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帶都是蘇州園林,大大小小的;和縱橫交織的小河,平平緩緩的;還有石板鋪成的小巷子,彎彎曲曲的;以及兩邊法國梧桐樹,粗粗細細的。秋風越來越緊的時候,梧桐葉就開始飄落,雨也開始下了。這一下就停不下來了,總是淅瀝著。記憶中1997年的深秋總是濕漉漉的。
那時候我住在東花橋巷。下了班,她總是推開幾乎所有朋友的邀請,跑來找我。她的朋友很多,但那個時候好像隻剩我一個。爸爸媽媽老抱怨她不回家吃飯,她一周最少有三個晚上和我一起。
晚飯後不久,她總是要我送她回家。我們從東花橋巷菜市場旁的小胡同裏走出去,走一小段白塔東路,就轉入了園林路。晚上的路燈藏在法國梧桐樹的闊葉間,隱約地照著地上淩亂的落葉和周圍園林的牆。樹葉上的雨水滑落下來,撲撲地悶響。人從濕漉漉的落葉上走過,軟軟綿綿的。
我總是走在她的左側,也就是靠路中間的一側。偶爾她走在了右側,我也趕緊換過來,深怕過往的車輛傷到她。即使傷不到,汽車的呼嘯聲嚇到她我也會難過。拙政園門口的那條東北街有點繁忙,即使到了晚上10點,還經常看到穿梭而過的車輛,亮著燈,微微帶起幾片落葉。天氣變冷的時候,我就一邊走一邊捂著她的手,直到變暖了才讓她挽著我的胳膊。下雨的時候,我們倆就緊緊地偎在一起,打一把傘緩步前行。從東花橋巷到蘇安,有兩公裏呢。
那個時候蘇州很是流行吃火鍋,有些瘋狂的味道。天氣冷些的時候,就更加流行了。接駕橋和觀前街附近,布滿了火鍋店。很多店都報銷過去的出租車費呢。
她也很喜歡吃火鍋,卻從來不長痘痘。前額總是那麽光潔幹淨,好像初春明麗的天空。其實她喜歡什麽,我都慢慢跟著喜歡了。那個冬天她總是帶我吃火鍋。我們去的卻是道前街的那家“胖子媽咪”,人不多,味道卻很鮮美。五點半下班後我們倆都坐廠車,故意分開坐。廠車經過她家門口,她不下;經過我家門口,我也不下。等它一路沿幹將路到了養育巷那裏了,我們就下車了,裝著不認識一前一後走開。到了“胖子媽咪”火鍋店,我們就坐在一樓靠窗的位置。她總是點土豆片、火腿片、四川粉條、凍豆腐和白菜,我大約點金針菇、木耳和鴨腸 。然後,她就朝服務員淺淺一笑:“加碗料。”
每次吃火鍋總是吃撐。出了門不久,她的俏皮和幽默勁兒全上來了,彎著腰,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拉著我,笑著叫:“哎喲,我這撐得不行了呀,走不動了呀。”我在旁邊看著她笑,拖著她走。冬天的夜風雖然寒冷,但我們卻覺得很涼爽。
走不多遠就要經過一個台階,台階的頂部是個旗杆。每次,她都讓我一邊牽著她的手,一邊走上台階。她在下麵興高采烈地喊:高了,高了,高了!……直到我的腳比她頭頂還高,還要費力地牽著手,再一步步走下台階來。這個傻傻的遊戲,我們玩了一遍又一遍。
天氣再冷些的時候,樹葉都落光了,隻剩下光禿禿的枝芽,赤裸的天空,和周圍灰暗色的瓦,白白的牆。我們經常走的那條東北街,沒有了綠葉的映襯,隻剩下兩邊參錯不齊的店鋪。周末的時候,如果天氣晴朗,就不太冷。那個冬天她總喜歡套件黃色的鴨絨背心。媽媽說她象救生員,她很開心地告訴我了。
有次惹她生氣了,她一連兩天不理我。我怕怕的,又不知道怎麽辦。周末到了,我想趁機哄哄她。我計劃先跑到她家附近,給她打電話,她大概會說:限你兩分鍾內出現,我就原諒你!我就馬上出現,嚇她一跳。於是我就沿著東北街一路載歌載舞地走向蘇安,得意洋洋於自己的計劃,等著看她驚訝的眼神。
到了蘇安,找個一台公用電話打過去,卻是媽媽接的,她說:哦,是小W呀,小Y她不在家。我一下子懵了。啊,她怎麽不在家?我還以為她還在睡懶覺呢。但是我知道媽媽不會騙我,她一定出去了。我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沿著東北街慢慢地往回走,偶爾路過一些黑乎乎的小店,覺得很難看。東北街走了一半的時候,隱約覺得有人在背後悄悄笑,我心想,我樣子這麽難看麽,還笑我。過一會兒又聽到更響一些的偷笑。我回頭一看,嘿,那個穿黃色背心的救生員怎麽在我背後呢?!她正抿著嘴忍住笑呢,看我扭過頭了,急忙跳了一下,要往一個細細的路燈柱子後麵躲。我衝過去一把抓住她,往哪裏躲?看得出,她正努力控製住一大半笑,佯裝板起臉,噘著嘴,隨即發出經典性詰問:
你錯了沒有?
錯了……
誰錯了?
我錯了……
你是誰?
我是xxx……
連在一起怎麽說?
xxx錯了……
今後怎麽做?
我錯了,我改……
嗯,好。她滿意地釋放出了憋得難受的開心,高高興興地昂起天鵝般的脖頸和腦袋,挽了我走向我家。路上她告訴我,她剛剛下車的時候,看到我正丟盔卸甲地往回走,一下子就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年底的時候我回老家過春節了。我高高興興地向父母提及她,把她的照片給全家看。媽媽戴上老花鏡,自行端詳了好一會兒,笑眯眯地說:這女孩兒的臉越看越好看呢……我偷偷樂,天天都在想她。但是沒有電話,沒有BP機,沒有手機,沒有電子郵件,我們無法做任何聯係。
一周後,我坐了一夜火車,從洶湧的春運人潮中返回蘇州,好好地洗漱了一番,就馬上打電話給她。那個時候才九點半鍾的樣子,她父母把她從床上喊起來,到客廳接電話。我可以想象得到,她揉著惺忪的眼,穿著睡衣,踢踏著拖鞋走到有些寒冷的客廳,從媽媽手裏接過電話,站在那裏對著話筒低低嗲嗲地說:
“怎麽才打電話呀……”
這聲音,繚繞在耳邊,一年又一年。
不久爸爸給她的房間拉了根線,裝了台分機。爸爸說:女兒長大了......
春天來了,天氣漸漸變暖。風依然冷,吹在臉上,感覺更多的是涼而不是冰了。不久,太湖中間的西山梅花開了,她就帶我去看那“香雪海”。西山是一個大島嶼,以前全靠渡船和大陸連接,幾年前才修了一座大橋。坐車過去西山,就經過那座長長的橋,看兩邊碧波蕩漾的太湖,如海。
進入西山後,就進入了梅花的海洋。沒有綠色的樹葉,一點也沒有,隻有滿山遍野粉色的、白色的梅花,和花叢中繚繞的蜜蜂。一陣涼颼颼的春風襲來,遠遠近近的梅花們開始在樹枝上煽動翅膀。被風兒脅裹著撲向我們的,是幾片飛舞的花瓣,和一隻驚慌的蜜蜂。
遊人不多,也不少。我幫她挎著包,她挽著我,和蜜蜂、遊人一起在梅樹間穿梭。別人都帶著相機和家人,四處拍照。她和我什麽也沒有,其實我們什麽也不要,隻有對方就夠了。一輛汽車從我們身邊經過,車裏的人喊她的名字,她應了一聲,還是和我緊緊偎依著沿著公路走。
又過些日子,天更加暖和了。冬天連一點尾巴也沒有了,隻有暖洋洋的春日豔陽。嫩芽嫩葉都出來了,在陽光下亮黃地很是可愛。她就帶我去天平山,離開蘇州主城大約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這次我們帶了一個傻瓜照相機,用膠卷的那種,還有一個三腳架。到了天平山腳下,她給我講了講範仲淹居住在天平山的故事,就帶我這裏那裏看。忽然有人喊她:小Y!扭頭看去,卻是她阿姨一家三口,兩個大人和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她嬌嬌地應了一生,就迎了過去。我心下怦怦跳,一轉身溜開了。
不一會兒,就看見那個傻乎乎的小表妹勾著頭,一手牽著爸爸,一手牽著媽媽,一家人走開了。她轉過彎找到我,告訴我那是她阿姨,媽媽的妹妹。她輕輕打我一下,笑著嘖道:你溜得倒是挺快的嘛……她告訴我,她的臉沒紅,阿姨倒很不好意思,羞紅了臉說:
“我不告訴你媽媽的……”
拖延了一會兒我們才上山,怕又遇到阿姨一家。到了一個平緩的地方,我們就把三腳架支好,把傻瓜機定時十秒鍾,開始拍照。她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卻不看鏡頭,而是看我,同時用手悄悄地嗬我癢,我禁不住笑了起來。那張照片上,我就那麽不明就裏地對著鏡頭傻笑,而她就挽著我,半側身看我傻笑。
我們還在山腳拍了一張照片。那天她穿著一條棕色的條絨褲,白色上衣,和乳白色的毛衣。我穿著她給我買的衣服,是一件黃色的毛衣。她坐在一塊石頭上,很淑女地半側了身子,要我站在她身後,抱著她。她說:
“因為我覺得,這樣才顯得我們很恩愛……”
於是我就站到她身後,把她摟在懷裏。她把手伸上來,和我雙手相握,安安靜靜地靠在我身上。那時周圍萬物複蘇,空氣中有種向上的祥和。我們對著鏡頭,也對著陽光。春天的陽光不刺眼,很溫暖也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