭隻顧哭,這眼窩子都疼哩不能行,你看看這剩下的都是啥人!跟要飯的一樣這一攤子,俺難為得沒有一點辦法,就差沒斷這一口氣。真斷了這口氣也利亮!給俺難為哩啊……,俺婆子躺那哭哩嗷嗷叫!
牛俊方的母親躺在村邊一個窩棚裏地鋪上,她的妯娌嫂子在勸慰她,兩人正說得傷心落淚。見我去了,嫂子說:我來給她說說話,這老婆太難,她兩個兒子在法院扣著哩,馬上六七個月了。過年哩就剩一個老婆自己在家了。
牛俊方的母親掙紮著坐起身,哭訴:你們都來看我哩,給我送這些東西,來看我我心裏也是難受,倆兒一個外孫子都關在裏頭哩!我一個人,從年頭裏睡到這會兒沒起來過。嫂子把我叫起來,勸我,俺嫂子家四個兒死了仨了,還冇一個兒,沒有媳婦了,還過來送東西給我吃,我咋吃得下啊,我心裏啥滋味啊,俺倆人哭哩啥樣!房漏,這個棚屋下雨一圈子哪都漏,那個屋木實都糟了,快塌了更不能住,我活著他們賴好有個娘,砸死了連這個賴老婆也沒有了。11月了,冷了,才打個地鋪。去年門鼻子叫賊別開了,發個被子也沒舍得蓋,還叫偷走了!啥門兒哩,老天爺啊,咋過啊,這一家人家!看看我現在鋪哩蓋哩都是啥呀,扔了都沒人要。這一家子咋過啊!人家過年歡天喜地,我七八十歲一個老婆過哩啥日子啊!我哩娘啊!娘啊……兒啊!說著說著大放悲聲。
我問牛俊方:你們一共送了多少錢?
答:姐家花幾千元,我花的多些,一共花有將近4萬元。沒起啥作用,一點事沒有辦成。
——那為什麽還要送呢?
牛俊方:底下能給你們上頭比嗎?不送錢更不行!市裏都比縣裏強。縣裏公安檢察政法部門沒有不要錢的!探個監不給錢都不行!從公安局到檢察院到法院沒有不要錢的,錢少了不管用,多了咱沒有。弟弟判了兩年半,出來要到明年割了麥了。法院說是縣委政府的意見。姐姐還在找人,說上中院,希望給弟弟減刑。弟弟還有一年,說是一年有兩次減刑機會。能空手去嗎?不知道姐到底又借多少錢。先已經送1500元,法院讓送的,給魯振方,說到防疫站辦個假艾滋病證明,救弟弟出來。不管用,原來說可以,說是現在管理嚴了。又給戒毒大隊送4000元,也沒辦成事,又要回來了,4000元,得幾年糧食打。給魯振方的1500元要不回來了,他說罪減罷了。又送法院5000元,還有東西。他們承許的弟弟不耽誤出來過年,至少在本地服刑也好照應。結果人還是送走到外地服刑去了。這還是托的親戚關係,老三家娘家嫂子的啥啥人,白花錢事沒辦成還不敢說。就是範庭長,刑事庭庭長,40多歲,看著人也不錯,在裏麵時候蹲一塊說說話,還給俺讓好煙。5000塊錢經姓米的給他了,他安排我去周口為弟弟的事找人說情,要不是不摸門連人也見不著。
說著說著牛俊方愈加氣憤起來:俺犯啥罪了?誰先打人?誰先引起的?打人的為啥不追究,光找俺的事?東西毀了怨俺?把人打倒在地下一兩個小時都不管,砸東西時候為啥都沒有人阻攔?講理嗎?在裏頭,連他們也說知道你們冤!看守所長稱兄道弟,說兄弟,他們走了就給你們開開門,連門都不關。說這事是縣委書記主抓的,說看恁艾滋病愣頭青有多少,再出來關死都不放!檢察院的龔麗,科長,壞得很!她是書記員,我們說的情況她一點都不寫。萬家樂一伸手就比咱給的(錢)多,她就一個勁向著萬家樂。姐姐見人都送,撒胡椒粉一樣都送。就是一個大隊支書,辦事不給錢行嗎?以前不知道這情況,現在在裏頭啥都明白了,沒錢啥都辦不成。老百姓活人,難得很。廣播裏說的沒有真的。從記事起,哪有真正體惜老百姓的幹部?底下幹部腐敗得很!公社書記,幹幾年走了公家東西都賣幹賣淨!縣委書記栗留欣,有人正在整他材料,都貪得很!這回算看透了也灰心透了。從這往後,隻要不是叫你槍斃,啥事都不管不問了,槍斃得問問為啥,憑啥槍斃我?其他事,貴賤不幹了。“百姓就是白興”,你敢興,後果是你自己的!我從小就想讓槍斃,看他講理不講理!
牛俊方說,從此不再參與那些“控訴”“控告”的事,他在家做鞭炮。他說,明知做炮不是長事也不是好事也沒法。四周鄰居也都做炮,都是晚上裝藥,夜裏嘩嘩啦啦,嚇人!天天提心吊膽,害怕!睡不著覺。“像俺這人俺這一號,都是過一天算一天,不了你說咋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