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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汛

(2019-04-19 14:41:19) 下一個

1970年代的膠東,桃花乍開的時節,春日融融,時而春寒料峭,海水漾漾,卻是水寒澈骨。

我跟著林業隊的隊伍去海邊刨地。每刨一钁,幹燥的春風都會揚起一股塵土,刨地的人個個眼睛幹澀,嘴唇皴裂。隊裏一個喜歡拽文的人說,“春風裂石柱,何況皮肉乎?” 一天下來,渾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對勁兒,感覺隨時都會散架。

有句古詩,好象是蘇東坡的詩,雲,春宵一刻值千金。那個年代的人純潔,大家都把“春宵”理解成“春天的夜晚”了。詩意又恰好與人的感覺吻合,春天的覺也的確睡不醒。於是有,春天的夜晚,知青點的大炕上,刨了一天地的人,鼾聲一片,如春雷滾滾。賊若入戶,隻要不割器官,其它東西盡管放心拿,搬家也無妨。隻是,怪對不起賊的,實在是沒有什麽可拿。

一夜,村裏突然吹起軍號,而且是緊急集合號。隊長拿著棍子進來挨個敲,才止住滾滾的春雷。損失了若幹千金的人們滿臉不悅,揉著眼抱怨,“幹什麽呀? 大半夜的,明兒還要刨一天地呢。”隊長吼道,“刨什麽地! 趕快穿衣服,到海邊抬魚去!” 一聽到魚字,大夥頓時來了興致,迅速穿好衣服,奔海邊而去。

去往海邊的路上已經有點趕集的意思了,三五成群,影影綽綽,不時地,還有手電筒燈光來回閃爍。不知情的人興奮地打聽,“哪兒來的魚? 有多少? ”知情的人興奮地說,“漁業隊下的牛牛網碰上大群了,再不起魚,就要鼓網了。”我聽得朦裏朦懂,但大意明白,魚太多,再不撈,網就要破了。平日裏,抓住一條魚都能讓我興奮半天,何況群魚乎? 於是,撒鴨子朝海邊跑去。

離海邊最近處有一道防風林。進入防風林,已聞海邊人聲鼎沸。出了防風林一看,海灘上,燈火點點,有電燈,有氣燈,還有手燈。黑影裏,兩人抬一筐,來去匆匆,整個場麵有如大集開市,熱鬧非凡。走到水邊細看,十幾條舢舨搶灘,每條舢舨周圍都有幾個大筐,舢舨上的人不斷從艙裏舀魚倒進筐裏,筐一滿,便被人抬走,倒在潮水夠不著的沙灘上。

魚的腹部泛白,在燈光下,銀光閃閃。看著堆積如山的魚,我恨不能紮進魚堆,在裏麵打上幾個滾。前幾年,有一部電影叫,讓子彈飛,裏麵有這樣一個鏡頭,湯師爺麵帶微笑死在一堆銀子裏。我當時的興奮與感受,可用這個鏡頭作形象的描繪。

正在興奮之中,有人塞給我一根杠子,“抬魚去! ”我未加思索,抄起杠子奔一條舢舨而去,看到一筐魚滿了,把杠子伸進筐繩,叫一聲,“來人!”黑影裏一人出現在杠子另一頭,叫一聲,“起!”我一屁股坐到沙灘上。那筐魚太重了,我毫無思想準備。杠子那頭傳來笑聲,還是女聲,我定睛一看,是林業隊的。

我覺得丟了麵子,站起來,咬咬牙說,“再來!” 這次抬是抬起來了,可兩腿已然顫微微了,搖搖晃晃走了十幾步,肩頭的壓迫感讓我感覺腦仁兒要爆炸。杠子那頭是個女的,無論如何也不能漏這個怯,這個念頭讓我咬著牙,數著點,朝魚堆逼近。離魚堆隻差幾步,終於堅持不住,我再次倒下。杠子那頭的說了句真沒用,便消失在黑暗裏。

我沮喪了幾秒鍾,轉頭看到舢舨裏舀魚的人,心頭一喜。我跑到船邊,努力地卷了卷褲腿,那時裏麵還穿著春秋褲,想把褲腿卷過膝蓋,很要費點勁。腿一沾水,頓覺寒意澈骨,本能讓我往後一縮,但理性告訴我,自己已無路可退。咬了咬牙準備翻進舢舨,被人攔住了,那人指了指船裏的人說,“他們都有水褲,你不行。” 看著一艙還在動的魚,我顧不得那麽多了,一個滾翻,坐進艙裏。

海水很快就把褲子濕透了,膝蓋以下涼得已經有痛感了。一件難以啟齒的亊發生了,一股溫熱順襠而下,一陣羞恥逆麵而上。好在四周一片黑暗,空氣中彌漫著魚腥,無人看得見,無人聞得到。再看那一船活魚,興奮很快就蓋過雜念,我抄起一個木撮子拚命往外撮魚。還別說,這個活兒正適合我,一次量不大,但頻率高,不一會兒,襠部以下已經感覺不到涼意了,腦門竟有些許微汗。

穿膠皮褲的都是漁業隊的人,看我幹活挺玩命,他們有幾分憐憫加欣賞。一船魚卸完,其中一個說,“想不想跟我們去起魚? ”“當然想!” 於是,一個人搖櫓,載著三個人朝外海駛去。船走了十幾分鍾,我身上熱氣散盡,襠下一片空白,仿佛不存在,上牙敲擊下牙,欲罷而不能。搖櫓的說,到了,前方不遠處,手電筒光一閃一閃的,隱約能看見幾個舢舨。再近一點,見舢舨上的人,象十幾分鍾前的我一樣,在忙著舀魚。不同的是,我是從艙裏往外舀,他們是從外往艙裏舀。

頓時,我又忘記了寒冷,眼裏閃出的光賊亮,自己都能感覺到。黑夜沉沉,看不淸四周,更看不淸水下,但是有一點我看清了,這幾個人在海上找到一眼噴湧的魚泉,抄家夥往外撈即可。輪到我們,船到近處,手電筒光一閃,我看到,水裏黑壓壓的,一網兜下去上來,艙裏立刻白花花的。黑壓壓,白花花,黑壓壓,白花花,......,隻十幾個回合,小舢舨就滿了。搖著舢舨返回,又是一陣忙活,如此反複,不知多少來回。

天亮時分,數裏長灘,一片鱗光。沙灘上的人筋疲力盡,東倒西歪,臉上卻洋溢著喜悅。晌午,各隊場院上一片分魚忙的景象。那天,幾乎家家燉魚,整個村落上空都飄著魚香,連鴨子和鵝都象過年一樣。飽食了魚雜碎,鴨子們沿街誇讚人們頂呱呱,大鵝則象是被撐著了,每隔一會兒就打一個響亮的飽嗝。村頭的大口井邊,那個喜歡拽文的人在破魚,手裏舞弄著剪刀,口中念念有詞,“長鋏歸來乎! 出無車,長鋏歸來乎! 食有魚。”

第二天,村裏派拖拉機進城,給每個知青家都送去二十條魚。知青點分到的魚裝滿一口大缸,四五個女生忙活了一下午才把魚全部醃上。看著那缸魚,大夥七嘴八舌,“今冬明春,有鹹魚吃了。”可惜,沒等吃上鹹魚,我就離開了農村。

若幹年後,我再次插隊,這一插竟插到了地球的另一側,時稱“洋插隊”。一日閑暇,隨手翻閱領事館贈送的國內期刊,《中國建設》上的一篇文章引起我的注意,大意是,膠東某漁村成立了遠洋捕撈船隊,遠赴莫桑比克進行捕撈。某漁村,那不是我插隊的地方嗎? 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當年,漁業隊的看家裝備是七十馬力機帆船,如今都換裝遠洋漁輪了,鄉親們幹得真不賴。轉念一想,不對,莫桑比克在印度洋,去那裏捕魚,那得帶多少淡水和柴油? 捕什麽魚才能賺回油錢? 整船的魚翅,梅花參? 家門口的魚都哪兒去了? 沒有桃花汛了?

帶著這些問題,我認真查閱有關資料。以下是查到的信息。

當年沙灘上的魚在當地叫青魚,學名太平洋鯡魚,每年一到四月間,洄遊到黃海特定海區產卵。鯡魚遊向近岸產卵,每條雌魚可產四萬枚卵,產卵後魚群分散。約兩周幼魚孵出,幼魚約四年後成熟,壽命可達二十年。密集的鯡魚群,在海岸附近水深八米左右的地方遊弋一兩天後,便進入海藻叢生的淺水處進行生殖。雌魚產卵、雄魚排精。鯡魚的卵子是粘性卵,受精卵粘著在海藻或岩石上,新生命也就隨之開始了。鯡魚的產卵場所水深通常在一米左右,魚群非常密集,所以,上層的魚頭部和脊背都會露出水麵,雄魚排出的大量精液常使海水變成乳膠色。

這就與當年的所見所聞對上號了,據說漁業隊的人頭天下午就發現海水顏色有變。顯然,青魚不來產卵了,海水汙染是罪魁禍首。海帶加工廠排出的汙水染黑大片海域,這一景象我見過。為了驗證這一想法,當天晚上,我給國內朋友打電話,詢問此事。朋友的父輩是漁業公司的,對捕魚業很知道些內情。

朋友說,桃花汛早已成為曆史,海水汙染隻是原因之一,捕魚方法的發達與殘忍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漁船之多就不必說了,現代拖網比用炸藥炸魚差不到哪裏去,網眼小到連魚苗都不放過。底拖網更絕,所過之處,魚鱉蝦蟹,無一幸免,這是讓魚蝦斷子絕孫式的捕撈。

放下電話,我感慨萬千。當年七十馬力機帆船,不用出遠海,就可以捕到魚,如今上千馬力的遠洋漁輪要跑到印度洋才能捕到魚。為了自身活得更好,人類斷了魚類的活路,被斷了活路的魚類,反過來,又斷了一部分人的活路。被人類斷掉活路的物種越多,人類自身的活路就越窄。最後,人類可能把自己逼上絕路。這可真是,人在作,天在罰。冥冥之中,我仿佛聽到莊子刻薄的冷笑,我早就說過,勿以人滅天,你們就是不聽。

沒過多久,細心的嶽母寄來一個包裹,霸道的女兒手一揚,“都別動,海關要檢查。”她用身體遮住我的視線,打開包裹,一樣樣翻看。她在找麻糖,姥姥知道那是她的最愛,所以,每次寄包裹總會夾帶幾包。女兒翻出兩樣東西,不解其意,朝廚房那邊喊,媽,這是什麽? 我一看,一副護膝,一個暖水袋。廚房那邊探出一個腦袋,看了一眼說,“你爸年輕時逞能,落下了病,暖膝蓋用的。”

這功夫,女兒已經找到麻糖,迫不及待地打開一包,拿出一片,送入口中,隨即閉上眼睛,發出滿足的一哼。然後,又拿出一片,坐到我身邊,邊吃邊問,“爸,你年輕時逞什麽能了? 是不是在女孩麵前逞能? ”看著她那沒心沒肺的樣子,我心想,應該讓她受受革命英雄主義教育。於是,我放下讀書人的架子,拿出說書人的勁頭,一臉認真,滿懷深情,講述了開頭的那段故事。當然,我不會告訴女兒我尿褲子了。

故事講完,我為自己年輕時的壯舉激動不已,右拳一擊左掌,“能打那麽多魚上來,別說得關節炎,死都願意。”繼而目視遠方,作向往狀。我甚至有一種衝動,想抬起左臂,臂彎曲,肘朝前,右臂伸直後略。有個經典的芭蕾舞動作,叫常青指路,在那個動作組合中,通訊員小龐好象就是這個姿式。

女兒顯然聽進去了,她沉思了幾秒鍾說,“爸,你們那時候人夠傻的,傻得可愛。”這句話如同針紮氣球,我的目光立刻垂了下來,滿腔的激情泄得無影無蹤。我知道她想說什麽,沒好氣地打斷她,“哪有你們精怪,打從會說話起,一個個猴精猴精的。不過,你們這代人不傻,也不可愛。”

女兒有點急,“我們怎麽不可愛了?”“老爸演了半天說書人,說得口幹舌燥,你這兒靠著,聽著,一個人吃著,喝著,也不說把姥姥寄來的麻糖讓我和你媽嚐嚐,真自私。” 女兒有點不好意思了,拿出一片麻糖,正準備往我嘴裏送,廚房那邊的腦袋又探了出來,“再自私也是你生養的,怨誰呀?” 一聽這話,女兒手裏的糖又縮了回去。眼看娘兒倆要合兵一處,我趕緊邊打邊撤,“沒怨誰,全人類都在自作自受,我是人類,因此,我自作自受。”

幾年前,回國探親,我決定去插隊的那個村子看看。村子周圍已經成為開發區,到處都在修公路,建高樓。鄉親們明顯富裕了,不少人家房前都停著小汽車。我時間不多,又不想張揚,於是,戴著一副大號墨鏡下車。知青點的房子仍在,已是物是人非,在附近新建高樓的映襯之下,顯得非常破舊寒傖。我手扒門縫,翹首引頸,總算看到院內的一角,全然找不到當年的感覺。

偶然回頭,見一老人迎麵走來,那人麵秞黑,背微鴕,頭發花白,步履踉蹌。我認出來了,他喜歡拽文,心裏一熱,很想摘掉墨鏡,與他相認,一個奇怪的想法打消了這一念頭。

戰國時期有個軍事術語叫“不擒二毛”,二毛就是頭發花白之人,意思是,頭發花白之人當戰俘都不夠資格。如果與他相認,極有可能出現以下情景: 兩個二毛執手相看淚眼,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長鋏歸來乎! 出有車,長鋏歸來乎! 食無魚。

悲乎? 欣乎? 悲欣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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