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偷,和社員結下梁子
千瘡百孔新房子
在城裏念書時,常聽見宣傳農民忠厚老實,到農村才發現這四個字用在農民身上水分大了點。
知青住房是國家把建房款撥到生產隊,由隊裏備料蓋房。
我們剛到時,女生的房子還沒蓋好,全體男生住的是用建房款買下的老鄉兩間舊房,女生暫住老鄉家。等蓋好搬進去時已經上凍了,房子濕乎乎的沒幹透卻已經凍透了,我們就像住進大冰窖。前文不是說了嗎,早上醒來四周牆壁全是白霜。
東北農村蓋房很簡單,草垡子牆體,抹上幾層黃泥,房頂苫上烏拉草,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就住這麽個窩裏,好像是給牲口蓋個棚廄。
老鄉的房子也簡陋,但是他們給自己蓋房決不會糊弄。就說煙囪,他們的煙筒巍然矗立,比房屋高出許多,而我們的煙囪像個矮矬子,萎縮在房簷下。有經驗的人都該知道煙囪越高抽勁兒越好,熱度保持得越長久。反之,像我們這個地矬子煙囪,有多少熱量都會被狂風無情地帶走。
我們不懂炕的結構,也想不到它會出現這麽多問題,隻知道為了暖和玩命燒。隊裏給我們提供的柴火主要是茅草,它們質地軟,火力不大溫度不高,燒上一大堆草,從灶膛掏出幾盆灰,炕卻一點也不熱。怪不得草的聲譽不高,稱人無能也拿它詆毀——“草包”,卑賤的平民叫“草民”,軟弱膽小叫“草雞”……人類跟著草倒黴。
老鄉告訴我們要燒硬柴火才有熱勁兒,比如樹枝子,木頭柈子(大木頭劈成一塊塊)。北山裏的知青燒柴不愁,都是燒大木柈,屋子裏賊拉暖,真羨慕。而我們沒有,博榮公社是平原,靠山才能吃山,老鄉燒的柴火大都是在大草甸子上摟的草,曬幹,碼垛。再就是秋收後各家分的各種糧食秸稈。
我們搬進新房,本該引來老鄉串門看稀罕,但成了冰窖後沒人願意來,說冷得坐不住。老鄉還玩笑說:早上用不用我們拿廣鍬鏹你們呀。意思是我們全體結結實實地凍在炕上起不來了,需要用鐵鍬把我們鏟起來。
龍興大隊倒是靠著一座不大的山——博榮山。老鄉出主意讓我們上山砍點柴火,但那是達斡爾族人的地界,不讓砍伐,日夜有看山人,尤其對山北邊龍興隊的“賊漢人”防範的可緊。
大家犯了難,砍吧,是偷,不砍,沒的燒就要挨凍。第一次領教挨凍的殘酷,連呼出的哈氣都覺得可惜,盡管它尿溫,呼出去回不來,也遺憾不能將它儲存利用。眼看這點茅草就要燒完,隊長一點也沒有要給我們解決困難的意思,把我們當成是一群外來的小野鴨在該屯絮了個鴨窩,不哼不哈不理不睬。我們隻能靠自己了。
柴米油鹽醬醋茶,無疑先人把柴排位老大是深諳它的重要性。為了禦寒我們豁出去了——決定夜裏偷山。估計零下三四十度,看山人不一定在爆冷中忠於職守。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我們出動了八個男女生,手拿鐮刀趕著小牛車悄沒聲地向博榮山進發。
第一次當“竊賊”膽戰又興奮,有人開玩笑說“巴格達竊賊”(八個大竊賊),這話那麽貼切,真叫個是“黑色幽默”,但不敢大聲笑,隻讓笑聲在體內抖動。
山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又不能用手電照亮,怕暴露目標,隻好摸索著見樹棵子就砍。一般矮樹棵子是榛子棵,砍起來比較得手,加上冷又怕被人發現,所以砍得很快,不一會兒就裝滿了車。
然而當我們舉鞭趕車準備打道回府時,老牛卻犯賴不走,用鞭子抽,樹枝子打,它卻紋絲不動。我們以為車裝得太滿它拉不動,就卸下一點,這回它不僅不走反而趴下了,隻好又忍痛拽掉一些。老牛莫非對我們的行為發出抗議或者聽見口音不對欺生?我們連打帶吆喝,寂靜的山林回蕩著我們帶京腔的嘶喊,我們豁出去了,也不怕老達子(達斡爾族,漢人叫他們“老達子”)聽見突然降落在眼前了。
全體奮力推它那幾百斤重如小山的牛身,人家卻趴在地上巋然不動。我們直納悶被形容氣壯如牛的牛勁兒在它身上咋就看不到?無奈隻好把所有的柴火全部卸掉,看你走不走。果然這個老倔家夥滿意了,慢騰騰地站起來,鼻子裏噴出一股長氣,得意地抖了抖身子拉著空車走了,我們又氣又委屈得快哭了。大家默默無語,灰溜溜地頂著刺骨的北風回到冰冷的小屋,戴著皮帽子,和衣鑽進冰涼的被窩,枕著哀傷抱著淒冷和失望睡過去。
第二天,我們請教飼養員老劉頭,他說是因為沒給牛喂草料和飲水的緣故。我們心裏透亮了,再“老黃牛精神”也得吃喝呀,原來它這麽清廉,隻是這麽簡單的訴求,這太好辦了,晚上我們又進山了。
在北京都是乖孩子,打小沒偷過誰,沒法子啊,冷逼的。
燒樹枝子確實比燒茅草給勁兒,火力旺溫度高,燒完的柴灰餘熱都比茅草燃燒時的熱勁還大。
可是過兩天問題又找我們來了,一點也不讓你肅靜——燒著燒著,倒開煙啦。煙不從炕洞走,從灶膛出來,青白色煙霧在屋中繚繞,大家涕淚橫流,嗆得竄出屋外。咋回事?有好心老鄉指點,燒茅草出灰多,炕道堵滿了灰,不暢通,煙就走不動,加上煙囪太矮,一刮風就把煙拍回煙筒裏,煙拔不出去,它總得有地方出啊,於是外邊那麽大的地場沒出煙的地方,就給你往屋裏灌。
炕得燒,飯得做,人得活。不行,還得找隊長解決。隊長派工給我們拆炕掏灰。打開一看,果然灰都滿了,怪不得煙不走呢,跟人一樣眼裏揉不得砂子,一點委屈也不能受。
掏幹淨灰,恢複原炕,記得煙囪也加高了。一通忙活,掃除障礙,幾天無話。
後來聽說,隊裏給我們蓋房時作了手腳,克扣建房款,偷工減料,泥抹得厚點能保暖,該抹三四遍泥,他們可能就抹了一兩遍,怪不得屋子冷得像冰窖,北牆那個呲牙咧嘴的大縫子說明了一切,這些個忠厚臉!
消停了一陣,又來事兒了。
來農村我們八個女生帶來不止八個箱子,有的人帶了兩個箱子,再加上旅行包,這麽一來我們屋裏除了炕就是箱包。五個人擠在南炕,北炕睡三個人,兩炕中間貼西牆摞著箱子,剩下的箱子摞在北炕的炕頭和炕尾。
這天,天極冷,南北炕都架起木柈子猛燒。這木柈子是在政策允許範圍下,知青自己在北山裏砍的。
曹天星(外號縮倍兒,她的故事後來講)今天特積極,蹲在北灶不斷地往灶坑裏扔木柴想把她睡的北炕燒熱點。忽然,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飄來,秀環覺得不對勁兒就讓她別再添柴禾了。曹天星上來蠻勁兒說:“你管不著,我就燒。”突然坐在南炕的我們發現北炕騰地竄起一束火苗,不好,北炕起火了!大家趕快跳下炕,竄到外屋撲向水缸飛快地舀起一盆盆水把火澆滅。
著火的部位正好放著曹天星的箱子。這是一個被灰綠色鐵皮包裹的木箱子,箱子的棱角處用一分錢硬幣大小的鉚釘固定鐵皮,別具風格。有人高喊:“鐵傳熱快,快看看箱子燒壞沒有。”大家七手八腳把箱子搬倒一看,果然鐵皮已燒得熾熱。又有人喊:“快看看裏邊東西燒著沒有。”又是一陣騷動,大家幫曹天星把衣物拿出來,越到底下衣服越熱呼,果然,貼箱底的木頭燒黑了,衣服燒壞了,還好就一兩件,損失不算大。幸虧是冬閑我們在家,沒引起火災,大家舒了口氣。
剛恢複平靜,隻聽曹天星大叫一聲:“我的錢燒了。”大家又圍過去,一看,捧在她手裏的一摞對折的錢的邊角已被燒糊。她趕快一張一張檢查損壞程度。我的天!眾人都驚呆了,幾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星小手裏的錢,眼珠子幾乎痙攣——整整十張十元的票子,這是一百塊錢啊!一百塊錢在那時候不是天文數字,也是大的不得了的數啊。我家經濟不算差,媽媽也就給了我二十塊錢,好多人的布袋裏揣著五塊十塊就來了。家裏匯款,十塊錢算是多的。
嗚嗚嗚——悲切的哭聲響起。曹天星的小手捧著並沒燒得很厲害的錢傷心地哭起來。大家納悶,平時縮倍兒心挺大,就這點事值得這麽傷心嗎。我們趕快安慰她,不過心裏也硌棱,極左思潮左右著思維,覺得她不樸素,到這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箱子裏卻偷偷藏著這麽大的“財富”。
事後老鄉告訴我們,盤炕用的土坯托的太薄,火燒過勁兒了,那麽薄的土坯扛不住高溫,不著火咋的。我們又被本屯的忠厚臉害了一家夥。
幾乎是前後腳,男生屋子也著火了。董建國正在酣睡,被身子底下的熱燙醒了,他跳起來一看,褥子已經燒著,好家夥,再晚一點兒就成火人了。
被“火的洗禮”後,我們決定自己動手脫坯,把能讓我們變成烤鴨的薄坯全部換掉。
脫坯是個苦活,要先到江邊采挖黏度很高的黃土,還要摻進鍘碎的麥秸,用這種土筋道瓷實,脫出的坯結實,才能承受一鋪炕睡四個人五六百斤的份量。一般的土不能用,否則脫出來的坯會變成“桃酥”。
脫坯最費力氣,要反複地用鐵鍁把泥鏟起來摔下去,這種泥又粘又沉,力氣小的人幹不多久就趴蛋。一般和泥的活都是男人幹,知青就無所謂了,年紀輕輕,身上好幾把子力氣呢,男女生誰也不示弱。
當一排排土坯脫穎而出,老鄉也由衷佩服說“這幫青年真有尿性”。沒尿性怎行,房子千瘡百孔的,今後每年的抹牆,換房草,拆炕掏灰等等都靠這點尿性呢。
社員偷我們
說“農民沒有不偷東西的”也失公允。解放二十多年了(止於插隊的七十年代),中國農民普遍食不果腹、衣不遮體。農村經濟公有體製江洋大盜似地把農民過自主幸福生活的權力奪得精光。黨中央不斷開這會開那會鋪宏圖上經濟,想讓人民過上好日子,可老同誌又不斷鬧運動禍國殃民。這就像古人說的“執彈而招鳥,揮棁而呼狗,欲致之,顧反走。”——拿著彈弓去招鳥,揮舞著短棍去叫狗,想招它們來,它們卻反而逃走。
且不論深層次了。我們龍興二隊的社員倒是食果腹衣遮體,但還是對我們這幫從皇帝那旮來的人行囊裏的物件兒看在眼裏,撩撥在心裏。其實有啥呀,衣服花哨點兒,被麵鮮亮點兒。衣服被子偷不走,擱眼睽睽也過癮。我們沒有可供偷的錢財和細軟,倒是每人帶來的盆碗瓢勺挺招眼。
我們每人帶來兩個搪瓷飯盆或飯盒,十六個人就是三十多個。然而,兩年後十二個人(走了四個人)吃飯時,幾乎連十個碗十雙筷勺都湊不齊了。有人隻好捧起和麵盆當碗,國忠從圍菜園的籬笆牆上撅下兩根柳條當筷子,周用同高知出身,平常那麽斯文,這會兒拿和麵盆當碗不說,居然還抄起擀餃子皮的麵杖當筷子,笑得大家噴飯。
再就是臉盆。就算女生講究點每人帶了一至兩個來,男生沒那麽多衛生上的毛病每人隻帶一個,加起來也得有二十多個。然而,比丟碗筷年代稍晚點兒,兩三年後,女生屋裏隻剩下兩三個,其中還有一個用來喂了豬。男生屋裏記不清了,按比例計算,男生盆兒碗兒的存活率絕對不可能比女生高。
我們除了有被褥衣服臉盆飯碗這點基本生活用具外,還有想不出一點辦法置不了任何財產的腦袋和一雙手,來到這疙瘩和社員一樣都是任嘛沒有的農民。這家夥的,招天丟盆兒丟碗兒的,又沒有財力再置辦,你說能不氣的慌嗎。
我是個性情中人,性格行為逆波翻騰,好像沒什麽東西能約束我,那時候更是這樣。我開始氣不忿兒了,決定遊窺一下屯裏各戶,探查臉盆飯碗的下落。我手拿打狗棍先去了從沒去過的後趟街東頭老鄭家。
老鄭外號鄭精子。他不待見知青,臉陰著,從來不和我們過話,屯裏人都說這人嘎咕,所以我們很少搭理他也從來不去他家串門。
一進院我就衝老鄭婆子大喊:“某某某看狗!”老鄭婆子納悶,這大劉輕易不來俺家,這是犯了啥魔症,好不好的上俺家幹啥來了。
我踩著狗叫聲,直不愣騰進了院兒倆眼兒就開始踅摸。院裏、窗戶根、東山牆、西山牆、屋後……老鄭婆子一邊攔著狗一邊緊盯著亂竄的我問:“大劉你糗(找)啥?”“不糗啥,沒來過你家,看看”說著就進了屋。一進屋眼睛一亮,心跳加快——我們的一個小飯盆赫然放在他家灶台上盛著鹽。鄭婆故意在我身前晃悠,想擋住我的視線,我性直啊說:“這盆兒是我們的,咋跑你家來了?”
她說:“誰道俺家大小子擱哪旮搗鼓來的,是你的你拿走唄。”我也就不客氣了,把鹽倒進她遞過來的器皿,完後出屋門,那狗見我拿了它家東西竟衝我搖尾巴,還一溜小跑把我送出院兒。
接著又去了張魁英家。魁英那“屋裏的”才二十啷當歲,卻像個四五十歲的黃臉婆。她是個大煙槍,老黃煙葉子不斷根兒地往嘴裏囊,隻要看見她的身影兒,不管是在哪兒在幹啥都是嘴裏叼著,手上卷著,吐了嘴裏的,續上卷好的。魁英反到不抽煙,紅光滿麵,身板子茁茁實實的。他倆站在一塊兒是兩首樂曲——雄渾鏗鏘,哀婉憂傷。
魁英沒有抽煙的嗜好卻有打老婆的愛好。農村女人伺候男人,喂豬、做飯、奶孩子,操持屋裏屋外一應家務,不知有啥塌房毀屋的事兒讓他招天地打媳婦。
媳婦瘦得像把幹柴,長臉呱嗒的有一拃半,臉色焦黃像害了黃疸病。你說就這,哪經得住他這麽個打法?所以,隔三差五的,他媳婦不是頭上裹了紗布就是胳膊冒出血道子。悲慘的是,農村婦女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寧願過著雞狗不如的日子,受著殺命的苦罪也不萌離婚的念頭。紅顏多薄命,黃臉多認命,可憐魁英屋裏的活得坦然,照樣煙抽著、活幹著、打挨著。
魁英媳婦見我去了並不奇怪,她家我常去,特愛看她的那個跟爹長得一個模樣的圓臉大眼睛的小二丫;跟她一塊抽袋煙,聽她啞著煙嗓嘮嗑。
有次我問她,你男人為的啥老打你。她氣哼哼地把她男人操了一大串也沒嘮出個具體事兒來。炕上的事不過癮?女人的老貌嶙峋刺他眼?魁英悶頭幹活很少說話,家來卻武力老婆,真叫個“蔫土匪”。
都說魁英媳婦愛小兒,果然我們的臉盆被她當作喂鵝盆了。我盯著那盆看,她挺慌,一個勁兒招呼我上炕抽煙。其實,我不想掀了鵝食盆演一遍老鄭家的戲,我怕她被暴揍。
後來又去了幾家,看見我們的臉盆有的當了豬食盆,有的盛著麩子,還有的裝著糧食……碗架子上有我們的小飯盆,盛著黃醬、放著鹹菜、扣著剩菜,還有的小飯盆放在炕上當了煙葉笸籮……我沒再索要,良心告訴我——人家需要!
不過,有一家我沒放過——我們的鄰居——地主李秀家。
估計我們的盆,屯裏二十戶人家,家家有份。所以有天清早我就扒在了李秀家的窗戶上。他家沒窗簾,裏頭物景清白著,果然就發現我們的臉盆被他家當成尿盆兒了,我就敲玻璃。老李婆子還沒起床,趕快示意已經起床的閨女把尿盆兒拿到外屋去。嗬,老李婆子你真實在,直接告訴我“你偷盆兒了”。我也就不客氣了,徑直衝進外屋,端起尿盆,把尿嘩地潑在他家籬笆牆根。哼,老李婆子你不仁義,別看你家是地主,作為鄰居,我們為了不錯偷你家小雞,讓你在雞身上塗上顏料做記號,你卻反過來偷我們。
“奪盆兒事件”後,我搭在籬笆牆上的一件襯衫不翼而飛,心疼得我要死。那是我在北京做的新褂子,是我最喜歡的綠白相間小細方格布,才穿了一水啊。我估計是老李婆子偷衣服報複我。我讓男生幫我去他家翻衣服箱子,沒找見。之後,他家閨女上下工不再從我們房前過,繞道我們菜園子南頭走,眼睛一個勁兒往我們屋拐彎,好像心中有鬼。
我們偷社員
我們那裏插隊知青的宿舍一般都是一座房子裏麵有三間隔斷房,中間是灶屋,左右兩邊分別是男女生住房。而我們隊知青屋是“獨棟”,男生兩間房,女生兩間房。女生屋是生活主打,做飯吃飯聚眾玩耍全在我們屋。每天十幾個人出出進進,所以門老敞著,加上蓋房時存在“腐敗”現象,房子有三縫——炕縫、牆縫、門縫。光說這門即使關上也不嚴實,漏著兩三寸的縫兒,誰都能拱開。
吃別人家的飯最香,動物的感官跟人一樣。老楊家的豬餓了,不吃自家的食,聞見我們的飯香跑進來拱灶台還跟我們養的豬搶食;隊裏的老黃牛“哞兒哞兒哞兒”唱著“我們牧場好地方……”旁若無人用嘴拱開門大啖我們缸裏的酸菜,大吞糧囤裏的玉米棒子(現在想起都納悶,它們咋就那麽門兒清,居然能從隊部院子裏的牛圈跑出來,點著名兒地上俺們屋來呢)。老牛倆胃,美美地吃上一頓比那群差點把我們糧囤折騰得底兒掉的小耗子還禍害;小雞也鑽空子,斯斯文文走貓步,小腦袋左一探右一探,見沒人管就蹦上灶台,飛上糧囤,吃完香的喝辣的;大肥鵝笨鴨子也拽噠拽噠過來做客我們家豬食槽……
這些犢子玩意兒早就熟悉了這屯子裏有一家管吃管喝的“美食樂園”,不敬請自光臨,你方吃完我登場,走馬燈似的不閑著。我們成天幹活累得賊死,回家還得疲於轟攆這些賴吃賴喝的家夥。最可氣的是夜裏狗從門縫擠進來把我們放在灶台上的剛煉好的一小壇子豬大油舔了個精光,讓我們斷了油頓,真是把我們恨的頭發疼來牙癢癢。我們被這些“飛禽走獸”惹乎得“報複鄉裏,還我家糧”的想法悄悄在腦子裏生成。
“盡可能少犯錯誤,這是人的準則;不犯錯誤那是天使的夢想,塵世上一切都免不了錯誤的,錯誤猶如地心吸力。”(摘自雨果《悲慘世界》)
我們開始犯錯誤了。最初,我們隻是對鄰居地主成份的李秀家搞點小動作,在他家屋後自留地拔根蔥、摘個老倭瓜、割上一盤向日葵啥的。地主是專政對象,我們偷得氣壯,地主家也不敢造次。漸漸地膽子大起來,開始向誘惑我們清腸寡肚的貧下中農的雞、鴨、鵝們伸出顫抖的手,終於有一天把做客我們屋裏覓食的雞扼殺在糧囤裏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在幹了第三次後,社員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屯子裏會連續三天鬧黃鼠狼子,我們自然被老鄉當作嫌犯注意了。
社員觀察我們的屋子——因為沒地方扔雞毛,陣陣燒雞毛的糊臭味無奈地鑽出煙囪向四下飄散,成天四敞大開的門這兩天也盡量關嚴實點了。“受害者家屬”故意從我們房前走過,探頭探腦地捕捉蛛絲馬跡證實我們在惡作。熬土豆爛白菜的味兒換成了煮雞的香味,香味從門縫鑽出來哭喊著直撲親人的鼻腔。
終於有天晚上我們這群“黃鼠狼”正端著碗大嚼,隊長張魁武來了。社員串門從來不敲門,女生宿舍照樣拉門就進。隊長來個突然襲擊,著實讓我們心驚肉跳,我們吃也不是扔也不是,拿著碗筷的手僵住了。
張魁武沉著臉沒說話走了,一切都明白了還說啥。第二天,你就聽吧,受害者家屬站在家門口罵聲不絕:“雜種操的,王八犢子,損犢子……”。
我們沒有鳴金收兵,臉皮已被扯破,繼續拉開罪惡的幕布。某同學把老鄉的鴨子轟進我們的地窖並往裏扔貼餅子喂它,想讓它在裏邊下蛋,可憐的鴨子離群索居嘎嘎慘叫,叫聲炸耳,目標太大,有人主張殺了它,有人不願作惡太多,堅決反對,最終綁架獲釋。有個同學會木匠活,做了幾個細木楔子,把進屋偷食的鵝嘴用木楔子支起來,一連支了好幾個鵝嘴。
第二天,你看吧,那些被摘了楔子的鵝,嘴部的“開合肌”功能受到損傷合不上了,它們遠離“殺手屋”,每個鵝都張著嘴在隊部前的場院悠閑地散步驅趕驚魂。看著它們的狼狽相,這廂我們笑得直不起腰,那廂社員心裏氣得發抖,肯定在絕完祖宗絕八代地痛罵我們。
我們像無賴作惡鄉裏,最瘋狂的時候把老鼠夾子放在麻地裏打覓食的雞,一打一個準。有幾次外隊男生也跑來助戰,用拳頭打暈雞,用力擰住鵝脖子塞進麻袋裏……
就這樣,我們和社員結下梁子。
寫這段曆史時我忍不住笑也在沉思,我不想對我們過去的行為過度懺悔愧疚,那時的我們都是一群單純正直善良有著一定道德準則的人,我的插友都是來自受過良好教育的景山學校和五中,是世道的陰暗社會的混亂讓我們陷入違背良知的泥沼。
“當一個人的心裏充滿了黑暗,罪惡便在那裏滋長起來,有罪的並不是犯罪的人,而是那製造黑暗的人。”(摘自雨果《悲慘世界》)
社會的邪惡讓人變得更邪惡,年輕無知被利用,造反鬥走資派當幫凶,上山下鄉讓農民監督教育去勞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