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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召哥

(2018-11-08 18:10:03) 下一個

有些人,如果沒記錄下來,說消失就消失了,好像從來不曾來到過這個世界上一樣。

大召哥就是這樣一個人。你之所以記著他,因為他到現在還一直生活在你出生的那個小村莊,充滿著你童年的鮮活記憶。

大召哥一直是被嘲笑的對象,因為他是人們口中的“傻子”。一天黃昏,在廚房忙碌的母親讓他數數家裏飼養的雞是不是都回來了?大召哥開始點數:黃的、白的、紅的、花的……這件事被他自己的母親傳出去,成為整個村莊的笑料,貫穿他的童年成長,也成為他“傻子”的證據。

春節過年的時候,農村小男孩會去撿很多沒有爆炸的鞭炮。大召哥和小夥伴也撿了很多,剝開來,倒出火藥,用半截香火點燃,看“轟”的一陣火光和煙霧。然而他們堆積了太多火藥了,小孩子們不懂。一聲很大的“轟”之後,兩個家庭的兩個孩子麵目全非。那大約是70年代初,他們的家庭主要收入是“雞屁股銀行”,也就是隻有等雞下了蛋,去集市上賣了,才有幾毛錢花。他們的父母沒有錢給他們醫治,就擦了擦血,讓小孩子自己慢慢長好。兩個孩子,一個半邊臉燒傷,一個脖子燒傷,一直是村裏的反麵教材。自此以後,大召哥更加不可能討到老婆了。

後來,公社解散了,田地再一次分給了農民們。人們用玉米、高粱、紅薯喂養著自己的孩子,說:你們這一代多好的日子呀,不餓肚子。等到90年代初的時候,農民們終於被允許離開家鄉,也不怎麽要介紹信了。大召哥的弟弟新婚不久,二十多歲,和兩個夥伴一起去了焦作深山的一個煤礦。其中一個夥伴是你的哥哥。他們下到深深的煤窯裏,彎著腰走在地道裏,白天和黑夜感覺不到任何光線的變化。他們就在深深的地下,用鐵鍬一鏟子一鏟子地朝前挖煤。小煤礦裏沒有機械,全手工。每隔幾米遠,他們用一根粗壯的木柱子頂著走道。每月工資大約600元。

有一天,塌方了。你的哥哥碰巧了站在一個根柱子下麵。那柱子頂住了上麵一大塊石頭。周圍無數的小石塊和煤炭湧過來,象泄洪的潮水。你哥哥拚命往上爬,以免被石塊淹沒。等石塊湧滿走道的時候,你哥哥就抱著柱子,貼著那塊大石頭呼吸。空間隻剩下那麽一點點。

過了一天多,救援的人下來了。你哥哥得救了。然而,大召哥的弟弟正巧被砸在一塊大石頭下麵,人都砸扁了。

他們老家的父母,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收到電報後嚇得手發抖。在等待老家的人過來的時候,他們把大召哥弟弟的屍首搬到一個山洞裏,讓那兩個夥伴也睡在那裏,防止屍首晚上被狼吃掉。那兩個小夥子,二十歲不到,剛剛從塌方的煤窯裏被拔出來,晚上又要守著砸扁的同伴的屍體,聽著深山漆黑的冬夜裏傳來的狼嚎,根本睡不著。沒人安慰他們。沒有心理輔導。

這樣,大召哥就沒有了弟弟。他弟弟本來頭腦正常,身體健康,已經娶妻生子,曾是他們家的希望,他父母老年的依靠。大召哥還有兩個妹妹。但妹妹總歸要嫁人離開的。他的弟媳,很快撇下幼子,再嫁人了。

有一天,一個讀小學二年級的小孩子,用橡皮筋發射高粱杆做的“弓箭”,練習著,自以為水平很高了,開始射人。一下子,她射中了大召哥的右眼睛。

兩家人哭天喊地,趕緊送去鎮衛生院治療。鄉鎮的醫生也是盡力了,找縣城的大夫來,給大召哥換了一隻假眼。

因為都是宗親,也因為雙方家庭都一樣貧困,肇事小孩的父母,花了很多錢給大召哥換上了假眼,這事就此完結。從此,大召哥就帶著一隻假眼生活。右眼瞎了,左眼視力也開始慢慢減退。不久之後,大召哥就成了一個半盲的人。

雖然半盲了,大召哥依然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自從弟弟死亡後,他的父親變得非常蒼老,大病小病不斷。幾年之後,父親去世了。從此,家裏隻剩下母親和兩個妹妹。

大召哥的大妹妹,目睹和經曆了家裏發生的一切,很想幫助家裏。她的二哥不在了,父親病故了,大哥有些傻,母親不知所措,妹妹還小,侄子年幼。她就利用相親的機會,讓那些想和她結婚的人家送彩禮、過來幫她家幹農活。一年又一年,她就是不願意結婚。那些人家看出了端倪,都相繼離開了。這樣一次又一次,一眨眼,大妹妹四十了。四十歲的姑娘,在農村,說難堪已經算是輕的了。前些年你回去,她見了你還羞澀地笑著招呼你這個弟弟。

家裏最小的妹妹,在姐姐的主持下,倒是順順利利地嫁了人。不久姐姐也嫁人了,是一個老光棍。這樣,家裏就剩下了大召哥、老母親,還有一個青春期沒人管教無法無天的侄子。

大召哥小時侯,政府號召“人定勝天”,派了很多幹部下鄉,沿著村莊挖河,在很多村中間挖池塘。政府說,池塘周圍種上桑樹,桑葉采摘了可以養蠶,飄落到池塘裏可以養魚;魚排出的大便,可以給桑樹做肥料。多麽美好的圖畫啊。他們還號召,學習南方,挖水田、種水稻。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結果北方的黃土漏水,頭天晚上用機器和人工拚命灌滿的水田,第二天就漏幹了。為了挖那池塘,搬遷了幾戶人家,正挖在村中間。池塘周圍的人家,個個倒黴運。大召哥家是其中一戶。另一家,淹死了一個孩子。還有一家,計劃生育時被迫結紮之後,就常年疼痛,無法做力氣活,一家的頂梁柱塌了。另外一家男主人,五十出頭就腦溢血死了。所以,那池塘,被村民們認為破壞了村中的風水。

2008年冬天,你回到家鄉過年。一天,冬日的陽光很暖和,你看到大召哥蹲在弟弟墳前,手裏拿著一把鐵鍬,剛剛在弟弟的墳頭上添了些泥土,正在無聲地哭泣。

後來,人們說,近些年大召哥總是走失,往往在幾十公裏外的地方被發現、送回來。有一次,他走去了三十公裏外的縣城,在那裏流浪了幾個月才被同村的人偶爾看見、帶回來。

2014年春天,你再次返回家鄉看望父母。你碰到他的時候,麵前分明是個老頭,頭發斑白,皮膚蒼老,半盲的眼睛努力地辨認著人。隻有他臉上那種羞怯的、有些畏懼的笑,還是你童年記憶中的大召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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