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爺爺和他的子孫們 劉海鷗(鏗鏘諸)
我爺爺劉蔭遠(劉世榮)這一輩兄弟三人,還有一個大姐,大姐早年嫁出去,劉家對她知道的事情甚少,就不提了。我爺爺行二,上麵有個哥哥劉世忠,我爸爸的大爺,我的大爺爺。今天要講講大爺爺和他的子孫們。
盡忠殉國的大爺爺
劉世忠是老大,理所應當繼承父業,打理藥房。他是個老實人,行事低調,買賣公平。不期牟取暴利,一年賺個千把元就十分滿足。他人性好,若有人生病買藥,他不計較錢多少,救人要緊,因而在鎮上頗有口碑,算是個開明鄉紳。老實是老實,但是他不窩囊,有氣節。他有一句話流傳於後人:“不用擔心爹娘,你們在外麵盡忠,我在家裏盡孝。”這是他對弟弟們說的。二弟劉蔭遠和三弟劉逸南早年參加革命,兩人時常為不能孝順爹娘而於心不安,大哥的這句話打消了他們的後顧之憂。
爸爸從小很少見到他爹,幾乎沒有得到過父愛,所幸大爺爺特別喜愛爸爸,待他如親生兒子,而爸爸對他的感情比對自己的父親要深得多。臨渙十天二四七九有四集,逢集大爺爺總是帶著爸爸上集。爸爸最喜愛的是集上的呼啦湯,那是臨渙一絕,人人愛喝。湯裏有豆腐、豆腐絲、芝麻、花生、胡椒,又香又辣。至於為什麽叫“呼啦湯”,可能是“胡辣湯”的諧音,但爸爸更願意相信是因為人們喝湯時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音而得名,那才體現了呼啦湯的魅力呢。在集上大爺爺一定會給爸爸買一碗呼啦湯、一個烙饃。集上還有一家賣鱔魚湯。鱔魚段裹麵,油炸,然後加上呼啦湯煮開,碗裏扔一把蔥花芫荽末。喝上這麽一碗湯,神仙也不換。若是大爺爺高興了,就會給他幾個子兒讓他去喝碗鱔魚湯。大爺爺不吃,隻是坐在一旁抽煙,和老板拉呱。
大爺爺讀書不多,但是敬紙惜字。有一次大爺拿起爸爸的國文課本,見已經卷邊折角,他一頁頁地展平,用板凳壓著。這件事留給爸爸的印象很深,從此養成了愛護書本的習慣。
劉世忠英年早逝,他的死,具有大義凜然的氣勢和愛國英雄主義的色彩。
那是一九三八年。那年的農曆四月十九日,日本人攻陷了宿縣,進而占領臨渙。全家人逃到了安徽與河南的交界的界首暫避。等他們回到臨渙集,發現兩輩人慘淡經營的藥房已被掠劫一空。劉世忠對日本人憤恨之極,恰恰這時漢奸找上門來,說:“您家藥店在臨渙造福一方,您老在鎮上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日本人很看重您,特委派您做維持會主席。”劉世忠說:“你告訴日本人,我的兩個弟弟在外麵革命,打鬼子,我絕不可能當漢奸!”漢奸含恨離去。劉世忠知道日本人不會放過他,遂懸梁自盡以明誌。死時劉世忠不過五十歲。
劉世忠是劉家人心中的驕傲。沒有他對父母的盡孝,劉蔭遠們怎麽能全力為國盡忠呢?忠孝不能兩全,劉世忠最終還是盡忠殉國。多少年後,劉蔭遠在祭奠兄弟的文章中寫道:“抗戰軍興,二十七年因吾鄉陷敵,先家兄憤而自戕。”
風流浪蕩的兒子們
劉世忠有兩兒兩女,可惜呀,兩個兒子沒有一個給他爹爭氣,而兩個女兒都早早地死於非命。一個一個地說吧,
大兒子劉長萃很早就到外麵讀書,在北平讀藝術專科學校,學的是美術,頗有繪畫天才。他還是個風度翩翩,性情浪漫的英俊小生,很受女生青睞。一個舞會上他認識了一位年輕美麗的女子,很快就墮入情網。一次晚間他又到女子家約會,忽然間冒出幾個大漢,手持棍棒撲上一頓亂打。長萃倉惶奪窗出逃,摔斷了腿。劉蔭遠和劉逸南把他送到最好的協和醫院急救,請了最好的醫生醫治,想盡了辦法,終究沒能挽回他的生命。原來,那位美麗女子竟是某軍閥的姨太太,她與長萃的戀情被軍閥發現,便有了那悲慘的一幕。
劉長萃已經早早地消失在劉家後代的記憶中了,隻有他的浪漫之死給人們提供了一些茶餘飯後的談資。家譜上雖留下了他的名字,卻極少有人提起他。對於老輩人來說,此等有傷風化的事情實在是不堪啟齒。本來劉家的男孩子小學畢業都到大城市就學,因為長萃的死,劉世忠再也不讓二兒子劉長蔚到大城市讀書了,怕他“學壞”。劉蔭遠和劉逸南覺得沒“看住”大侄子,對不住兄長,便源源不斷地寄錢回家,特別是劉世忠去世後,對劉長蔚更是有求必應。結果慣出來一個浪蕩公子。
聽大人們講,這個劉長蔚純粹是個混世魔王,一輩子不務正業,渾渾噩噩。他的外號叫劉大眼,光憑這個大眼,再加上一個略略鷹鉤的鼻子,年輕時應該是很英俊的。但是這個英俊青年吃喝嫖賭抽,無所不為。他爹死後,他接管了藥房,更是放浪形骸,就沒一天好好操持過。藥房的名字是“廣順藥房”,劉長蔚正經打個廣告都懶得幹,隻在村口草草用石灰水刷個“劉大眼藥房”。藥房掙到的錢全都抽了大煙。國民政府明令禁止抽鴉片,抓到者嚴懲不貸。劉長蔚不得不戒了大煙,又偷偷抽上了白麵。錢抽光了,就跑到重慶去找三叔劉逸南要錢。三叔不給,把他鎖在一個屋子裏,強行戒毒。長蔚萬般無奈,煙癮上來時,求三叔給點酒壓一壓。毒品總算是戒了,可又增加了新的毛病,無酒不歡,成了酒鬼。就這樣藥鋪最終被劉長蔚糟踐光了。
一九五一年冬天,爸爸的家鄉實行土地改革。早年劉蔭遠劉逸南在外麵掙的錢都寄回家鄉買了土地。土地還沒來得及被長蔚敗掉,共產黨就掌了政權。要是把土地敗光了倒好,多少地主富二代吃喝嫖賭,典賣土地,變成窮光蛋,卻因禍得福,在共產黨手下成為堂堂正正的貧農。劉家的土地被政府全部沒收,留在鄉下的劉家人隻有劉長蔚一家和我那個一輩子獨守空房的奶奶,他們替遠在台灣的劉蔭遠們戴上了地主的帽子。
藥房屬於工商產業,按政策不應沒收,但是“廣順藥房”已成空殼,就算地主的房產吧。劉家被掃地出門,藥房被公家占有。所幸劉家藥行過去常給窮人散發藥品,再加上在一九四八年淮海戰役(徐蚌會戰)中,劉鄧陳粟譚大軍的總前委指揮部就設在臨渙集的文昌宮。劉家藥房曾經被解放軍征用,為軍隊提供軍需藥品,算是為“解放戰爭”作了貢獻。劉長蔚得到“法”外開恩,被帶上了一頂很滑稽的帽子——“善霸”。 最初聽到長蘭姑講這個詞,我還不十分相信,後來看了一本書,講土改時有些地方確把地主分為三類:惡霸、不惡不善霸、善霸,後者一般是開明士紳一類的地主,但是再開明,也是“霸”。沾了一個“霸”字,總是有罪責在身的膽顫。
長蔚家分得一間小屋,窮得家徒四壁,可他仍然惡習不改,照樣酗酒賭博。隻要家裏的雞一下蛋,不是換錢喝酒,就是炒了下酒。這些雞蛋長蔚媳婦還指著攢起來換一點油鹽錢呢。家裏長物都被長蔚賣光,拿去賭了,輸了錢還不起,一到年關要債的擠破門檻,無奈就寫信跟我爸爸要幾個錢花。
長蔚媳婦比她不爭氣的丈夫強得多,是個過日子的人。媳婦娘家是袁集子姓尉的一個大家族,在當地勢力很大。長蔚成年以後,尉家來提親,彩禮直接送上門。劉世忠當時沒有在家,他老婆做主收下了彩禮。待劉世忠晚上回家得知消息後勃然大怒:“不行,人家地方一霸,咱們絕不攀龍附鳳!”他讓人立即把彩禮退回去。老婆勸他:“算了,彩禮都送來了,就認了這門親吧,不要傷人臉麵,得罪人。”劉世忠不幹,親自連夜去退彩禮。家人發現後趕緊派幾個人去追趕。從臨渙集到袁集子有二十多裏地。劉世忠是個近視眼,走夜路看不清,跌了一跤,滾到溝裏,摔得爬不起來,被來人追上抬回家去,幾天下不了床,彩禮也退不成了。家裏人趁機成全了這門親事。
大人家的閨女又怎麽樣,還不是跟著長蔚吃苦。媳婦和婆婆的關係倒是很好,兩人結成一條陣線,對這個敗家子恨得咬牙切齒。他母親說:“真恨不能雇一個‘光蛋’(估計就是老毛在階級劃分中提到的‘流氓無產者’吧),用席子把他卷起來,打死才好。”
一九五二年長蔚母親害腎炎,沒錢醫治,痛苦而死。死時六十來歲。當時大規模的禁毒運動正搞得如火如荼。臨渙集是清毒試點,那時私藏大煙的人很多,都是觀望風頭,準備有朝一日拿出來賣高價,政府抓捕了一大批毒販和吸毒者。有人揭發長蔚家裏藏了大煙。積極分子隊伍包圍了他家,呼喊口號,讓他交出煙土。其實,長蔚家倒是真的沒有藏煙土,要是有,還不早讓這位大煙鬼消受了。可長蔚害怕這陣勢,早躲出去了,留下老婆一人在家代過。長蔚媳婦正因為婆婆的死悲傷萬分,豁出去了,她一屁股坐在門口,擋住了要往裏闖的積極分子,發潑道:“你們要進屋,先從我身上跨過去!”人散去後,長蔚媳婦萬念俱灰,把門一關,上吊自殺了。臨死前,留下了一句話:“婆婆都死了,我還活什麽勁兒。”此話非至理名言,不知為什麽老一輩的鄉人都知道,並流傳至今。我回鄉時,不止一次地聽到老人們跟我重複這句話,或許此舉此話已經列為臨渙第二十五孝?
因為長蔚是個有名的“敗戶頭”,沒有油水,再加上他的兒子參加了中國人民誌願軍,正在朝鮮打仗,算是“光榮軍屬”了,大家最終放了他一馬,可是他自己把自己搞得走投無路。母親和妻子死後,長蔚隻能靠兒子和我爸爸的接濟維生。
我見過長蔚大伯一次。大約在一九五八年的某一天,家裏來了一個鄉下人。爸爸叫我們喊他“大伯”。我這才知道,除了爸爸媽媽,我們家還是有親戚的。可是這個“大伯”二字我囁嚅了半天還是喊不出口。他就是劉長蔚,到北京我家是來跟爸爸要錢的——一九五七年兒子兒媳成了右派,進了勞改營,截斷了他的生活來源。
我們幾個孩子對他的印象不好,倒不是因為他要錢,那時候我們根本不知道他來幹什麽,我們是憑著他的外表來取人的。他一派窮愁落魄的樣子,穿著一件肮髒油膩的長袍,頭發稀亂,眼睛雖大,眼珠卻是黃色渾濁的。雙手黑黃,簡直看不出本色。他整天坐在家裏抽著老煙葉子,煙灰磕了滿地。屋裏充斥著怪異嗆人的煙味。他還不斷地咳嗽,然後一大口濃痰毫無懸念地啐在我家幹淨的花磚地上,讓人看見就惡心。連保姆阿巧都私下裏抱怨不已。總之他留給我的印象很糟糕。爸爸給了他錢。隻要是鄉親開口,不管是誰,爸爸一定會接濟他們。長蔚拿了錢,走了。
不久劉長蔚又給我爸爸寫信要錢,他的信很頻繁,總是要錢(順便說一句,他的字寫得很漂亮,間架四稱,拐角處總有啟承轉合的一頓)。爸爸知道他拿了錢也和以前一樣一喝而光,沒給他寄錢,而是把家裏的舊雜誌收集起來,又讓我們從自己的一千多本小人書和字書中分出一部分給他,讓他擺個書攤,細水長流地掙點小錢。我們本來已經對長蔚大伯不滿,把心愛的小人書給他,更遭到我們強烈的反對,一本也不給!爸爸隻好自己去買了一批小人書和字書寄去。
提起長蔚大伯,爸爸搖頭歎氣:“唉,真是給你大爺爺丟臉。”即使如此,爸爸對長蔚有求必應,從不嫌棄。我問爸爸:“是不是因為大爺爺寵你,你才這樣接濟長蔚大伯?”爸爸說:“不全是,你長蔚大伯雖然不爭氣,可是你知道嗎,在家鄉以至在中國咱們劉家就剩這一個親戚了。”爸爸又說:“更何況長蔚還救過我一命。”
爸爸在南京上中學時發生了一件事情,讓他處於性命攸關的險境。那時節土匪猖獗,臨渙四鄉有錢人常被土匪綁架。爸爸有個叫鄭小二的同學和他在一個中學,就是在寒假回鄉的路上被綁了票。鄭小二的父母當時正在河南做生意,還沒來得及付贖金,孩子已經被撕了票。爸爸親眼看見鄭母痛不欲生地從河南一路哭到南徐州,心中恐懼,卻不知道厄運也將降臨到自己頭上。
爸爸和弟弟寒暑假總是要回鄉度假。回家的路線一般是先從南京坐火車到南徐州,然後步行經百善集走到臨渙集。土匪預謀路上綁架這兩個孩子。
劉長蔚在鄉間混,三教九流的人他都認識,其中也有土匪朋友。有一個土匪和長蔚是哥們兒,向他透露了綁票計劃。此時爸爸他們已經從南徐州出發徒步返鄉。長蔚得到消息心急如焚,他和爸爸從小就是最好的玩伴,關係親密。他立即帶上槍支——由於土匪遍地,年輕人都有長短槍自衛——火急火燎沿著爸爸他們的來路堵截。在半路上找到他們,領到臨渙東南的劉洪莊,安置在長蔚的一個哥們兒家躲藏了好幾天,直到風聲已過,才把他們護送回家。長蔚的救命之恩,爸爸一輩子感激不盡。他說:“如果不是你長蔚大伯,這個世界上可能根本沒有你們。因為這些劫匪多不講‘規矩’,拿了贖金也是要撕票的。我要是落到土匪手中多半小命難保”。
長蘭姑也常說:“長蔚哥雖不爭氣,可是他人性很好。”
一九五九年開始的“大饑荒”席卷家鄉,盡管爸爸多方援助,大伯還是在那年死於貧餓交加(關於他的死我在《有幾個饑兒餓殍》裏詳細講過,此不贅述。敬請光臨鏗鏘豬的博客)。
生命不息,折騰不已的孫子們
長蔚大伯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像他爹,不安分,好折騰。其實這後六個字是似乎是劉家的遺傳,或者是共性,區別在於怎麽折騰而已。
大兒子原名劉玉潔,自己改名鬱潔。鬱潔有個很好聽的乳名,叫“來印”,可是他這一輩子不僅沒有印來,反而被無產階級專政的大印,壓在十八層地獄之下。
鬱潔上學時跟隨爸爸的腳步,也是學的俄語,畢業後在沈陽農學院教書。一九五七年他被打成右派,而且是《沈陽日報》頭版頭條點名批判的大右派。當了右派還不服,還嘴硬,最後被戴上了手銬腳鐐。他的妻子因為堅持站在丈夫一邊也被打成右派。他究竟什麽言論犯了上,無從追曉。後來問爸爸,也說不清楚,隻說他為人太狷狂,恃才傲物,口無遮攔,對任何事情都自有一番高論(三歲看老,當年他少時在劉蔭遠麵前就天文地理上下五千年地口若懸河,被劉蔭遠罵道:“天知地知,你個王八蛋。”),這樣的人一般不得人心,若有風吹草動,必遭落井下石。這種秉性若化為語言,重者招致殺身之禍,輕者加入三百七十萬右派大軍不足為奇。
鬱潔被關押和留場勞動凡二十五年。在大饑餓時期,勞改犯的食物定量尤為低下,一天隻有分量不足的六兩糧食,但是勞動量一點也不能減少。犯人們饑餓的慘狀可想而知。勞改場附近有一蛋糕廠,廠房後麵的垃圾場上每天都有丟棄的雞蛋殼。雞蛋殼成了犯人們爭搶的佳肴。搶到手立刻塞進嘴裏,甚至來不及細嚼就吞下去,顧不上蛋殼碴子劃得嗓子生疼,為的就是那點留在蛋殼裏的蛋清。日子久了,鬱潔的胃遭到嚴重損害。
後來一家人被發配到盤錦農村落戶,隻靠女人給人縫補衣服,男人修理自行車和無數的苦活養家糊口。
鬱潔的精神也受到創傷,有些神經兮兮,說話大而無當,還有些疑神疑鬼,總是說自己被人監視,房間被人搜索。八十年代初鬱潔得到“平反,適逢雲子姑從台灣回大陸探親。他竟然跪在地上求姑母將他帶走,完全不顧尊嚴(說起來他倆歲數所差無幾)。其實自從帶上右派的帽子,鬱潔哪裏還有什麽尊嚴可談?雲子姑淚流不止,但是她帶不走他,怎麽可能呢。
一九八二年的一天,鬱潔從沈陽到我們家,專程來和爸爸商量重修劉氏家譜一事。鬱潔是大房的長孫,“玉”字輩的打頭人。他把重修家譜作為他責無旁貸的重大舉措。他一下火車就直接奔了故宮,在一個玻璃櫃前,對著一個金縷玉衣的出土文物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我問他:“你當真就在大庭廣眾跪地磕頭了?”我覺得二十年的右派讓他的腦子受了刺激。他說:“當然了,那是我們劉姓家族的老祖宗。”我向爸爸求證此事,他無可無不可地淡淡一笑。這種事情少說為妙。
鬱潔後來把家譜修到何種程度,材料至今在誰手中,已經無法追究了,因為沒有多久,一生飽受磨難的他就病逝了。
長蔚大伯的二兒子叫玉海。比較起來,我和他的接觸最多。他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據他自己說是當參謀長。一九五二年因為負傷從朝鮮前線回國。他先在北京住了一段時間,想在北京找工作。爸爸在我們租住的院子裏單獨給他租了一間房子。玉海在北京不好好找工作,玩遍了北京城,還帶著我逛天橋看雜耍進戲堂子吃小攤。
他很愛“吹牛”,軍隊有些自己的專用語言,比如說“吹牛”,和現在吹牛皮說大話的意思不同,就是聊天。玉海喜歡“吹”朝鮮戰場上的故事,都是血淋淋的。他的小腿曾被子彈打穿,見人就擼起褲腿展示那塊鮮紅的槍疤,講述光榮負傷的經過。這已經讓我六歲的心靈感受到恐怖,更讓我受刺激的是美軍剝人皮的故事,他說是親眼看見的(現在想起來,不明白他怎麽可能親眼看見呢?),美國鬼子先在戰俘的頭頂劃一個十字,然後拉著皮四下裏往下撕,初時戰俘還破口大罵,還沒剝下頭皮的一半,就沒聲了。這個故事把我嚇得渾身發抖。再加上當時盛傳的馬上就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戰而且是原子戰爭的謠言,我整個人被對戰爭的恐懼占滿了。
玉海在北京呆了一年多,工作沒找到,倒找了不少女人。誌願軍的美名讓不少姑娘傾慕。他有一遝女人的照片。他把一堆女人的照片攤在桌子上,像攤撲克牌一樣,讓我選一個最漂亮的。我挑了一個,他說你怎麽選這個,難看死了。他帶過幾個女人來過夜,五十年代初北京的老百姓怎麽能容忍這樣傷風敗俗的事件發生在自己身邊呢?院子裏的大娘跟我說:“玉海不學(xiao讀二聲)好。”我問怎麽了,大娘說:“他晚上和女的關在黑屋子裏。”此事在我腦子裏留下了一個明確的劃分好壞人的標準:以男的和女的在一個屋子是否開燈為界。
玉海最終被義憤填膺的婦女代表們抓了現行,他一不做二不休,當晚帶著人家姑娘跑到沈陽去了。最後不知此事如何結局,反正他在沈陽一家工廠當了工人,結了婚生了孩子,但是老婆不是他拐跑的那個。
玉海的第二個輝煌時期是文化革命。文革把人們心中的不安分因素提高到極致,像一根攪屎棍,令整個社會沉渣泛起。可以想象,玉海在文化革命中是不甘寂寞的,一有適合的氣候就會大展拳腳地折騰一陣。一九六七年的造反奪權給玉海提供了這個機會。因為誌願軍的光榮曆史,加上“吹牛”的本事,玉海當了工廠以至地區的造反派頭目,統領千軍萬馬,叱詫風雲一時。“三結合”之後,造反派實際上失勢,遭人痛恨。人們很容易在玉海身上找到“狗崽子”翻天的強有力證據——“二祖父是台灣反動派,父親是地主”。玉海遭到對立派的毒打,身體致殘,失去了工作能力,忽一日頭痛暴亡。
玉海算是造反派的一個典型,也是武鬥犧牲者之一。從自身因素來說,要怪劉家不安分的基因——好折騰——強烈地表現玉海身上。
命多乖舛的女兒們
大爺爺還有兩個女兒,大女兒長蓉,人稱文姐,長得十分秀美,被公認為是那一輩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個。她比爸爸大四五歲,對爸爸特別好,常哄著他玩。有一次文姐剁南瓜,爸爸站在旁邊看,她一不小心竟剁掉一截指頭。爸爸看見白骨和鮮血嚇得大哭,還因此大病一場。
文姐後來的命運很慘,嫁到臨渙集東邊十裏地的騎路周村,常遭夫家虐待,生第二個女兒後得了產褥熱。那時她爹已經去世,娘家沒了撐腰的人,夫家竟然不管,隻是任由她輾轉煎熬。劉逸南正好由臨渙到宿縣,途中順路去看看侄女,隻見她躺在床上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當叔叔的無計可施,隻能把身邊數目不小的錢留下來,叮囑夫家給她瞧病,可文姐還是不久就去世了。
二女兒叫長薈,比爸爸小兩歲,也是個漂亮女子,為了給劉家守護陵墓,嫁給了海孜的趙敬安。夫妻兩人在大饑荒開始的一九五九年雙雙餓死(有關她的悲慘故事我在《有幾個饑兒餓殍》裏詳細講過,此不贅述。敬請光臨鏗鏘豬的博客)。
唉,這一家人!
節自長篇家史《半壁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