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
李玲到我們家照顧老太太的時候,已經45歲,她在我們家是最年輕的,我們就叫她小玲。
小玲是我姐姐帶來的,她和姐姐的相識也算是戲劇化了。那天姐姐在銀行辦事,九十年代的銀行櫃台一大溜,不叫號,存取錢的人都在櫃台前烏泱著。櫃員和一個顧客的爭執引起了姐姐的注意,顧客是一個中年鄉下婦女,陝西口音,說是要取錢急用,可是身份證丟了,正在補辦。櫃員說沒有身份證就是不行,除非有人給你做保。婦女說,我這裏誰也不認識,哪兒找保人去?看著婦女急得眼淚要出來了,姐姐好管閑事的毛病又犯了,胸脯一拍,身份證一亮:“我作保。”
女人取了錢對姐姐千恩萬謝,兩人就聊起來了。女人叫李玲,從陝西到北京打工有一年了,在餐館洗碗,最近丟了工作,隻好從賬戶上取點錢花。看她一籌莫展的樣子,姐姐又動惻隱之心:“保姆幹不幹?”“幹。”於是小玲就到了我母親家。
老太太那陣八十歲,身體健康,自己一個人住。小玲的工作很輕鬆,做三頓飯,陪老太太走走路,空閑時給老太太捏捏腿腳。老太太身邊有個人,我們都放心了。
小玲矮小精瘦,長得也不甚好看,寡條臉,麵青黃,眉毛都拔光了,紋了兩條又粗又黑的臥蠶眉,說是縣城裏紋的。以前她曾在一家幹過幾天,可能是因為長相,人家不願意要了。剛開始老太太也不大受用,可她勤快幹淨,一到家,邊角旮旯的灰塵一掃而空,鍋盆刷得鋥亮,也就不說什麽了。
到底是農村來的,那手有枯木逢春的奇跡,陽台上原本奄奄一息的花草一經她手,便像沃土上的莊稼欣欣向榮,一年四季花開不斷。她從外邊撿回來的枝枝葉葉,隨手一插就直起腰來發芽長葉,喜愛花草的老太太更沒的說了。
小玲身體有毛病,是到了家才知道的。首先是耳聾,要大聲說才聽得見。她聽不見又不好意思問時就抱歉地笑笑,然後按自己的主意辦事,讓人急不得腦不得。
耳聾是丈夫打的。自打結婚她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丈夫是媒人說下的,送點彩禮就算結婚了,彼此沒有一點了解,更談不上感情。婚後惡夢就開始了,丈夫除了賭博,就是打老婆。老婆懷了孕照打,打流產了十一次,好歹養下了一個女兒。
要說小玲是一個過日子的人,勤快,耐勞,農活一把好手。針線活兒也做得好,常幫人家的月殼娃做小衣服,小棉襖棉褲,幫助當裁縫的姐姐鎖扣眼,纖邊,掙點錢補貼家用,但這些都無法打動丈夫。
實在沒法忍受毒打,她忍痛離開才八九歲的女兒,偷跑出來到西安打工。丈夫追到西安,把她帶回家,用自行車的輪胎條暴抽,把她的腳踝抽開了一個大口子,之後把她鎖進一間柴房,吃喝拉撒都在裏麵。丈夫也過來,不是毒打就是強暴。最後她央求女兒偷偷打開門鎖,什麽也沒拿,直奔火車站,這回跑得更遠——北京。隻要能擺脫苦難,過幾天舒心的日子,天南地北都去。
妹妹帶她到協和醫院耳科檢查,醫生說是重度耳聾。想幫她配一副助聽器,一打聽,一般的助聽器都需要上萬元,她一聽嚇一跳,趕忙說不用不用……我們也愛莫能助,老太太的退休工資隻有兩千多元,不吃不喝也得近半年才能湊齊這筆錢,助聽器的事就擱下了。
小玲還有個毛病是胃疼。剛來時她的飯量把大家嚇一跳,一個人吃兩三人的飯菜,好像要補回來前半輩子沒吃夠的東西,連老太太的營養品也毫不含糊地吃一份。吃就吃吧,問題是吃完了就鬧胃疼,一天到晚手捂胸口,病病歪歪。全家人跟著著急,怕有什麽大病。妹妹讓她冒名頂替自己的合作醫療,上大醫院做了全麵深入的檢查,幸好就是胃炎,吃點藥調理調理,漸漸地好起來了。我們常勸她,少吃點,別心疼飯菜,要心疼自己的身體。說了也沒用,見到吃的還是管不住嘴,直吃了幾年,肚子裏的油水攢夠了,臉色漸好,腮上也貼了些肉,飯量才減下來,不過水果雞蛋牛奶仍是少不了的。
小玲的活兒不多,老太太沒什麽事,除了枯坐就是睡覺,和她話又少(主要是因為她耳背,老太太沒那精力對她大聲嚷嚷)。小玲一天做三頓飯,中午一個午覺,睡醒了就出去遛彎鍛煉身體,傍黑時回家。
小玲還有自己的屋子,一室一廳的單元,不講究什麽客廳了,她和老太太一人一間。閑得無聊時,小玲在自己的房間裏閱讀書報雜誌,還抄錄了一本警句當自己的心靈雞湯或給女兒寫信引用。
小玲在老太太家過得舒心。老太太四個閨女,小玲比最小的還要小一歲,就以我們家的老五自居了,滿嘴“三姐,四姐……”叫得歡。
要說小玲這樣的保姆也讓人省心,一是她在北京舉目無親,沒有親戚鄉黨沒完沒了的連扯;二是她不休息禮拜天。其實一星期有她一天休息日,問題是她沒地可去。剛來時有一個禮拜天她背著個包出去了,說是去看天安門。老晚才回來,說差點讓警察抓了,說她正在廣場上敬仰天安門呢,被警察喝住盤問,搜包,包裏隻有一瓶在家灌好的白開水,什麽也沒搜出來,才把她放了,敢情把她當成法輪功了。也難怪,小玲雖說穿著我們姐妹給她的衣服,穿來穿去還是個鄉下人的模樣,加上枯瘦無光的麵容,一個人在天安門逛遊,能不讓警察懷疑?回到家狼吞虎咽了一大頓,說一天沒吃飯,外麵吃的太貴了。這以後休息日再也不出去了,出門就得花錢坐車吃飯,在家坐著看看書就夠了。
小玲的工資都攢下來,一分錢不花。
有一年小玲閨女來信說,村裏的地都賣給開發商了,每人分了一些錢,小玲的那份必須本人回去才能拿到。小玲請了個假,穿了一身新衣服,回家拿錢去了,同時要和丈夫辦離婚。
這是她出來七八年第一次回老家,我們姐妹把不再穿的四季衣服都揀出來,讓她挑選一下帶回去,她一件也舍不得撂下,塞滿大包小包都帶走。妹妹去火車站送她,在簡裝出行的人群裏唯見她背著比她人還大的包袱,分外紮眼。
一個月後小玲回來了,帶來了家鄉的紅棗、做涼皮的家夥什,還有掩蓋不了的笑容。她說婚離了,丈夫沒打她,相反對她非常好,有一次她從外邊回來,丈夫站在她回家的路邊等她,手裏拿了一串葡萄送給她,這是一輩子唯一的一次示好。前不久丈夫遭了一次車禍,腿腳不靈便了,可能想挽回婚姻。葡萄“橄欖枝”一絲一毫都沒有動搖小玲離婚的決心,皮肉之苦的烙印永遠抹不掉了。
離了婚小玲的心踏實了,她要考慮自己的婚姻大事了,從鄉下人的觀點看,女人總要找個男人做依靠的,而且她要在北京找,落戶在北京那怕是北京郊區,再也不回老家了。
她在報紙上找了個婚介所,打電話一問,人家一開口就要先交五百,小玲哪兒舍的得呀。
那就自己找,小玲開始留意異性。有一天,她有點羞澀地跟我說:“二姐,我覺得你表叔挺好的,你幫我說說唄。”我嚇了一跳,眼光真不俗啊,見過一次就看上了。我表叔,科學院物理所高級工程師,失偶多年,其間無數人介紹了無數條件極好的女子,表叔一概不允,決心把鰥居進行到底。我說:“小玲,恐怕不行吧,多少人介紹過,他都不答應。”“噢……”小玲將信將疑,心裏還沒放下這個人。
農村女子辦事就是直率,一次表叔來看望我母親,臨走被小玲一下子攔在門口:“表叔,我對您印象挺好的,我想跟您交個朋友。”也不知表叔理解沒有,隻是寬厚地笑道:“你先好好照顧老太太吧。”表叔這個“先”字用得真不好,他根本沒那個意思,卻給小玲留下了等待的希望——有先就有後。
不久老太太中風,癱在床上。小玲一個人盡心盡力地伺候,弄屎弄尿,洗洗涮涮,屋裏沒有一點兒異味兒。“對象”的事她暫時不提了,但心裏一直惦記著那個“後”。
兩年後老太太走了,遺體告別會上表叔也冒雨來參加了。告別會一結束,小玲快步追上了正在離去的表叔:“表叔,我跟您說的那件事您考慮好了嗎……”表叔有點錯愕,看著小玲羞澀的樣子,想起來了,和善但不失認真地說:“我跟你說,這是不可能的,我不會再成家了。”
這一點點念想終於被殘酷地掐斷了。
老太太去世後,小玲沒了工作,我們留她在家裏住到找到工為止。妹妹給她介紹了個住家工,去了三天,就回來了。
她訴苦,說她從冰箱裏拿一根黃瓜吃,主人一把搶過去說,這是你吃的嗎,這是炒菜用的!還說主人吃水果,沒有她的份,還說一分鍾都不準歇著,真把她當奴隸使喚了。
又幫她找了幾家,都幹不長,總之誰也比不上我們家。
妹妹說:“你在我們家的好日子很難再碰到了,到別人家你就得明白你的位置——保姆。”這就是現實,把保姆當做自家成員的家庭不多,更多的是當做“下人”。小玲在我們家享受過了平起平坐的待遇,就再也“回不去”了。
隻有一件事值得欣慰,幾年前,一個上門推銷基金的人天花亂墜地慫恿小玲買了三萬元基金——她在我家幹活的全部積蓄。眼見那錢跌啊跌的,剩了七八千了,小玲這份心疼呀,要兌現。妹妹告訴她:“現在兌現虧大了,再等等看吧。”還真沒有白等,有兩年基金突然病態地向上翻跟鬥,小玲的錢翻了十倍不止,有了這“大筆”錢墊底,還需要在北京“受”嗎?隻要再嫁個人這一輩子就都踏實了,北京找不到,老家總能找到,小玲終於決定回老家了。
回去沒多久,小玲真的結了婚,嫁了一個農民。她沒有料到的是,曾經走上了“高處”,再回到原來的“低穀”,生活該有多麽痛苦。她不再習慣和農民生活,那男人也不喜歡她,結果又離婚了。
離了婚跟著女兒住。這個女兒也是小玲心頭的一個痛,她離開家時,女兒才八九歲,讓她無限牽掛。每收到女兒的信就激動地給我們高聲朗讀,回信寫好草稿又要征求我們的意見,她女兒的一切事情我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就像是知道自己的孩子一樣。問題是在北京這十來年,她隻見到女兒一次,就是賣地分錢那次。女兒在成長中長期與母親分離,早已生疏甚至心生怨氣。有一年我們出資讓小玲把女兒接到北京來玩,拉近母女關係。沒想到女兒來後整天窩在床上,愁眉不展,不說不笑,哪兒也不去。那一年她快20歲了,還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對她媽媽隻有無盡無休的指責和怨恨,她隻有一個要求就是讓媽媽回家。
女兒已經結婚生孩子,自從接納了小玲就沒給她一點好臉色,嫌她白吃飯,嫌她飯量大,嫌她不給自己帶孩子。兩人爭吵不斷,小玲原本就虛弱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女兒家呆不下去了。上無片瓦,下午寸土的小玲不得不回到了第一個丈夫的家。離了婚,房子至少應該有她一間吧。
這次回歸得更徹底,繞了一個大圈回到原點。
她跟前夫住在一個院子裏,但是兩人形同陌路,不說話不來往。前夫的屋裏堆滿了垃圾,是他每天從村子裏撿回來的,又髒又臭,連床上都堆滿了,晚上就睡在垃圾裏。前些年那場車禍沒錢治療,不光是腿,腦子也受了傷,人已經變得呆呆傻傻,苟且活著,早就沒精力打人了。
小玲寫信給妹妹訴苦,說她還想回北京幹活兒。妹妹去了一趟西安(她的村子已歸西安郊區了)探望她,見到的小玲已經徹底還原成一副農婦模樣,又老又弱,耳朵更聾,一口陝西話,完全忘記普通話怎麽說了。她不再適合在北京工作了,妹妹能做的就是塞給她幾百塊錢。
2013年春節後,小玲的女兒突然給妹妹打電話,說小玲心髒病突發去世了,語氣像在說什麽不相幹的人,沒有一絲悲哀。旋即提到她媽媽在北京買的基金,她急切地要把基金轉移到自己賬戶上,讓妹妹幫助辦理。幾天後女兒又發來短信“我們可以在西安辦理我媽的基金了,謝謝。”從此再無消息。小玲沒有享著福,給女兒留下一筆血汗錢,算是還了女兒幾十年怨恨的債。
也有自身原因,那麽多農村婦女進城當保姆,當的風生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