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就站在路邊,看著兩個孩子,和他們的爸爸從不遠處走近,又在很近的距離從她麵前走過。兒子和女兒都走得踢踢踏踏的,表情淡漠,看不出開心或傷心。她已經那麽多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兩個孩子。她眼巴巴地望著他們。隻要孩子們一扭頭,她就要怒放母親溫暖的、慈愛的笑容,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他們,用熱烈的吻淹沒他們,讓歡喜的淚盡情地流滿臉龐。孩子們走近的時候,她甚至半伸出了手,想拉住其中一個孩子,讓他們停下離開的腳步。然而,兩個孩子漫不經心地走過去了,一點兒也沒有停留,漸漸越走越遠,甚至沒有注意到她。她呆呆地站在原地,陷入巨大的失落。
再一次夜半醒來,又是一個傷心的夢。
她已經將近十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兩個孩子。十年來,她的孩子們在中國,而她,在國外。她先是跟隨同鎮的老鄉偷渡去了湯加,一個太平洋島國,在那裏生活了兩年,後來又偷渡到新西蘭。她的中國護照早已經過期,她也沒有新西蘭的簽證。她就一直黑在新西蘭,不曾回國,也無法回國。
她離開福建的那年,兒子和女兒都才不到十歲。曾經,別人家也曾經好生羨慕她的一兒一女。她和丈夫實在過不下去了,心不在一起了,雙方離婚。一個離婚的女人,該怎樣生活呢?在偷渡成風的福建沿海,她決定也出去闖一闖。兒子和女兒,手牽著手,去送她。她把兩個孩子抱了又抱。當時還以為,分開隻是暫時的。她會拚命工作,什麽苦都肯吃,很快就能夠把孩子接到國外去。
上船的時候,她一摸口袋,發現了一個小塑料瓶。那是兒子不知道哪裏弄來的小玩意兒。隻因為兒子說:媽媽,送給你!那是兒子送給她的第一個禮物,她就當珍寶一樣隨身帶著,從來沒有丟過。
在新西蘭,為了省錢,她租住在別人家的一個房間,有時候甚至是改裝的車庫。她整天想念孩子,拚命想打電話給他們。可是孩子小,不喜歡接聽電話。那男人不體諒她,從來不鼓勵孩子們和她通電話。隻有在交學費、要生活費的時候,才把孩子們叫到電話邊,讓他們叫媽媽,要求她匯錢。平常的時候,她常常幾個月聽不到孩子們的聲音。她常常悲傷地算著,又三周沒有孩子的消息了,又兩個月沒有聽到孩子的聲音了。
有次,兒子通過QQ傳給她一首歌,是日本動畫片《千於千尋》的主題曲《always with you》。歌是日文或是英文唱的,她聽不懂。但她知道歌的意思是“永遠和你在一起”,曲子悠揚,歌聲清澈明亮。她在電腦上反反複複地放著,有時一連幾個小時。她麵前攤著兒子的塗鴉畫作,滿腦子都是孩子們稚嫩的小臉和童音。
後來,她用做黑工多年的錢,和一個認識的同鄉,合買了一家加盟的home clean生意。就是由總公司打廣告招攬去人家家裏做清潔的生意,分給加盟者一些客戶。他們在別人上班或休假的時候,去幫別人清潔:刷馬桶、吸塵、擦玻璃、洗浴缸等等。他們假裝夫妻,因為這種home clean,隻承包給一男一女的組合。有次,她的夥伴回國相親,留下她一個人。為了避免客戶投訴、保住加盟資格,她一個人拚命幹,男人的力氣活兒她也幹了。這加盟的home clean,是她多年來奮鬥的成果。偷渡這麽多年攢下的錢,都交了加盟費。這是唯一的依靠了,她不敢丟。偏不巧她大病了,切除了子宮,手術後沒有幾天,她又掙紮著去幹活。從那以後她留下了後遺症,下麵經常流血。
幹活太累的時候,找不到孩子心裏太苦的時候,她就把孩子們的照片拿出來,用手指輕輕地撫摸他們的小臉龐,輕聲哼孩子們喜歡唱的那首歌:
小燕子
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這裏
我問燕子你為啥來
燕子說
這裏的春天最美麗
她不斷地夢見孩子。慢慢地,她發現孩子們在她的夢裏離她越來越遠。有一次,她夢到她終於帶著兒子來到了奧克蘭。她非常開心,這麽多年的分離,兒子終於又回到了她懷裏。她想著各種方法要帶兒子過好的生活,帶他在奧克蘭四處玩。萬萬沒有想到,兒子居然很快鬧著情緒,說想回去了。結果他就真的回去了。兒子來到這個對他陌生的地方隻看了幾眼,就不留戀地回去了,留下她在原地悵然孤獨。夢裏醒來,她記起來有次兒子鬧著要一盒巧克力,她居然狠著心沒答應,現在想想後悔極了。
她也夢見女兒。夢中的女兒常常是小小的幼年狀態。一次,女兒一邊玩玩具,一邊嘟嘟囔囔抱怨她:說好的郵寄一張照片回去,怎麽那麽慢呀。她愧疚地抱起女兒,孩子小小的身軀貼著她,好象還是她身體的一部分。女兒在她懷裏拱動的時候,好象當年胎動的感覺。
她記得有一次,剛剛給女兒買了一輛小自行車,後麵三個輪子的那種兒童自行車。女兒剛剛開始騎,幾個大些的小孩子就跑過來搶著玩,都不認識的,就鬧哄哄地要玩女兒的自行車。可憐的女兒呆呆地站在一旁,完全不知道怎麽辦。還有一次,女兒在玩滑梯,一個凶悍的小孩子,猛地把女兒推開,搶了女兒的位置。女兒也是懵懵地不知道怎麽反應才好。
兩個孩子,都那麽小,還不會相互照顧。而那個男人,早有了新女人、新孩子。他雖然帶著這兩個孩子,卻怎麽可能會細心照顧?再說了,她打心底裏覺得這男人差勁,認為這個他人品有問題。他會把那些惡劣習慣傳給孩子們嗎?她喟然長歎,一聲長過一聲,一聲高過一聲,仿佛隻有這長長的、有力的歎息聲,才能舒緩她心中無法排解的壓抑和惆悵。到最後她隻有這麽安慰自己:還好了,孩子們是和自己的父親在一起;孩子們都很健康;他們也都還認她這個母親。
長時間見不到孩子,她就一遍又一遍回想起和他們相處的美好瞬間。她學著兒子說話時喜歡雙手一攤的樣子,學著女兒嗲聲嗲氣的語氣。有次,她記起女兒喜歡吃鴨蛋黃泡飯。她就一連幾個早上吃同樣的,一邊吃一邊想念女兒。又有一次她記得兒子喜歡原地轉圈圈。她就也原地轉圈,轉啊轉,直到有些暈眩倒地。
想念一個人太久,思念太深,就想模仿他的一言一行,變成那個人,把他溶成生活的一部分。
終於,有一天,女兒足夠大了,要來新西蘭留學了。她高興極了。她天天把女兒當作當年的小寶寶照顧和嗬護,恨不得把這麽多年來所有失去的母愛時光一下子補回來。但很快她發現,女兒根本不是她相象中的孩子,女兒成長得她熟悉又陌生。女兒居然常常和她吵架,並不打算體諒她這麽多年的思念。她管得緊了,女兒居然說,再管她,就每次出去換一個男朋友帶回來。
她喟然長歎,這次歎得輕輕的、悄悄的,隻想在心裏。她的孤獨並沒有走遠,甚至沒有離開。過去的時光,不管是淒涼還是平和,過去了,就是過去了,終將無法挽回。她注定要繼續這麽生活,快速老去。
兩個孩子,都那麽小,還不會相互照顧。而那個男人,早有了新女人、新孩子。他雖然帶著這兩個孩子,卻怎麽可能會細心照顧?再說了,她打心底裏覺得這男人差勁,認為這個他人品有問題。他會把那些惡劣習慣傳給孩子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