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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有涯隨無涯

(2017-06-16 17:11:07) 下一個

早就聽人說莊子是中國古賢哲中第一等頭腦。當時,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正式翻開莊子,進去一看,頓覺雲山霧罩,不到半個時辰,一頭霧水地出來了。暗自思忖,我半個時辰閱字近千,能明白意思的屈指可數,其效果近乎豬八戒吃人參果,莊子果然是第一等頭腦。

轉念又一想,我就這麽出來了,豈不顯得我的頭腦不入流? 混不上一等,至少也得夠上三等,否則,今後在外麵如何招搖? 於是,在虛榮心的驅使下,再次進去,如舊時孩童習三字經一般,含躁忍煩逐字逐句地往下摳。

漸漸地入戲了,能讀出批莊之人所批的意思了,遂感覺自己的頭腦的確不是下流,不過,僅三等也不好意思,怎麽也得拚個二等吧? 於是,在好勝心的驅使下,戴上哲學批評的老花鏡,忍痛繼續往下讀去。

二十幾篇讀下來,我產生了疑惑,第一等頭腦怎麽經常說一些幼兒園小朋友都懂的大白話?

《達生》裏說,“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翻譯成白話,意思是,明白生命真諦的人,不會去做對生命無用的亊。通曉命運根底的人,不會去做智慧無能為力的亊。

這個理兒幼兒園小朋友都懂,這好比說,中國人民要是知道將來要移民美國,在幼兒園裏就不會大量玩猴皮筋,而會好好學英語。美國人民要是知道寅吃卯糧會引發經濟危機,就不會過量借貸,而會向中國人民學習。日軍要是知道南下會戰敗,就會北上,那樣,就不會有盟軍與蘇軍會師於易北河,而會是德軍與日軍會師於窩瓦河。信徒們要是知道上帝不存在,就不會信教,不過,要是不信就沒有喜悅,他們還是會選擇信。

事後諸葛亮誰都會做,也願意做。問題是,誰明白生命的真諦? 誰通曉命運的根底? 聖人何在?

《大宗師》裏說,“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翻譯成白話,意思是,水塘幹涸,魚在陸地上互相挨著,靠互相呼出點濕氣吐出點泡沫苟延殘喘,這肯定不如回到江湖誰也見不到誰好。

這個理兒幼兒園小朋友都懂,這好比說,自己能喘氣比什麽都強,即便是天天換美女做人工呼吸也沒有人願換。抗戰前期,假如有人按莊子的思路,給蔣委員長獻策說,苦撐待變不若有大批美援,肯定會被蔣某人罵得狗血噴頭,娘希皮,這等沒油鹽的話還用你說? 有大批美援,我還苦撐什麽?

再比如,《養生主》裏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翻譯成白話,意思是,我的生命是有限的,知識是無限的,以有限追隨無限,找死。明白這個道理還求知,死定了。

這個理兒幼兒園小朋友都懂,這好比,蹬著小三輪追大汽車,肯定沒戲。很明顯,天下求知的人都死了,隻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而且莊子是先死的。

如此說來,羊倌穀下人臧與吾,我們三人也是第一等頭腦。正欲出外振臂一呼,我也是第一等頭腦,忽然心生疑慮,在一個人人追名的環境裏,七分的閱曆給了我十分的警覺。曆史的經驗告訴我,每當自己覺得堪與大家比肩的時候,這時多半是自己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若真是那樣,這個人可丟不起。於是,在自尊心的驅使下,我把這一淺薄的念頭壓了下去。

提莊子而立,為之四顧,眾人熙熙,皆為名來,眾人攘攘,悉為利去。求名的,求利的,求知的,求權的,求壽的,求美的,求技的,求藝的,......,哪個不是以有涯隨無涯? 人類仿佛在用行動嘲弄莊子,莊周老矣,觀念朽也,我實在找不到為之躊躇滿誌的感覺,於是,善莊子而藏之。

後來,接觸到布勞維爾的直覺主義思想,遂又想起莊子。

布勞維爾否定傳統邏輯中排中律的普遍有效性,他認為,排中律是從有限事物中概括出來的,但是如果人們忘記排中律的有限來源,將其用於無限的場合,就會犯錯誤,譬如,集合論悖論。

排中律(LEM,law of excluded middle)可簡述如下,對於任何命題 P,(P ∨ ¬P) 為真,換言之,命題P要麽為真,要麽為假。

圓周率π是無理數,即無限不循環小數。假如有這樣一個命題,圓周率π的小數表達式3.1415926...中有七個連續出現的5。我們稱之為命題P。試問,命題P是否成立?亦或,命題P是真,還是假?如此一問就危險了,因為,這是明顯的以有涯隨無涯。

人類目前的計算手段是有限的。到目前為止,人類尚未發現 (或證明) π的小數表達式中有七個連續出現的5,因而,不能斷定命題P成立,也不能斷定命題P不成立。這就導致了對排中律的拒斥。

布勞維爾對排中律的拒斥簡直就是數學版的“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遂感歎,莊子這第一等頭腦果然不是浪得虛名。於是,提莊子而立,為之四顧,為之心悅誠服,複莊子而讀之。

提到以有涯隨無涯時,莊子是在討論求知,我們不妨順著莊子的思路,考察一下現代人的求知。

第一,求知的年齡越來越早。幼兒園早已不是兒童的樂園了,名副其實的小學預科,在不少人群中,早期教育已然延伸至母腹。如今,快樂的童年聽上去象童話。

第二,求知的時間越拉越長。抗戰時,五年私塾都算小知識分子,如今,碩士博士都和白菜一個價了。各種老年大學名目繁多,美其名曰,活到老學到老。

更有甚者,某君快五十了還在讀博士,這是他的第二個博士,此前,斷斷續續工作過二十年,讀完準備回中國發展。如果此君以此為樂,倒也無可挑剔,問題是,他並不情願,生存環境使然。如今中國五十五歲就可以安排內退,如果此君活到八十壽終正寢,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熵增原理,相當於他一生做功的時間可能少至二十五年,其餘時間都是在耗費社會資源,或曰,製造汙染。

我們看到了一幅未生已學死而後已的畫卷。海德格爾如果活在當今,在他的哲學體係中,學也會象煩一樣,具有本體論意義。他對在的情態的闡釋可能會是學煩畏死四位一體。學而一習之,不亦樂乎? 學而再習之,不亦煩乎? 學而三習之,不亦畏乎? 學習複學習,其言也善矣。

當我們對人生的意義和文明發展的終極目的問一個為什麽的時候,我們會再次發現,莊子這第一等頭腦真的不是浪得虛名。我們看到,

有涯的人力應付無涯的內耗,有涯的生活充滿無涯的煩惱。

有涯的牧師講解無涯的上帝,有涯的信徒追隨無涯的耶穌。

有涯的收入圖謀無涯的借貸,有涯的資源充塞無涯的貪婪。

有涯的環境遭受無涯的汙染,有涯的發展召喚無涯的毀滅。

按莊子的說法,人類這是在找死,明知還故為,死定了,而且發展得越快,毀滅來得越快。當學具有本體論意義的時候,人類就處在毀滅的邊緣了,屆時,學將不是為了謀發展,而是為了活下去。

於是,提莊子而立,為之四顧,為之悲欣交集,欲罷莊子而不能。

若幹年前,讀到王小波的東西,其中有這樣一段,六十年代初饑荒,大家都餓得浮腫,某日王的父親搞到一截香腸,王的弟弟激動得跑到陽台上大喊,我家吃肉了,結果被他爸拖回家一頓胖揍。看到此,我會心一笑並暗自慶幸,三等頭腦幸虧沒有跑到陽台上大喊,我也是一等頭腦,否則,見笑於大方之家是不可避免的,說不定還會招徠一頓胖揍。

生就的三等腦袋,何必要將其削尖,混充一等? 況且,智慧出有大偽,安知腦袋削尖後生出的不是智慧而是大偽? 不過,若閑來無事,求知能取樂,又何樂而不為?

若有機會與莊子對話,我會這樣問他: 吾生也有涯且有閑,而知也無涯且無所謂閑不閑,以有閑隨無涯,何哉? 莊子會說,這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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