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莫予臉色大變。紅衫女子見此情景,慌忙一晃身形,欲朝身後躍開一步到安全距離,雙手同時甩出,直擊莫予的麵門和腰腹。然而她終究還是慢了一拍,雙側臂膀剛抬起了一半,手指也一直虛按在金剛飛輪的按鍵開關之上,卻並沒來得及用力按下激發飛輪伸展的開關。莫予的左手已經牢牢卡在她脖頸的喉骨之上,隻需用力一捏,她便會立刻殞命當場。此刻紅衣女子的臉上才露出驚駭之色,先前在山坳入口處受到四人圍攻,她心中存有僥幸逃脫之心,又看出四人意在擒她而不在傷人,所以心中雖然慌亂,但卻並無懼意。
如今通過莫予捏在她喉骨上麵冰冷透骨的手指,紅衣少女可以感覺到自己脈搏的劇烈跳動。自她察覺莫予神色有異開始,她的目光就一直密切注意莫予的一舉一動。方才話一出口,出於本能,她欲朝身後躍開到一段相對安全的距離,以手中金剛飛輪作為一道防禦隔開莫予,再詳細解釋發生了什麽。但哪知道莫予的出手快如鬼魅,她根本就看不清對方是如何抬手的,喉骨已被莫予捏在手中。此刻紅衣少女雖然十分害怕,但理智卻還在,心知此刻不能有一絲露怯,雖命懸一線但必須賭上一把。
她直視莫予的雙眼,定了定心神說道:“我確實是從一具屍體上得來,但我不知她是否就是你口中提到的未婚妻子莫念。先前見過她和一群嗜食人肉的禿鷲打架,看其手法招勢和方才你們四人頗為相似。況且其他三人稱呼你為莫予,正與她身上佩帶的吊墜上鑿刻的‘莫予’二字相同。所以我猜測你就是那位姑娘到死都掛在心上的人。”
莫予隻覺得恍恍惚惚,神遊天外,氣血一陣陣從心口往腦門上湧,捏在女子喉骨上的手指不由自主一緊,紅衣女子兩眼一翻,險些背過氣去。她心中知道成敗就在此關鍵,乘心肺間尚還有一口氣在,連忙接著說道:“這塊石頭吊墜一直握在她的手中,哪怕到死也未曾鬆開過。”
隱隱有血絲從莫予的嘴角滲出,雙眼之中閃過一抹深藍和銀白交替的光影,藍白之間,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紅色血絲仿若蛛網一般在他圓瞪的雙眸之中慢慢交織。體內潛伏著的巨獸蠢蠢欲動,理智正被一點一點從幾欲向外膨脹擴張的骨骼經絡往外慢慢擠壓,已分不清這種深入骨髓的痛,到底是來自肉體還是靈魂。一股怒火,似在地獄洶湧翻騰的岩漿一般,幾欲炸裂他的胸膛噴瀉而出。他想仰天怒吼,就如同當日獨自一人站在月光城消失之後的蒼茫大海之上,憤怒,孤獨又無助。
曾以為月光城中經曆的一切,將會是他毫無盡頭的人生之中最永恒的痛,直到大漠藏經洞下暗無天日的深坑裏,無邊的黑暗之中,阿念布滿傷痕的瘦銷背影,在藍色的冷光之中發出蒼涼的微光,那一刻,他就已經把她當成了在地獄暗河之中航行的一盞引航燈。隻要阿念還在,哪怕獨行到世界的盡頭,也毫無畏懼。然而此刻方才醒悟,對於他來說,與日月同壽的生命之中倘若有一樣東西是永恒的話,不是曾經經曆過的那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痛,而是阿念,隻有阿念。
一絲來自遙遠的記憶,若隱若現,仿若隔世,輪回輾轉。一場纏纏綿綿的梨花雨,一池赤紅翻滾的岩漿,一縷飄飄渺渺的梵唱,一隻從天籟之中探出的小小手掌…
在意識恍惚頭痛欲裂之間,莫予的手再次加緊,紅衣女子可以聽到從自己喉骨上發出來骨骼相互擠壓的咯咯聲響。莫予的臉,在青紅蒼白之間變幻莫測。他的雙眼,如同兩個通向地獄深淵的洞口,隨時都有可能從中竄出惡魔。紅衣少女心中驚懼更甚,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家仇未報沉冤未雪。她努力張大了嘴,白皙的臉上因為氣血受阻漲滿了通紅,喉嚨裏發出駭人的咯咯聲響,卻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來。兩滴晶瑩的淚珠從她圓瞪著的美麗雙眼之中滾了出來,順著臉頰滴落到了莫予的手背上。
這兩滴淚,仿若兩個尖銳無比又冰冷刺骨的冰錐,從包圍著莫予的熊熊烈焰之中撕開一道口子,莫予如遭電擊,紅色的蛛網漸漸從他的雙眸之中消褪了下去,他手指微微一鬆,但並未離開紅衣女子的咽喉,最後一絲尚未遊離的幽魂被他抓回了體內,從喉嚨深處問出一句話:“是誰殺了她?”
就在剛才短短之間,莫予仿若在前世今生之中輪回了一番,如今一絲理智漸漸回到了他的腦海。憑借此紅衣少女的武功,遠不是阿念的對手。然而刻有“莫予”兩字的石頭吊墜確實在她手裏,所以她一定知道阿念是如何死的。
紅衣女子的胸膛急速起伏,好不容易從剛才瀕死的恐懼之中回過神來。她長長地吸入一口氣,就如同這是她人生之中的最後一口氣一般,隨後平定了心神,答道:“她是自絕性命。”
聽聞此言,莫予不怒反笑,隻是笑得有些詭異:“不可能!阿念決不可能自絕性命,那不是阿念的所作所為,她一定不是阿念!”
紅衣女子答道:“我說過,我並不知道她是否就是你的阿念。我隻知道她和你一樣,會鳥鳴之語。倘若你不信,我可以帶你去見她的遺骸。。。”
然而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口鮮血從莫予口中噴濺而出,染紅了紅衣少女的頭臉。隨即莫予的身體向後一歪,朝身後的碧水深潭直直栽倒了進去。紅衣女子眼疾手快,伸手一抓,正好扯住莫予胸前衣襟,將他從水裏拉了回來。
方才莫予氣血攻心,一口鮮血吐了出來,短暫暈眩又被冰冷的潭水刺激之後,很快就清醒了過來。原本他心中還存僥幸之心,死去的那位女子不一定就是阿念。然而紅衣女子說到那名女子會鳥鳴之語,打破了他心中僅存的最後一絲希望。世間會鳥鳴獸語的人何其之少,此人又佩帶阿念親手鑿刻的“莫予”吊墜,倘若她不是阿念又會是誰?
想到此處,莫予的胸口隱隱又有氣血上湧,頓感四肢無力,魂遊身外,頹然坐到深潭旁的一塊岩石之上。刻有“莫予”二字的石頭吊墜依舊緊緊握在他的手中,用力是如此之重,縱然石頭吊墜經過主人常年佩帶摩挲,表麵早已圓潤光滑。饒是如此,邊角處還是深深嵌入他的肉裏。指尖上的指甲更是紮破掌中皮肉,有絲絲血跡從中滲出。
主事堂中驚鴻一見,菩提樹下破冰一笑,紫竹林外驀然回首,月光城中飛身一擋。三年光陰踏破天涯尋覓,大漠之中,殘月之下黃沙之上,那一抹孤單身影。藏經洞裏,千葉混血抄寫的往生經文。地下魔窟之中,與龜蛇魔獸殊死一鬥。澄水城外河中孤舟,含羞一諾。穀域山上,生死相搏,澄水城中,含憤而去。一幕幕如同一生一世的倒影,在莫予的腦中一一浮現。
夜幕低垂繁星初上,月影倒映,波柔色淺,莫予依舊麵對著深潭呆坐不語。微風過處,水波蕩漾,幽深的蒼穹仿若在潭中起伏浮湧。紅衣少女在莫予身後的草地上升起了一堆篝火,莫予噴在她頭臉上的血水已經在潭水之中清洗幹淨,一頭微卷的長發散開了披散在身上,映照著紅色的火光,仿若有紅波順著發絲流淌蕩漾。
從下午開始,莫予就如同雕塑一般凝視著深潭呆坐,不知他心想什麽,而或什麽都不想。紅衣少女並未乘機離開,卻也不去打擾他。經曆過至親至愛之人的生死永別,她理解此刻莫予心中的痛。她的心情亦是無比複雜,自夜幕降臨開始,她就一直坐在草地上,隔著火堆看著不遠處那個薄衫男子的背影。火光照在莫予的背上,投在岩石之上的一抹剪影,搖搖曳曳。
終於她開口問道:“喂,你打算在這裏坐多久?”
莫予輕歎一聲,答道:“你怎麽還不走?”
女子輕輕抿了一下嘴唇,說道:“你不是說我逃不出這座山,那我又何必費此力氣。”
莫予:“你大可乘我剛才昏厥的時候逃走。”
女子輕輕一笑,心中暗想:“我要想逃,下午乘你在深潭之中尋找吊墜的時候早就逃了。我哪知你對那位莫念姑娘用情如此之深,但開弓已沒回頭箭,切莫怪我,我隻能一步一步走下去了。”
嘴中卻說道:“其實我留下來,是覺得或許你想知道那位莫姑娘到底發生了什麽。”
莫予如夢初醒,終於轉過了身,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神情卻平靜了下來。火光映紅了他半邊臉,反倒顯得那雙冷峻的雙眼之中,目光深邃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