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生死逃亡路 劉海鷗
逃往何處
一九四四年的八月八日,日本侵略軍占領衡陽,之後沿著鐵路向桂林進犯。九月,第四戰區下令桂林全市機關學校廠礦企業以及市民緊急疏散,撤離桂林。事情來得突然,整個城市一團混亂。交通工具已經被搶光,火車站擠滿難民,一趟超載的火車開走了,站台上的人好像一個也沒少。坐不上火車的老百姓挑著擔子,扶老攜幼從城市的四麵八方向城外的四麵八方散開,趕著逃命,而多數人根本不知道逃往何方。
桂林中學停課,每個教員領了一點遣散費,各逃東西。爸爸媽媽的“蜜月”還沒度完,便倉促收拾行李準備逃亡。媽媽帶上了許多旗袍,幾乎都是為結婚新做的,舍不得丟棄,後來才知道每多一錢重量,都會成為逃難路上多麽大的負擔。爸爸隻帶走了幾本俄文書,還有《哈吉·穆拉特》的譯稿。他的俄文書整整一箱子,沒法都帶走,就留在一個本地學生的家裏,爸爸叮囑他好好保存,將來有機會一定會來取回。但是後來再也沒有機會了,就在這一年十一月二日的黎明,日軍以大規模空襲開始了向桂林的全麵進攻。炸彈燃燒彈象暴雨一樣從上空落下,霎時間桂林成為一片火海,大部分房屋被燒毀。災後的城市隻剩下殘垣斷壁和遍地瓦礫。桂林大火成為日軍侵華曆史上國人的慘痛記憶之一。在這場大火中爸爸心愛的書籍全被燒光。
逃難前,爸爸媽媽去學校附近的一個小飯館和老板告別。爸爸以前就在小飯館搭夥,結婚後兩人也常去吃飯。老板夫妻是江蘇人,逃日本鬼子過來的。人很是厚道,講義氣,對父母一向很好。他們請爸爸媽媽一起吃了一頓告別飯,特地做了桂林名吃馬肉米粉招待他們,飯後互道珍重,滄然揮手。
往何處逃?重慶有爸爸的三叔,廣東有媽媽的親戚。最初他們打算和大多數文化人一樣去重慶,但是此時上百萬的難民一起湧向了西南大後方,通往西南的唯一交通要道黔桂公路充塞著軍車卡車汽車馬車手推車和難民,有的路段人流甚至難以挪動。頭頂還有日寇的轟炸和追擊。每到一個路邊的小飯館,逃難者像鬧螞蚱一樣把飯館掃蕩一空,大多數人繼續餓著肚子趕路。已經懷著孕的媽媽和她小腳的母親是不可能完成這段艱難行程的。他們決定去廣東。
三個人從桂林先到柳州,然後坐船沿柳江到梧州。他們的目標是廣東鬱南都城鄉下——沙村,盧月樵先生(汪家世交)的老家。行船經過桂平,爸爸媽媽還上岸去參觀了一個太平天國領袖的紀念館。到底是文人,逃難中竟還有這種閑情逸致。
比起惶惶不可終日的桂北來說,盧月樵這裏就是世外桃源了。已近秋天,離學校開學不久,盧月樵托了人把爸爸媽媽介紹到廣西的滕縣中學教書。安頓了不到三個月,就傳說日本人要打來了。學校的一個工友十分仗義,邀請大家去他的老家避難,說他家在西南方的一個小村莊,那個村子非常小又在山裏,日本人不會打過去。一行教員拖家帶口往西南方向走,經過金雞,又走了幾十裏地,到了工友的家。
才呆了兩三天,剛剛鬆口氣,又有消息說日本人打過來了。媽媽叫母親在家裏呆著不要亂動,她和爸爸去另一個村打探虛實。誰知剛到外村,鬼子已經逼近。媽媽萬分擔心母親的安危,無論如何要回去找她。爸爸說:“不能去,鬼子已經進了村,村裏的人都跑了,不會有人留下的。”媽媽隻好隨著外村逃難的人流躲避到山上。找不到母親,卻從山頂上看到山下河裏漂浮著慘遭屠戮的屍體。媽媽簡直要發瘋,她大哭著,不聽勸阻,不管日本人是否還在肆虐,跑下山去尋找母親。路上見到幾個往回返的村民,告訴她鬼子已經撤離。媽媽急問:“見到我母親沒有?”他們說:“見到過老太太,她隨著鄉親逃難去了,走時還抱著一隻小貓,提著一盞煤油燈。可是逃到哪裏不知道。別擔心,一會兒就回來了。”媽媽這才鬆了一口氣。
回到住所,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散落一地。閣樓上他們的行李已經被洗劫一空。媽媽那些漂亮旗袍逃難前舍不得賣掉,逃難時也舍不得穿,都被搶光了。唯一留下來的是鋪天蓋地一樓板的稿紙,那正是父母日月辛勞的成果——《哈吉·穆拉特》的譯稿。媽媽如獲至寶,立即跪在地上,將散落的稿紙一張張拾起,按頁數排好。唯獨不見了最後一章,此乃萬幸中的一點遺憾。在角落裏還發現了俄文版的原書和跟隨了爸爸十幾年的《露和字典》。萬分欣慰的是,在陸續返回村子的鄉親中,媽媽見到了母親的身影。
工友的家也不能再呆了。工友說他老竇(父親)在住三堡鄉下,那裏保險。於是大家又趕緊卷起鋪蓋繼續南逃。到了三堡,再順著山道走了十幾裏,就到了。工友的老竇是個大地主,在地方上很有勢力和辦法。老地主很熱心,把房間都騰出來,好吃好喝地安排教員們住下。
那個村莊雖說是鄉下,也不可靠,每天村子裏都有人當當當地敲鑼:“鬼子來了,快跑呀!”一村人就急急惶惶扶老攜幼跑到山裏躲避。這一躲不知幾天,還要帶上幹糧、鹽巴。有一次逃兵荒,來不及帶鹽巴,爸爸趁鬼子還沒來,下山去取。剛下得山,正碰上一大隊兵匪端槍進了村子,爸爸調頭就往回逃跑。他看清了,來的其實不是鬼子,是一幫偽軍。這些兵士走到哪兒搶到哪兒,路過此地,把東西全部搶光,騷擾了三四天就過去了。幾天就來一次這樣的搶劫,最後父母幾乎連蔽體衣服都沒有了。
村子裏不能待了,三堡聽說也全是兵,滕縣也不敢回,教師們東逃西躲,都不知道往何處去。
爸爸媽媽商量還是回盧月樵的都城沙村保險。都城說遠不遠,就隔了一座山脈。走大路危險,走小路要翻山。他們選擇的是山路。爸爸挑著擔子,媽媽拖著懷孕四五個月的身體攙著母親,奔波於山林之間。沒有路,披荊斬棘開路;走不動了,就躲在山溝的大樹根裏,坐在包袱上,喘口氣;渴了,拔點野草根嚼一嚼;餓了,挖些水芋頭,生著就啃,吃得嘴腫舌麻;更不用說一路上的擔驚受怕。
方死方生
一天傍晚,經過一個村子,到了滕縣中學校長陳鼎莫的家。他家也是大地主,院落寬敞,磚房瓦頂,每季收稻兩千石,算起來總有四五百畝地了。陳家熱情款待,父母終於吃上了一頓好飯食,踏踏實實地睡了一晚好覺。(一路上都遇到好地主。解放後,陳校長一家逃到香港,躲過了土改,保住了性命)。
終於到了盧月樵家。母女倆的身體已經極端虛弱,一路上蚊蟲叮咬,兩人都染上了惡性瘧疾。已是十一月底,天氣仍舊很熱。媽媽一時冷得發抖,蓋兩床被子,還要爸爸壓在上麵,一時又大汗淋漓。她母親更慘,驚嚇勞累加上惡疾,一病不起。盧月樵是醫生,手頭有一點奎寧,年輕的媽媽保住了性命。但是母親已經病入膏肓,藥石無效,撒手人寰。
在這裏我要多說幾句媽媽的母親,我沒見過麵的外婆。
外婆這一輩子過得悲慘。她五六歲的時候,父母就雙雙去世。她母親去世前,把女兒托付給自己的妹妹,即外婆的姨媽照管。姨媽姓甘,結了婚,丈夫是一個神位,就是說嫁給了一個已死男人的牌位。這是當年婦女不願意嫁人,立誌獨守終身的一種方式,叫守青。姨媽家還有她的寡婦婆婆蕭氏和婆婆的獨身妹妹,三個孤寡女人帶著幼小的外婆共同生活。一家三代女人以縫補維生。她從小就隨大人飛針走線,直到出閣。
外婆識文斷字,當年收養她的甘姨媽和蕭婆婆也算是開明女性了,自己雖然沒有文化,卻知道文化是女子的立身之本。她們把外婆送到當時省裏唯一的女子師範學校讀書。才讀了沒兩年,學校中有一位叫汪統(汪精衛家族的成員)的女生,頗受新思潮影響,帶頭反對包辦婚姻,同學紛紛響應。家長們怕女兒“學壞”,推掉早已定下來的婚事,就禁止女兒們上學,以至學校被迫停課,外婆也隻好輟學。她的學曆雖然不高,但是詩詞歌賦也會不少。
外婆嫁到汪家時,外公還在讀高中,小兩口年齡一般大,剛開始感情很好,但是她卻不見容於婆婆。婆婆願是陝西長安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驕橫得很,加上不到四十歲就守寡,更多了一些古怪脾氣,特別憎惡出身貧寒的兒媳婦,罵她是三姓家奴(蘇甘蕭),有反骨無主腦。盡管外婆全力侍奉公婆丈夫,婆婆仍是動輒責罵。外婆幾年下來生了四個孩子,僅留下兩個女兒,更讓婆婆憎恨。
後來外公討了年輕女子黃氏做側室,黃氏原是汪家的幫傭,被外公搭上手,懷了孕,便由家長做主收了房。外婆從此失寵,按照我媽媽的話說,被一腳踢開。二〇〇八年我去廣東,黃氏的女兒(我叫姨媽)跟我說:“我們廣東人管你外婆這種人叫‘失匙夾萬’——丟了鑰匙的保險箱,再也沒人打開。”黃氏第一胎就生下了汪家盼望已久的男孩,接著又生下兩男三女,更是沒了外婆在汪家的地位。
被拋棄後,外婆和兩個女兒雖然沒有被驅逐家門,生活卻如寄人籬下。在軍閥混戰的年代,全家人跑到澳門寄居在叔祖父的門下,向他借錢度日。外婆又開始替人縫連幫補家用。媽媽由叔祖出錢上了小學,放學後也一起縫縫補補,從小就學得一手精致女紅。
媽媽從小就心疼母親的處境,她決心一旦掙錢就把她母親帶離這個家庭,而且她真的做到了,工作以後她一直把母親帶在身邊。
外婆
現在眼睜睜地看著母親死在了異鄉,媽媽痛不欲生。自打五六歲時父親娶了姨太太以後,媽媽就和受到冷落的母親相依為命,怎能接受天人兩隔。媽媽哭哇哭哇,流幹了後半輩子的眼淚。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流過一滴淚水。我們從小到大確實沒有見媽媽哭過,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唯一的一次,是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年,我見到了。她癱瘓在床,不能說話。我已經在中國陪了她半年,必須回澳洲做一個大手術。告別那天,她眼睛追著我,表達著說不出的話,幾滴清淚順眼角流下,我心疼欲裂,不能再回想。
待媽媽身體恢複以後盧先生介紹她在沙村小學教書,並擔任校長。
媽媽腹中的胎兒——我的姐姐——經曆著媽媽遭遇的一切,在極度緊張和大苦大悲的滋養下孕育成長,尚未降生就已經拉開了她的人生悲劇的序幕,五十七歲就走完了悲慘的一生。在她的彌留之際,媽媽說:“最慘的就是有生以前她就受盡折磨。”我可以體會媽媽心中刀剜般地痛。
正式的悲劇在陰雨霏霏的那一天開始。孩子臨盆了,媽媽住在鄉間的一座小廟裏,廟裏不可生育,褻瀆神靈。按照村俗,外來人也不得在村裏生產,必須遠離村莊。爸爸隻好借廣平一個姓甘的大地主在村外的水磨房當產房。媽媽已經三十歲,骨盆狹窄。在粉塵鋪天蓋地的磨房裏折騰了三天三夜,一個女孩降臨了,伴隨著雨聲和各家墳頭上的哭聲。那天是一九四五年的清明節,鬼節。一個不吉利的日子。她等了三天,偏偏要在這一天降生。
鬼節出生的孩子身體羸弱。在母腹中吃了太多的野草和水芋頭,一吃東西就拉,拉綠屎,拉得瘦弱不堪。在母腹中經曆了太多的悲傷,生下來就鬧眼病,雙眼紅腫,被膿垢糊滿,象一個小盲人一樣無方向地滿地爬。媽媽爸爸以為這個小生命不會延遲多久,即使活下來,她的眼睛也是必瞎無疑。可是她很頑強,她一定想,既然來到這個世上,怎麽樣也要走一圈。於是她竟磕磕絆絆地挺過來了。
早在她出生之前,爸爸就給長蘭寫信商量過孩子的名字。爸爸說孩子要叫“海燕”。想法是從高爾基的散文《海燕》而來,要孩子向海燕一樣,勇敢地與暴風雨搏擊,飛向光明自由。這個名字在當時很具有革命色彩,上海就有一個“海燕書店”,專賣左傾書籍。
海燕的性格應了她的名字。一生下來,她就以暴烈的脾氣對她曾經遭受到的一切表示強烈的不滿。媽媽在村小教書,家就住在小學校裏。上課時,聽見家裏傳來海燕聲嘶力竭的哭嚎,趕回家去看,隻聽到哭聲,床上不見人影。再找,才發現那嬰兒已從床頭蹬到床尾,被蚊帳兜住。媽媽不得不背著海燕去上課,用南方婦女背孩子的那種背帶,一塊方布,四角四根帶子,背上兜著孩子,胸前打一個十字結。這時海燕才感到愉快。小學生們很喜歡這個小娃娃,上課時偷偷擠眉弄眼逗她。她則從媽媽的肩膀後麵露出笑臉對學生們報以擠眉弄眼,常常惹得孩子們哄堂大笑。
海燕一周歲。爺爺劉蔭遠珍藏此照片直到去世
一九四五年初,地下黨得媽媽的下落,派人到沙村接他們去遊擊區參加廣東人民抗日遊擊隊(蘇凝姨媽已經在那裏)。看到媽媽即將臨產,李見心隻好作罷。但是他介紹爸爸參加了當地由李鎮靜領導的中共鬱南縣抗日武裝部隊,做宣傳員工作。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人投降了。動蕩的生活終於結束。父母告別了救命恩人盧月樵老先生,到廣西蒼梧縣大坡山的中山中學教書。蒼梧是李濟深先生的老家,中山中學就是他創辦的,學校曾經掩護了不少地下黨員和民主人士。李濟深的兒子李沛瑤當時十二歲,也在學校讀書,爸爸教他國文。十年後的一九五五年,師生倆在齊白石家相遇。李沛瑤與爸爸談笑說:“那時劉先生用普通話講課,我一句也聽不懂,又不敢發問。”又過了四十年,身為人大副委員長的李沛瑤在家中被他的貼身警衛殺死。(官方說是因為警衛入屋盜竊事發,殺人滅口。但是幾年之後,有人披露了盡人皆知的事實:李沛瑤奸汙了小保姆,致其懷孕,又始亂終棄。他哥哥——那個貼身警衛,難按心頭之恨,怒砍二十幾刀殺死李沛瑤。)
日本投降後盧月樵老先生一家遷居香港。共產黨奪取政權後,他特地從香港返回家鄉迎接“新中國”的誕生。豈料“土改”時,因為家有二十畝地被劃為地主。而這地是他早年用來周轉藥房花銷的。盧老先生的藥房利潤很小,他經常不收窮人的藥錢,並且輸送了很多藥物給地下黨和抗日遊擊隊,隻靠這點地畝支撐藥房。他有幾個兒子是共產黨員,他還幫助過媽媽以及許多共產黨人脫離危險,現在這一切都不作數了。盧老先生不僅被劃為地主還關進了監獄,在獄中含辱自殺而死。他的太太和大兒媳婦也喝堿水自殺身亡。
世事難料。說至此,媽媽噓唏。
節自長篇家史《半壁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