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原文
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內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
議:就“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這一句寫出細節,也寫得像句話。“萬般”“一如”“親密友愛”“言和意順,略無參商”,都是公家話,隨筆塌。
做文章,盡量避免用流行的集合名詞,公家話才是。話本張口就來一大套,十有九,全是這些個。是習慣,更是審美上的隨便,結果,很便宜的美感品質和有點cheap的美感境界。
寶黛隔壁住著,隔得是什麽壁;同吃同住同來同往,舉舉例,說說同。等等。
關於便宜美感,免費美境。《西遊記》的“但見那”,便宜到沒人看;《水滸》中每回開頭的“西江月”,通常也受著這樣的待遇。
“斷腸”,弄得像劣質灌腸,幾根不是粗製濫造?唐詩宋詞裏的愁,恨,燭淚,殘月,弄得像地攤貨。都說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如何如何,那情景就像個個集,其中一部分還是flea market 。
是的,憤怒出詩人,江南多才子,燕趙多慷慨之土,但也不能總停留在“寧有種乎““娘子啊”“壯誌饑餐胡虜肉”的美感水平。是的,它們來之不易,不便宜,但靠“闖王來了不納糧,太平軍的軍歌,義和拳的團練小調,怎麽可能走進世界民族Talent舞台?
什麽原因呢?不沉入細節的個性化審美,一定算得上一條。“沉魚落雁之容”,沉落幾次,Ok。“閉花羞月”,換成對“勿愛我”的仔細觀察,換成對動不動就鬧個大紅臉們貼近體會,更好。
豆腐渣工程,野蠻裝卸,暴力圖方便,一會兒開放,一會兒“不跪”,延伸到寫文章,《四大名著》,哪一部也算不上勤奮之作,其中圖方便如章回法,一用得順手,就不放下了。(記曆史,一樣,司馬????紀傳體之後,一氣寫了兩千年。懶死了。)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
議:“品格端方,容貌豐美”,就是“賢妻良母”“非常漂亮”的明清式表達。張口就來,方便。怎麽個丯?怎麽個端?我老婆一句“肥月亮”,比曹雪芹寫得好得不要不要。小孫女不喜歡他爸摸她下巴,一見他又要來摸,就把頭偏過去,at 2 month。
細節比概括,一點也不見容易。對於小說而言,寧給一地雞毛煩煞,也比一大堆偉光正的集合大名詞砸來,暈,強點兒。
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議:“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歡與寶釵去頑。”,就這一句好,其餘的,不好。
如果以這樣的挑剔去讀《紅樓夢》,五分之四還多,可以翹過。
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來。
議:“熟慣”,寫得好!“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寫得細。還可以更細。
一地雞毛,事細心不細;細節滿滿,則事細心也細。西門慶第一次勾搭潘金蓮得手,事心俱到。胡蘭成寫的他從讀報紙連載小說讀到張愛玲的時,不由坐正了,看得見事,也看得見眼神。
致於細致入微,精細,有如“從比自己高的櫃台上…又到一樣高的櫃台上去買藥”,則不僅要求有眼,有心,還要有點不Talent了。
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是日先攜了賈蓉之妻,二人來麵請。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遊頑,先茶後酒,不過皆是寧榮二府女眷家宴小集,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議:特別喜歡讀《紅樓夢》裏這些走過場的記述。它們可謂是紅樓夢裏的珠璣。寫得不經心,不著意,因此,長出“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治酒”,一聽就是方言,比“設宴”,隨意些,比“擺酒席”,端些。“先…. 來麵請”,很周到,卻不雞毛;“先茶後酒”“女眷家宴小集”,是概括,不是籠統;是簡潔,不是大意。
這裏,見著曹雪芹的筆力。算不上了不起,但寫出一定的水準。用當時的口語,擺脫了說書話本的套路,有條不紊,說不上一個羅卜一個坑,但也沒特別多的浪費。
覺得,這才是《紅樓夢》文章文字水平的真樣子。並不比《金瓶梅》水平高,也沒有《儒林外史》好。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一回再來。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們這裏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隻管交與我就是了。”又向寶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叔隨我這裏來。”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嫋娜纖巧,行事又溫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
議:
顯然比上一段寫得著意,用力。因此很“寫作”。
曹雪芹的毛病,是不是小編氣太濃,導演味太重。讀這段像在看拍電影現場:ready?Action!
寫得滴水不漏,是寫作中的八麵玲瓏。要不得!太寫!
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寶玉抬頭看見一幅畫貼在上麵,畫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不看係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對聯,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精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裏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裏還不好,可往那裏去呢?不然往我屋裏去吧。”寶玉點頭微笑。有一個嬤嬤說道:“那裏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裏睡覺的理?”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隻怕那個還高些呢。”寶玉道:“我怎麽沒見過?你帶他來我瞧瞧。”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裏,往那裏帶去,見的日子有呢。”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雲: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麵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製的聯珠帳。寶玉含笑連說:“這裏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於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隻留襲人,媚人、晴雯、廊簷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議:從這兒開始到這回的末尾,寫性。氛圍是,一個抽身子不久的男生,被一群女孩女人圍著,走進一個年輕寡婦的閨房。
女人的香味,聲音,床,被子,枕頭,總之女人貼身的物什,全有了。
“有一個嬤嬤說道:“那裏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裏睡覺的理?”這裏的“有”字,用得最講究。眾嬤嬤都不說,就“有”一個說。
“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這裏的“噯喲喲”,講究!秦可????骨子裏啥樣,這一聲,說出了五成以上。
中國文學中寫性之高潮點,是寫亂,亂倫,“剪不斷,理還亂”“亂死了”。
孔融反禮教,大叫一聲:都不過是男歡女愛之物。把“亂”字挑明了說。一刀給宰了。
曹雪芹亦然,但不大叫,卻是慢慢道來。
以亂喻性,很準!性者,亂也。這是伊甸園中之亂。
亂的另一個表達:淫。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淫’字。況且年紀尚小,不知‘淫’字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雖一理,意則有別。如世之好淫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淫濫之蠢物耳。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今夕良時,即可成姻。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
說“好了歌”是紅樓夢的大綱,那是公家話,是毛主席語錄。這段“淫”字說,才是紅樓夢的key word,掏心窩子的話。
亂和淫,說盡紅樓夢。換作網友的話:“再偉大的人,也不過是會發情的動物啊!”“發”,怎能不是個亂?
意淫,即前戲。肌膚之親,入戲。紅樓夢寫前戲,《金瓶柿》《肉蒲團》寫入戲。女,是文學的三寸,這前戲和入戲,則是往三寸的中心一戳。曹雪芹厲害,紅樓夢就是這一戳!
聖誕,藐視或者說是蔑視著性。不上床就得孕,就誕下一嬰,將聖與人分開。性,隻是聖略施小技,用它來左右萬物。西方的文學中的靈與肉,被聖“天眼”著。
中國人的腦袋,想不出這個。所以,中國的文學是淫亂人寫淫亂事。讀紅樓夢,就是讀一個曾淫亂的人反芻淫亂。沒有靈,全在想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