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媽——他說鹿是馬,那就是馬 劉海鷗
在大幹快上的大躍進年代,媽媽經常連星期日都要工作,那時她已經調到全國婦聯所屬的英文《中國婦女》雜誌。在我的日記上,記錄著這樣的一個星期日,她一整天都在印刷廠督製畫報封麵的印刷,怕我們在家無聊,帶著我和妹妹一起去了工廠。這是我第一次與工廠和工人這麽近距離地接觸。畫報還沒有開印,媽媽索性待在那裏,等待印刷完畢。趁這個功夫,她請一個工人帶著我們參觀了製版和印刷的工序。先把底片貼在一個金屬的長圓筒裏,放在太陽底下曬,然後漸次塗了八、九種藥水,又用汽油洗,等底片變了顏色就送到印刷車間,隻見大機器一轉,紙張飛快地被抓進去,出來的就是印好的畫頁了。在工廠待了一天,媽媽的任務算是完成了,我們也很長見識。
但是媽媽的努力工作換來的不是榮譽,而是一些意想不到的結果。
一九五九年七月至八月,中國共產黨在廬山召開了八屆八中全會,即“廬山會議”。本來的議題是糾正大躍進以來的“左”的錯誤,後來因為會上彭德懷呈遞《意見書(萬言書)》批評大躍進中的問題,惹惱了毛澤東。大會急劇轉向,又變成了批右傾。會議之後全國範圍開展了一場大規模的“反對右傾機會主義”的運動,重點是黨政軍機關。任何對大躍進產生過懷疑的人都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者。
在這場運動中,媽媽也因為共產黨員的忠誠坦白“犯”了“右傾”的錯誤。
一九六零年有一天媽媽下班回家告訴我們,她要下放農村了。我高興得跳起來,不是希望她離開我們,而是發現了一條新的生活道路,可以離開枯燥無味的城市。我喊著:“我也去,我也去!”媽媽沒有說話,我以為這就是默認了,整日幻想著在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生活”,就像報紙上和雜誌上告訴我們的那樣。到媽媽走的時候,我才發現她從來就沒有打算帶我去。我不斷地磨嘰:“我要去嘛。”媽媽的脾氣突然爆發了:“嘿!你怎麽那麽不懂事呀!”這個“嘿”是第四聲,又重又長。這麽一喊,我聽出了裏邊有些弦外之音,不敢再吭聲了。
很久以後,才聽媽媽說她的下放與她的思想意識有關,帶有一定的懲戒意味。起因還要從一九五八年說起,那年她被派到山西稷縣太陽村“下點”。據上報來的材料說,這個地方是全省的衛生典範。她的任務是采訪,並寫一篇歌頌大躍進成果的對外報道。
媽媽去時滿懷激情,回來時卻苦惱不堪,沿途所見所聞讓她心情沉痛。她說,這個衛生模範村,就是地掃得幹淨,屋子收拾得整齊,可是真正關係到人們健康的衛生設施卻十分落後。全村隻有一口井,三十多丈深,村民吃水極其有限,她每天也隻能分到一壺水連吃帶用。村民的衣服都在一個多年存積下來的雨水塘裏洗,水是死水,黃綠色,洗了比不洗還糟糕。更讓她心疼的是農村的貧窮落後,完全不像報紙上五穀豐登,農民正邁向共產主義天堂之類的宣傳。她看到的是地上的莊稼稀稀拉拉,畝產超不過二百斤。農民十分窮困,有些十四五歲的大姑娘,連褲子都沒得穿,坐在床上蓋著破布,如果必須要下地,就得和家人輪換著穿。
媽媽說話是不過腦子的,不分場合,不看對象,怎麽想怎麽說。那時候慎重的家長是不敢隨便對孩子說這些事的,媽媽卻邊吃飯邊講給我們聽,我還全都記在了日記本上。更糟的是,回到機關後,她立即一五一十把自己所見所聞向她的直接上司李麗蓮匯報,表達了她對大躍進成果的強烈懷疑。李麗蓮對她進行了嚴肅的批判,說她思想右傾、片麵、主觀唯心主義,不能客觀地估計形勢,隻看到陰暗麵,看不到主流大局。我相信從延安出來的李麗蓮阿姨是黨性很強的共產黨員,毫不做作地維護黨的利益和讚同黨所說所做的一切。而媽媽呢,做檢查吧。
在山西稷山縣太陽村“下點”
媽媽算是撞在槍口上了,趕上了“反右傾機會主義”的鬥爭。那一段時間,她受了很多批評作了很多檢查。媽媽在“政治上”總是很天真幼稚,也缺少獨立思考的能力。她一路的所見所聞是真的,但是她抓不到本質的原因(又有多少人能抓得住呢?),因此也就談不上堅持真理。她承認了“錯誤”,做了檢查。這並不說明她是隨風倒的人,相反她是黨性非常強的人。黨性是什麽?那一代的人的理解就是,黨說是什麽就是什麽。黨說鹿是馬就絕對不是鹿,黨說煤球白就絕對不會黑,黨說對就絕對不會錯。她真心實意地認為自己站錯了隊。
媽媽後來寫好了那篇報道。她有個習慣,凡是寫完一篇文章一定要讓我閱讀一遍,給她提提意見,盡管那時候我年紀不大。我提不出什麽意見,內容歌舞升平,很主旋律。我暗自感覺文章四平八穩,沒有激情,又不敢對她說。其實媽媽的文筆很好,洗練流暢,感情充沛,還透著機靈和幽默,但這樣的文字隻是出現在給家人的信中。八十年代媽媽寫給台灣親友的信被他們一致稱讚為劉家第一隻筆。我出國以後,媽媽給我寫的信成了我的室友們的精神大餐,我高聲給他們朗讀,他們樂不可支,然後感歎道:“你媽媽的文筆比你強一百倍。”但是那時,媽媽寫的東西和千千萬萬發表出來的文章一樣,不值一讀。
文章登在了《中國婦女》雜誌或對外刊物《英文中國婦女》上。媽媽仍是沒有躲過一個思想右傾的結論。或許她還有一些別的“小辮子”,比如在她的批評會上。有人提出了五萬元月餅的事情。
那是五十年代初的事兒了。一個八月十五,一下班人們立刻迫不及待地回家采買,與家人歡聚中秋。作為科長的媽媽像往常一樣,收拾一下辦公室,晚走一步。她看見科裏一個剛剛參加工作的公務員,年輕的姑娘小K坐在桌前,滿臉愁雲,一動不動,就上前關切地問:“有什麽事嗎?為什麽還不回家?”這麽一問,倒把小K問哭了。她說:“我家是城市貧民,家中隻有母親和弟妹,靠我一人工資養活全家,生活很窮苦,工資都買了糧食還不夠,今天中秋,什麽東西也不能買回家。”媽媽立刻掏出五萬元(舊幣,相當新幣五塊錢)送給小K,讓她買些月餅水果好好與家人過一個團圓節。小K千恩萬謝地去了。媽媽心裏很高興,她在小學一年級時學過這樣一篇課文:
八月十五是中秋,有人快活有人愁,有人羅衣穿不盡,有人麻布難遮身,有人筲箕盛冷飯,有人抵餓床上眠……
民生主義的思想點點滴滴滲入媽媽的心靈,她同情受苦人。現在雖說“解放”了,過去遺留下來的問題不可能一時都解決,媽媽盡自己所能幫人之難。
不久大家操持給小K介紹了一個部長,結了婚。她的婚禮我們一家都參加了。我趴在禮賓簽到的桌子上,在簽名的大紅緞子中央用毛筆沾足了墨汁寫下“劉海鷗”三個大字。那時我剛學會寫自己的名字,名字筆畫(繁體的)多,又沒使過毛筆,三個字洇成三個大瞎疙瘩,在緞子上占了最顯著的位置,引起來賓一片笑聲。婚後的小K不僅經濟改善,政治上也很快“進步”,當了領導。這是婦聯機關的老傳統,自建立以來,四個字就可概括領導階層的構成——延安、夫人。不是來自延安就是高幹夫人,其第一屆領導人都是人們尊敬的老革命,婦聯幹部們稱之為“某大姐”,孩子們則稱之為“某媽媽”。小K則是屬於“與時俱進”的領導幹部。
媽媽怎麽也料想不到的是,反右傾時,這位部長夫人竟然重提七八年前舊事,批判媽媽 “拉攏腐蝕青年幹部”,證據就是,某年中秋節塞到她手裏的那個五萬元。這件事讓媽媽目瞪口呆,也讓她難以釋懷。她不明白人怎麽可以這樣“翻臉不認人”,不認倒罷了,還要反咬一口。
在我們孩子看來這件事很簡單:“落井下石”,“牆倒眾人推”是中國人創造的詞匯。平時你好我好大家好,誰要是“出了問題”,便有一幫人忙不迭地劃清界線,再踏上一隻腳,以示立場的堅定。具體到這個小K,再加上一條,就是小人不可得誌,一得誌必有人遭殃。這一點是和中國文化中的糟粕——奴主轉化效應相關的。比起媽媽來,我們這一代心態老了幾十年。
這個“拉攏腐蝕幹部”的“罪名”,似乎對媽媽本人的政治結論沒有太大影響,因為太“小人”了,與右傾機會主義扯不到一起,可是這件事似乎更傷她的心。
不管怎麽說,媽媽下放了。
媽媽下放農村的時候是冬季,不放心我們幾個孩子獨自住在四合院裏,更不放心我們自己生爐子封火,就把我們安排到她的機關宿舍。全國婦聯在燈市東口,隻有一個四層的辦公樓,後麵有一排平房,是職工宿舍。最東邊的那間住著獨身的李麗蓮阿姨。她當年曾是上海灘的紅歌星,一九三七年與江青等人一道投奔革命根據地延安,在魯藝教書。她和歐陽山尊一起表演過著名的陝北秧歌劇《兄妹開荒》,兩人結為夫妻又離婚,她又和共產國際派駐中國的軍事顧問李德結婚,李德被召回後婚姻結束,又與歐陽山尊複婚,後來又離婚。解放後她任婦聯的高層領導。
媽媽的同事。右三地圖下者為李麗蓮
李麗蓮阿姨長得很洋派,有點像索非亞.羅蘭。大眼睛,大嘴巴,高顴骨,頭發結成辮子盤起來。整天手裏夾著一支煙。媽媽十分信任李麗蓮,臨走就把我們四個交給她了。李麗蓮阿姨也大包大攬把我們接過去,安排我們住在她旁邊的宿舍裏,晚上過來看看我們的火爐封得是否安全,問問我們的功課,如果聽見我們的打鬧聲(我們姐妹幾個幾乎每天都要打一架),便跑過來問問情由,把大的孩子叫過去批評一番。她快人快語,雖然是笑眯眯的,可是很有威懾力。她對我們四個孩子的關心和愛護十分真誠。
媽媽在昌平縣城關公社白浮大隊下放。她一向以樂觀的態度對待生活中的變故。農村自有農村的樂趣。媽媽本來就有強烈的平民意識,加上性格率直,為人熱情,又吃苦肯幹,老鄉都喜愛她。她有幾張和老鄉的留影,有倚在草垛上的,有在農舍門前的。她頭戴白毛巾,身穿大襟褂,一幅農婦打扮。我最喜歡的一張是媽媽和一群老鄉擁著擠著站在茅屋前,歡暢地笑著。我曾把這張照片以速寫的形式畫在我的日記本裏,保留至今。
媽媽(前左二)和老鄉
下放結束後,媽媽仍然惦念著鄉親們。第二年春節,她帶我去農村探望,說是“回娘家”。我們提著一大包分發給各家的禮物,都是些圍脖手套毛巾牙膏鉛筆本子一類的小禮品。媽媽說,老鄉很窮,非常需要這些東西。我們一家一家地串“親戚”,別的人我都不記得了,就記得到老飼養員馬慶爺的家,看他飼養的馬匹。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我後來寫過一篇作文,就是記這次“回娘家”,其中特別提到訪問馬慶爺。老師把這篇作文作為範文在全班念了。我真正地見到了媽媽和這些農民水乳交融的感情。中午有十幾家搶著請吃午飯,而且都已經為我們做好了,去某一家,別家還不高興。本來我們打算下午就回北京的,因為盛情難卻,隻好又留下來到另一家吃晚飯。三年大饑荒剛剛結束,老鄉們把最好的飯菜拿來請客,我們吃的是新下來的京西稻米飯,菜很簡單,就是醃雪裏蕻炒黃豆,但是非常的香。
左一也是婦聯下放同事,她最初被定位右派,由於康克清力保,才免於厄運。
一九六五年煙不離手的李麗蓮阿姨患肺癌去世。媽媽十分難過,雖然他們是上下級關係,雖然上級批評過下級,但是兩個人性格相似,很對脾氣,嘰嘰呱呱地講起廣東話來,就更有一些同心同德的意思。從追悼會回來,媽媽默默地躺了一天。我從來沒見過樂天的媽媽這樣悲傷,心裏十分害怕。直到晚上,我的一個好朋友來玩,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各種有趣的事情,媽媽這才坐起身來,聽著,臉上露出笑容。媽媽說:“幸虧這個‘能言鳥’來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怎麽度過今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九六三年開始,“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後來又叫“四清運動”,)又席卷了中國大地。所謂“四清”說的是:“清工分,清帳目,清倉庫,清財物”,但是其本質是掀起新一輪階級鬥爭。早在一九六二年毛澤東就一再發出抓階級鬥爭的號召:“念念不忘階級鬥爭”,“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他相信,地方上的大部分政權已經不掌握在馬列主義者的手裏。貪汙賄賂腐化變質已經遍布全國。若不再搞一次大規模的階級鬥爭,中國就會像蘇聯那樣落入修正主義者的手裏,因此一定要將階級鬥爭進行到底。
按照這個設想,中央從國家機關企業派出了大批的四清工作隊,查處地方上主要是農村的不正之風及“四不清”幹部。媽媽和爸爸都被派去參加四清工作隊。媽媽去湖北武漢,爸爸先去北京延慶,然後又去河南安陽。
一九五八年以後家裏總是支離破碎的,極少有全家人湊齊的時候。媽媽頻繁出差,黨校學習一年,下放勞動兩年,去武漢搞四清一年,然後是湖北鹹寧五七幹校五年。爸爸也一樣,經常參加短期農村勞動,延慶安陽的四清,兩個人很少有同時在家的時候,倒是經常兩個人都不在家。
那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年代,是我們將青春熱血溶入時代洪流的年代。但是無論何時回憶起來,心中隻有灰色的寂寞。在女孩子最需要媽媽的少年和青春時期,媽媽總是不在家,這個遺憾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後來的幾十年,媽媽極少入夢,相反是我無數次地夢見尋找她:回到家裏,是四合院的家,看不見媽媽。她的硬板床總是空的,隻有一床蓋了幾十年的被子,青藍色和粉紫色的小花鋪滿被麵,暗淡無光。然後我又置身於她的機關,燈市東口那座四層建築,辦公室沒有她,說是在開會,然後就是尋找會議廳,一層樓一層樓地找,從來沒有找到過……無論是夢中還是醒來,心中都是無限地悵惘失落。媽媽在世時,夢醒後稍有一線安慰,知道她還在遙遠的中國惦記著我,恨不能立刻回北京守在她身邊;媽媽不在了,驚醒後知道真的永遠也找不到她了,眼淚順著眼角洇濕了枕頭。
就這樣我們都長大了。
我覺得你的第三張照片裏,媽媽應該是左三.
我覺得你的第三張照片裏,媽媽應該是左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