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中旬,母親工作了十餘年的高等教育部被解散,他們這些為文革前17年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推波助瀾的幹部們,被分到全國各地的大學工作。母親被分到合肥工大化工係擔任副係主任,秋季開學之前,她離開在鳳陽的高教部“五七”幹校,用扁擔擔著行李,頭頂一隻草帽,風塵仆仆地來到合肥。
母親要我搬到工大並轉學到附近的18中,盡管舍不得外婆和一中的朋友,還是照著做了。18中的學生大多是附近安徽省軍區的子女,他們有自己不同的幫派,互相攀比老子的官位。我驚奇地發現,當時屬於南京軍區的省軍分區,竟有如此多副司令,政委什麽的“滿地抓”。軍區子女中不乏高高在上、自大傲慢之輩,不太友好。我僅有的兩個朋友,放學後回到有高牆和警衛的軍區大院,平頭百姓根本進不去,這使我有很多的時間呆在工大的家裏。
所謂的“家”其實是招待所的一個房間,與一位來出差的中年女幹部同住。房間兩邊靠牆擺了兩張單人床,中間是兩張書桌。我和母親各占了一張床,另一張空床放行李和零碎家當。搬進來的那天傍晚,我們剛安頓好,室友陳阿姨走了進來。母親和陳阿姨互相客氣地打了招呼,謹慎地做了自我介紹。當陳阿姨說她是四川來搞外調時,我看到母親臉上掠過一絲警覺。陳阿姨看到我後,笑容頓時變得放鬆、開朗,告訴我到哪裏打飯、打開水等,是個十分友好的長輩。
文革給我們的教訓是不隨便與陌生人談家事和國事,所以,當著陳阿姨的麵,我和母親不多說話,我做功課、看書,母親或寫信,或給哥哥改題。哥哥的三年初中啥也沒學就畢業了,因為北京前幾屆畢業生都被送到農村或兵團,他們70屆的畢業生就留在城裏,家裏和個人有問題的則分到北京郊區插隊。哥哥因為父親還在受審查被送到農村插隊,他每天下工後自學數理化,希望將來有機會深造,離開農村。他不定期把厚厚的作業寄來,母親再把修改過的作業讓我寄回給他。
有一天,看著我們母女倆忙著,陳阿姨有話想說卻欲言又止,然後唉聲歎氣,最後終於忍不住了,開始倒“苦水”:她說看到我們都在學習,而自己是整天“扯皮”、“遊手好閑”,心裏十分不安。原來她的外調對象小劉,是一個從工大畢業分去她單位的年輕人,被打成“516”。陳阿姨奉命前來工大調查小劉在校時的表現。陳阿姨以她對小劉的了解,認為小劉這個“516”的帽子是冤枉的。她還說,年輕人即使犯點錯誤,應該給他改正的機會,培養一個大學生多不容易啊。陳阿姨深知,一旦“516”的帽子做實了,小劉這輩子就完蛋了。陳阿姨想幫助這個非親非故的年輕人,可是,那年月給人“戴帽子”容易還公道難。陳阿姨找了這個找那個,誰也不敢冒“放過一個階級敵人”的風險、為此承擔責任,把陳阿姨當成皮球踢來踢去。陳阿姨就這麽耗著,跟那些人打牌套近乎,但人家的階級立場堅定,就是不配合。
聽完她的講述,母親對她肅然起敬。二人開始攀談起來,攀談的氣氛從客氣變成融洽,又從融洽變成親切。兩位生活經曆、文化程度完全不同的大媽,越說越近乎,我常在她倆的攀談中進入夢鄉。她們講各自的人生經曆和家庭,從中我了解到陳阿姨的身世:
陳阿姨是華北某地人,從小過繼給家境一般的親戚。養父母隻供她讀了幾年書,在鄉下女子嫁個好人家比讀書更中用。在她16歲那年,革命隊伍經過她們的村莊。被革命道理吸引,也為了能有機會學習文化、逃避封建婚姻,她參加了隊伍。萬萬沒想到的是,文化沒學到,倒陷進“革命婚姻”:組織讓她嫁給一位30出頭的幹部。她不幹,大哭大鬧。可是她無依無靠,胳膊擰不過大腿,隻好哭哭啼啼地嫁給了那位幹部。17歲上,她生第一個孩子。沒有人教她生孩子是怎麽回事兒,當看到嬰兒滿身是血呱呱落地時,嚇得她用被子蒙上頭,好幾天不敢看。從此,她的生活就是跟著幹部走南闖北,幸運的是這個幹部人好,用她的話說,把她和四個孩子一起帶大了。多年後,陳阿姨夫婦來北京到我家做客,我有機會看到這位幹部,的確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輩。然而,沒有機會學習文化令她深感遺憾。
陳阿姨熱情、直爽、開朗,我很喜歡她,一段時間成為我的“代母親”。母親是個工作狂,我從小放學後常到母親辦公室等她一同回家,看母親專心致誌工作的樣子覺得很好玩,恨不得趕緊長大參加工作。有一天我很好奇,母親是原中央大學物理係學生,畢業後留在南京大學物理係,與程開甲和施士元兩位先生共同工作過,她在化工係幹些啥?放學後,我去化工係找母親,還沒走到就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進到樓裏後渾身瘙癢。在安徽生活的幾年,我常常皮膚過敏,我隻好回招待所。自此,我再也不敢去化工係,隻要做完功課,我就和陳阿姨在一起。晚飯後,如果母親需要加班,陳阿姨就帶著我去斛兵塘畔【1】散步,我們坐在婆娑的樹下邊聊天邊觀賞“兩個”月亮。
斛兵塘(攝於2010年7月)。以前的斛兵塘四周沒有高樓和信號塔。
陳阿姨說特別佩服母親,有文化,又能幹。的確,母親有種人格魅力,親戚、同事和朋友都很喜歡她,欣賞她的才華和幽默,對她的人品讚不絕口。我問陳阿姨:我媽學物理的在化工係幹什麽這麽忙?從陳阿姨那裏,我得知才來不久的母親在係裏很受歡迎,舉兩個例子:一是母親極力幫助解決兩地分居的教師家庭團圓,那些教師的愛人在鄉下,進城很難,兩地分居長期得不到解決。另外是遏製作弊行為,當時的工農兵學員中有些人仗著他們革命覺悟高,文化水平低又不虛心學習,考試公然作弊,老師不敢管。母親提出用兩個不同的試卷,發給坐得近的學生不同的考卷,並且處罰作弊者,一下子止住了作弊風。
陳阿姨說她多麽羨慕母親受過大學教育,和母親深交後,喚醒了她掩埋多年的夢想。有一天,她表示再也不要虛度光陰,要學習,活到老,學到老,並讓我教她英語,說幹就幹。尼克鬆來訪後,學英文沒人批了,反倒受鼓勵。我先教她26個字母,陳阿姨很快記住了。我又教她音標,這才發現自己是多麽愚笨。於是,我寫下中文讀音,比如:revolution就寫“瑞娃留神”,用“留神”而不是更貼切的“陸神“為的是好記。我是個笨老師,陳阿姨可是個勤奮的好學生,她把我用中文注音的英文單詞抄在小本上,每天早上到斛兵塘畔背單詞。有一天我上學前,繞道斛兵塘去看陳阿姨,晨霧繚繞的塘畔,看不清人,卻能聽到陳阿姨虔誠的聲音:
“瑞娃留神—”
“瑞娃留神—”
最後的音節還拖著長音,逗得我很想笑。看到她認真的樣子,想到她的為人和追求,隻有感動。
【1】斛兵塘位於合肥工大校園內,百度百科:
“東漢末年,曹操率軍大舉進攻東吳,屯兵合肥,安營紮寨時,人馬浩蕩,無法計數,那時候號稱八十萬曹魏大軍,曹操想數準人數,可卻費了事,於是他下令於此挖一大坑,讓士兵排隊依次下到大坑,站滿一坑,上來,如此反複,像用斛量大米一樣,就很快數清了人數。用過以後大坑被廢棄,積水成塘,斛兵塘因此得名。“
(版權所有All Rights Reserved)